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一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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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病室》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是一个“在这种黑暗、痛苦、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的故事。巴金描写了“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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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第十一床不再呻吟叫嚷了,病房里顿时显得清静多了。我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疲倦地闭上我的眼睛,我愿意享受这片刻的休息。
“不吵了,现在该舒服了,”一个人开玩笑地说,我不用睁开眼睛,便知道这句话是第八床说的。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对滚圆的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
“这都是老郑害人,可以说是恶作剧,”另一个人带笑地接嘴说。我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是第三床那个姓苏的。
我没有睡,我也不想什么。但是我仍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个陌生的浙江口音在旁边讲话,我把眼睛微微睁开,朝第六床看。一个司机打扮的中年人站在第六床的右边,眼光定在那个病人的脸上。我又闭上了眼。
可是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不用说,他一定是第六床朱云标的朋友)仍旧断断续续地送进我的耳里来。虽然我并不注意地听他们,但是谈话的内容却被我抓住了,被我这爱管闲事的心抓住了。这个朋友是“独汽二营”的一个司机,就要开车到××地方去。他来告别,并且劝病人安心养伤,不要着急。
“医官原说过两个星期包接好,到现在还没有上石膏,都是骗人的话,”第六床烦躁地说。
“治病有快有慢,哪里说得准!医官不会害你的。这个医院不敲竹杠,医官也有名,病该几天好,就不好早一天出院。你请准了假,多住一两个星期也不要紧……”
这次第六床又来打岔了;“你不晓得这个地方真气闷啊!我只想早一天回到库里去。……不过我又害怕会成残废。……”他停了停,又说:“我前年正月底出来,我娘总不放心,她不肯给我走。我一定要走,就走罗。如果我成了残废,我这辈子就没脸见我娘啊。……我想起,就有点懊悔……”
我睁开了眼睛。
“你哪里会成残废?这个医院外科主任黄医官很出名,他不知道接好了多少断骨头!……我们营里好几个弟兄,都是他治好的。”
“我运气太不好,我不是黄医官看的。是林医官,福建人,他讲话我听不大明白。……他脾气不好。多问两句话,他就不高兴。……我看他治不好我的病,”第六床皱紧眉头说。
“你不要乱想!这点小伤哪里会治不好!……”那个朋友说。
“开饭啦!老许怎么还不把菜送来!”第八床忽然大声说。
“他等一阵再不送来,我们吃完饭就不要罗。我们要他端回去!”第九床笑着说。
“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我回去了。我后天出发,明天再来看你。你要不要买东西?”第六床的朋友稍稍向外移动一下,对着病人温和地问道。
“我不要……”病人摇摇头回答,但是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说:“你带点大蒜头来。”
“好,我走了,”朋友再说一句,就向外走了。
第六床挺直地躺在床上。我想说一两句话安慰他。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脸上去。他板着脸,两只大眼角各缀了一颗眼泪。我不敢出声了。
一个工友模样的人两手端着木盘过来,盘里盛着六碗饭,有干的,有稀的。他走到第六床前面,问道:“要干饭吗稀饭?”(这时盘里只剩下三碗了。)
“干饭,”第六床答道。工友把饭碗放在床沿上。“再要一碗,”他又说,工友再放一碗干饭在床沿上。第六床动动头,又说:“你把我柜子下面那块木板拿出来。”
工友不作声,却把木盘放在第六床的被单上,弯下身子去拿起木板递给第六床。他端着那碗稀饭问我:“要稀饭吗?”
“好,给我,”我坐起来接过碗。碗里有调羹,我就捧着碗,尝了两调羹白稀饭。我望望第六床。他已经把木板放在胸前,两碗饭都摆在木板上。他伸出赤裸的右膀,正用调羹在搅拌一个碗里的干饭。两只眼睛注意地盯着饭碗。
“就吃白饭吗?还有没有菜?”我侧着脸问他。他好像没有听见。他不理我。
但是我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了。老郑端了菜来,是一样地用浅口的土饭碗盛着,放在木盘里端来的。第九床不要,第八床也不要。第六床要了,我也要了一碗。是豆芽,做法:干煮或干炒,都说得通;还放得有一点儿盐,有味道。但是我没有吃,只喝了一碗白稀饭。第六床却吃光了整碗黄豆芽,并且吃了两碗干饭。
我再看别的病人。第八床在等着外面的炒菜。第十一床却大声叫着:“老郑,小姐,添饭!”
