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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马玉红:《憩园》——忏悔与饶恕的爱的挽歌

马玉红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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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憩园》是巴金抗战时期的一部重要作品,这篇小说写于1944年5月至7月,巴金用一个旧公馆两个家庭的故事,写了“一曲世家子弟的悲剧与人生的挽歌”,扣人心弦,发人深省。  小说叙事人是作家黎先生,他回到久别的故乡,遇到自己的同窗姚国栋,住进姚家五年前购置的公馆“憩园”里。他见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每天偷偷地溜进花园摘一枝茶花,黎先生出于好奇心跟踪他,在一所破庙里,发现了接受花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经过反复的打听,黎先生从姚家看门的李老汉口里知道,这就是公馆过去的主人杨梦痴。随着这位作家的眼睛和好奇心,作品引出“憩园”的旧主人杨梦痴的故事,原来他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很快将祖上的家产花光;家道衰落后,公馆被家里人卖掉,自己也被大儿子从家里赶出来,他虽然悔恨不已,却因一身积重难