“十一床饭量倒很好,每顿至少吃两碗干饭,”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谈闲话,他刚把眼光从第十一床那里收回来,好奇地说。
“他没有内病,当然吃得,”第八床答道。
“我看他的内病厉害。你不觉得,他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他总是不肯喝水,”第九床说。
“不过他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喊痛罗。他刚来的那两天才怕人,”第八床说。“我从没有见过烧得这样凶的人!”
“你还怕他不叫痛。等一阵大夫来给他打盐水针,就够你听的!”第九床笑了。
“吃饭罢。老许的菜不会来罗,再等下去,连饭甑子都端起走罗,”第八床提议道,他就走下床来,一面还说:“我给你带碗饭来。我还有酱菜。”
“老许真拆烂污!等一阵他送菜来,我一定要他拿回去!”第九床气愤地说。
第八床添了两碗饭来,递了一碗给第九床。他又从方木柜里拿出一个罐子,放在第九床的柜上,打开来,两人共吃着。
他们吃完饭不久,工友们把碗筷调羹和饭甑全收走了。他们正在大声讨论老许究竟会不会送菜来的问题。仿佛叫过菜的人都参加了这个讨论,连对面那一个角里也有人发言响应。于是老许进来了。他也端着一个木盘。他跨进门槛,就听见一些人说:“不要罗。饭都吃过罗。拿回去。”
他似信似疑地向各处望了望。他朝着第九床(或第十一床)走来。他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
“真的吃过罗。你不信,到厨房去问问看。哪个叫你不早送来!我还特地嘱咐你过,”第九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他还露出一种报复的满足)。我觉得他这时的面貌正像一个小孩玩了恶作剧以后的得意的面容。他想笑又故意忍住笑。
“拿回去。下次你再这样,我们就不照顾你罗!外头馆子又不止你们一家!难道我们一定要吃你们的菜!”第三床插进来大声责备道。
“我实在忙不过来,老板又不肯多请人,请你们原谅,”老许赔笑道。
“原谅不原谅,另是一个问题。饭吃完罗,只好请你把菜给老板送回去。我们不能光吃菜啊,”第九床得意地笑着说。他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
老许还没有答话。第十一床忽然呻吟般地叫起来:“老许,面!我的炸酱面端来没有?”
“来罗,来罗,”老许连忙答道,他那张带着呆板的窘相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第十一床的床头,在方木柜上放下面碗,揭开那个盖在碗上的碟子,然后把插在围裙间的筷子取出一双来,递在那只伸出来的黑红色的手里。
“你扶我,扶我一下,”第十一床吃力地说。我看见老许放下木盘,身子俯在床头。病人发出断续的两三声呻吟(声音并不大),最后老许抬起头来说:“好啦罢?”病人含糊地哼了一声。我又看见老许把面碗递给他。他不再出声了。不过他吃面的声音很响,我想他吃面一定费力。
老许端着木盘走出去了。第九床满意地笑起来,说:“今天老许回去一定要挨老板一顿骂。这不怪我们,哪个叫他拆烂污!”
“你莫忙得意。这几样菜他明天会照样给我们送来!你想他们那种人还有好心肠吗!”第三床安闲地坐在床上,两只腿在被单下面屈着,膝头抬得高高的。他正拍着右膝盖在哼京戏,听见第九床的话,便接嘴说。
“不怕他,不怕他。我们记住明天不吃那几样菜,我们明天另外叫几样菜。他就没有办法罗,”第八床说着,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好,我们明天早晨不吃炒猪肝,炒鸡蛋,榨菜肉丝……”第九床说到这里,又得意地“嘻嘻”笑了。
“对,我们大家记住,不上他的当,”第三床接下去说。他也蒙住嘴在笑。
我觉得奇怪:几个病人会为着这么一件小事情笑得像快活的孩子一样。可是他们谈得很高兴,而且反复地谈论着,一直谈到一位年轻的大夫走近第十一床来的时候。
“怎么样?今天吃糖没有?喝了几壶水?”大夫望着第十一床发问道。
“喝了,”第十一床答道。他又提高声音着急地说:“我今天喝过水啊,不要打针啦。”
“又要打盐水针罗,”第八床伸出半截舌头偷偷地笑道。
“好,今天只打三瓶。你忍一下就过去了,”这个长长脸、面貌和善的大夫温和地说。
“我不要打啦,我不要打啦!”第十一床摇摆着头号哭似地说。
可是汪小姐搬了一个木架子来(我忽然想到它跟衣架相像,以前就放在药橱旁边,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放在第十一床的床脚边,架子上挂着一个大口的玻璃瓶,有一根橡皮管通下来,这根橡皮管在中途又分成了两股,每股头上各套了一根针。两根针都放在玻璃瓶里,瓶口用一方纱布盖着,瓶内已经有了一点儿盐水。胡小姐拿了三瓶盐水来,放在方木柜上。汪小姐揭开纱布取出针,递给胡小姐,她把三瓶盐水都倒在玻璃瓶里。大夫俯下头去揭开被单的下半幅。我听见他说:“怎么大便盆都还没有拿走!”
“老郑也太没有道理。好久了,还不给人家把大便盆拿开!”胡小姐接嘴说。
“给他拿开罢,”大夫说。接着他又说一句:“还是空的!”
“我屙不出来呀!”病人痛苦地粗声说。
“哪个叫你不多喝水!给你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听见没有?你要把壶里的水喝于,大便就会通的,”胡小姐像责备孩子似地说。
“我给你说,你以后要听大夫的话,不然我下次起码给你打十瓶,”大夫说。
“张大夫,我不打啦!我不打啦!”
但是两根针都插好了。他们已经盖好他的被单。汪小姐把架上挂的玻璃瓶弄正,便走开了。她走路很慢,而且身子扭着,她好像缠过脚似的。张大夫在跟胡小姐低声谈话。病人睡了似地不出声。瓶里的盐水逐渐在减少,它走得相当快。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第十一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他的床动了一下。
“不要动!还有两瓶,打完就不打了,”胡小姐说,她又拿一瓶盐水往架上那个大瓶里面倒。
“做做好事呀!小姐,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继续叫嚷着。他又动一下。大夫连忙按住他的大腿,带点儿威胁地警告道:
“不许动,就要打完了。万一把针弄断在里面,那就只有开刀,更够你痛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张大夫,做做好事呀!”
“不要打?我问你还要命不要?你没有钱买药,叫你吃糖你不肯吃,叫你喝水你又不喝。你们公司里也不给你送钱来。这两天给你打的葡萄糖针还是我想法给你捐来的。盐水是医院里做的,也不要你花钱。你还不打!要救你的命我也算想尽办法了,”张大夫发牢骚地说。
病人这次用一声短促的呻吟来回答。他应该听懂了大夫的话。
胡小姐把最后一瓶盐水倒在大瓶里,回来把空瓶仍旧放在方木柜上。她用怜悯的眼光(我想应该是怜悯的眼光)望着病人,顺着张大夫的口气接下去说:“等你的朋友下回来看你,你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他们去向你们公司办交涉,要公司负担你全部医药费,不然你的病怎么好得了!你是替公司做事烧坏了的,论情理,凭良心,他们都应该出钱把你医好。你懂不懂我的话?”
“懂!”只有一个字的回答。
“你懂就好罗。那么以后打针你就不要叫啊,”胡小姐说。
“他懂又有什么用?他住院一个多星期,就只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一回,还不晓得是不是他的朋友,”第九床插嘴说。他做出一种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样子。他的话刚说完,第十一床又大声呻吟起来。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做做好事啦!”
“好啦!好啦!马上就打完了。你还吵什么!”张大夫略带厌烦地说,他轻声吩咐胡小姐几句话,便离开第十一床,向我这面走来。他走到第七床那里,对那个沉默的病人说了几句话。那个病人一直是静静地躺着,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也不曾听见他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他回答大夫的问话。我不知道他害的什么病,但是我想,我明天就会知道的。
张大夫从第七床走到我跟前来。他对我微微一笑。我记起来了,那天在门诊室我见过他一面,不过他并没有给我诊病。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一对眼睛特别小,眉毛也不浓,头发并未加意梳理,稀得可以看见头顶了。但是这些并没有使他的脸显得难看。而且我觉得他的微笑是带着善意的。
“冯大夫来给你看过了?”他问道。
“是的。他说还不能开刀,”我急切地盼望这句话会使他给我一个较确定、较详细的解答。可是他只是笑着说:
“你何必着急,治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自然希望能早点儿治好病。住院太久,我负担不起。”
“不会太久的,至多两礼拜,你放心罢。你在哪里办公?”
“我现在赋闲。”
他沉吟片刻,又说:“不过住院费数目很小,连伙食一天也只有五十五元。”他和善地笑了笑。
杨大夫进来了,她也到我的床前来。她不说话,含笑地望着我和张大夫,她好像是来找张大夫谈话的。
“不过额外添菜的钱恐怕是一笔大数目,我看三等伙食对病人不大相宜。况且我的住院费还是借贷来的。”我说的是真话。我在“入院处”预缴的款子还是向两个朋友借来的。
“你缴了多少入院费?两三千罢?”他问。
“我缴了八千。”
“太多了,你用不着缴那么多,”杨大夫插嘴说。
“不过将来可以退还给他的,”张大夫含笑地对她说。
“冯大夫说,开刀的时候还要人输血。买四百西西血,大约要花五千元。所以我多缴一点儿,”我回答。
“哦,”杨大夫点了点头。张大夫注意地把我看了三四分钟(我随便估计的时间),过后便说:“要是你经济有问题,我可以找院长商量免去你的住院费。”
我看他一眼,那张脸上还留着微笑的痕迹,始终是和善的面貌。我感谢他好心的帮助,即使这只是一句空话,我也愿意感谢他,因为我看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说:“那么,请你帮忙。”杨大夫用英语跟他讲了几句话。
“你好好养息罢。你只管放心治病。”他说着,便同杨大夫转过身走了。他们走去看第四床。杨大夫没有再说话,但是我觉得她像一个长姊似地对我笑了笑。
“你现在还难过吗?”张大夫问那个病人。
第四床点点头,哼了一声,无力地翻了翻眼睛望望他。
“不要怕,到明天就会好多了。你不要乱动啊,要好好睡,”张大夫像对孩子说话似地嘱咐道。
病人唯唯地应着,他又翻了翻眼睛,把后脑袋在垫干草的被单上用力擦了两下,过后又垂下了眼皮。
“张大夫!张大夫!”第三床唤道。
“什么事?你快出院了罢?”张大夫抬起头问道。
“廖大夫今天上午说要我出院。我实在没有办法出去。我想住到下礼拜三。请你替我讲一声,好不好?”
“其实你的病差不多好了,早点出去也行。”
“张大夫,你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多不方便。我怕出去伤口又会灌脓。”第三床的脸上露出恳切的哀求表情,两只眼睛牢牢地望着张大夫。
“我看你的伤口不会有问题,”张大夫沉吟地说;过后他又加一句:“你给我看看,”他便伸手去揭病人的铺盖,铺盖揭起,病人的汗衣钮扣没有扣上,病人自己动手解绷带,张大夫给他帮忙。绷带松开了。
“你只要小心点,就不会灌脓的。你可以出院了,”张大夫匆匆地看了一眼,就用绷带盖上了他的伤口。
“不过我想多住几天。我的钱说不定要到下礼拜二才送得来,早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第三床固执地要求道。
“看罢。要是病床需要得不太急,多住两天也不要紧,”杨大夫忍不住插嘴说。张大夫点一下头,温和地笑了笑。
“谢谢你啊,”第三床满意地笑了。他坐起来,张开嘴对着第八床大声说:
“老沈,我可以跟你一道出院了。”
“好的,我请你到我妹夫的茶馆里去耍,”第八床笑着回答。
夜来了。它是在我没有注意的当日进来的。张大夫走后不多久,我忽然觉得电灯亮起来。其实电灯光并不怎么亮,我们这一个角只有从梁上悬垂下来的两盏半明半暗的灯。发射亮光的还是悬在条桌上空的一盏。但是四周的黑暗衬托出屋子里灯光辉煌。
夜来了。接着是一段沉闷的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头上。谈话的声音压低了,甚至停止了。代替它的是一片仿佛被压抑住的呼吸声。
我旁边第六床呼呼地在打鼾,第四床没有声音。我也有一点儿睡意了。……
我迷迷糊糊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醒了过来。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讲话,他吃吃地笑着,第八床也低声笑了。
“笑什么?老沈!大声讲啊!”第三床高声说。
“老洪在讲老和尚的故事,”第八床短短地答道,他又咕咕地笑了。
“大声讲,大声讲,大家都好听!”第三床笑着说。
“你过来,这是不好大声讲的,”第九床得意地笑道。
“你们过来讲,我也有一个故事,”第三床索性坐起来说。
“你过来坐,这边空气好一点,”第八床说。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插进来说:“你们小声点讲好不好!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到晚上也不歇一会儿?别人要睡觉嘛。”声音并不清脆,略带沙声,但仍然是年轻的女音。矮小的白衣少女在第九床床前站了片刻,便走开了。
“刘小姐,刘小姐,”第八床在后面唤道。他那两只手帕角蝴蝶似地停在他的头上。脸被手帕包得更像猴子脸了。
“什么事?”刘小姐回转来,带了责备的口气问道。
“请你给我吃点安眠药,”第八床忍住笑,故意做出严肃的面容恳求道。
“你吃安眠药做什么?大夫没有开过方,不能拿给你吃,”刘小姐正经地说。
“不给我吃药,我睡不着觉,还是要吵的,”第八床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真是调皮。你吵,又有什么好处。总是不肯听话!”刘小姐嘟起嘴抱怨道。“马上就要来查病房罗。给大夫碰见教训几句,大家都不好。”她又挺起胸笔直地走了。
“不要紧,有我,”第八床笑道。
“老沈,有你,又有什么用?你有多大的面子?”第三床开玩笑地说。
“好了,不要说了。你们知趣点。洪文全,你不要再讲话,早点睡罢。你不好好休养,你眼睛更难得好罗。”胡小姐端了药盘走过来,木盘上面摆着几个酒杯样的小杯子。她把木盘放在方木柜上,递了一个小杯子给第九床,一面说:“吃罢,安眠药。”
“哪里是安眠药?就是我天天吃的那个。胡小姐,你真会开玩笑。刘小姐到底是你的好朋友,要你来帮忙她。”第九床孩子似地做出狡猾的笑容。
“快吃!快吃!”胡小姐催促道。她看见第九床吃了药,便端起木盘走开了。
听了这些话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睁大眼睛望着胡小姐。我等着她走到我的床前,我等着她来给我药吃。可是她端着药盘走过去了。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为什么不给我吃药?为什么不理我?……
但是查病床的时刻到了。我看见冯大夫、张大夫、杨大夫,陪着一个高身材宽肩膀的大夫和一个满脸须根的瘦小大夫向我们这面走来。他们在每张病床前立了一两分钟,问了病人几句话,或者大夫跟大夫交谈几句。他们在第十一床床前站的时间久一点,仿佛在商谈什么事情。那个高身材的大夫翻了翻手里的病历表,把头摇了两摇。我看见他的侧面,却看不到他的脸部表情。
他们来到第六床床前了。高身材的大夫站在那只被吊着的膀子旁边,他伸手捏了一下病人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不舒服罢?今天换过药了?”
“还好,”第六床毫不迟疑地答道。
高身材的大夫不讲话了。他刚掉转身子,冯大夫就指着我对他说了一句英国话。我听不清楚,大概是在讲我的病罢。高身材的大夫走到我的床脚边就站住了,用英语向冯大夫问了一句话,冯大夫也用英语回答,他的答话不止一句,他接连说着,高身材的大夫时时在点头。杨大夫也插进来讲话。她也讲英语。张大夫和瘦小的大夫也参加这个讨论。
这个讨论大约继续了三五分钟,或者更多一点。最后高身材的大夫说了一句话,大家便离开了我的病床。他们在第四床旁边停留的时间不多。瘦小的大夫向第四床问了两三句话,又向高身材的大夫讲了两三句,便走开了。
他们在第三床旁边没有停留,大家全围到第二床那里去了。然而瘦小大夫又回转身来跟第三床讲话。
“你什么时候出院?明天吗?”我听见他在问。
“廖大夫,我想多住几天,”第三床声音微微战抖地说。
“你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再住院了。外面有好多人等着病床,你也该让一下,”廖大夫坚持地说。
“我想住到下礼拜三。我怕出院早了,伤口又会灌脓。”
“下礼拜三太久了,不成,你伤口不会灌脓了。你要换药到门诊部来换还是一样。住院没有好处。”
“我晓得,不过……”
廖大夫有点儿不耐烦了,不高兴地打岔说:“我不管你有什么事情,我只知道你应该出院,你不出去,我就要下逐客令。”
“我并不是不想出院,不过……”第三床温和地向廖大夫解释,可是廖大夫并不听他的话,就走了。
第三床寂寞地坐在床上,两只手抱住膝盖。他默默地呆望着廖大夫的背影。
“老苏,怎样?他又催你出去吗?”过了一会儿第八床忽然大声问道。虽说声音大,但已经走到对面去了的廖大夫是不会听见的。
停了片刻,第三床才回答:“我不出去!我要等他来赶我。”
“你不用害怕,你果真不走,他也不会赶你的。我在这里看得太多了,”第九床安慰他说。
“在第四病室里头,你是第一老资格,”第八床笑着说。
“我还有十二天就满三个月了,我比老陈(我后来才知道第一床接腿骨的病人姓陈)、老苏都早得多。我倒想出院,可是大夫不让我出去。他要赶我,我倒求之不得,”第九床得意地说。
“我看你还要住个把月,”第八床开玩笑地说。
“这也说不定。其实我现在也不着急了。刚进来的时候,心里很急,恨不得马上治好眼睛就出院。现在不在乎了。大夫说住几天我就住几天,”第九床笑答道。
“你放心,这样便宜的旅馆,不会让你久住的,”第三床冷笑说。
“那更好,我可以少闻点尿臭。……现在病房查过了。又该老李来倒小便壶了,那种倒法我实在不敢当,”第九床说。
“其实他不必把铅桶提进病房来,把小便壶拿到外面去倒,还不是一样,”第八床说。
“从前有个老周就是这样,我进来不到一个月他就走了。大概尿臭有消毒的功用,所以小姐们也不干涉……”第九床说。
第八床笑着说了一句对小姐们不恭敬的话。第九床和第三床都笑了,第二床也笑了。我也笑了一声。
但是铅桶又提进病室来了。老李是一个瘦小的黑脸工友,穿着长衫,腰间束了一根腰带,衣服的前襟挽起了半幅。他带进来可怕的尿臭和溅水声。我连忙把头缩了一半在被窝里。我听见老李的脚步慢慢地走近,又渐渐地走远。人声也逐渐消失,整个病室突然静了下来。我不是说没有声音,但是声音并不使人心烦,却使人感到寂寞。
不知道谁把我们这一角的两盏电灯都关了。只有条桌上空的灯光明亮地照着一个穿红绒线衫的小姐,她埋着头在看书。
“林小姐,”对面那一角有人用无力的声音唤道。
“哪样?”她问着,便站起来。
“林小姐,请你过来一下,”病人哀求着。
她去了,剩下一张空的桌子。
我的眼皮垂下来,我要睡了。
选自《巴金全集》(第八卷)198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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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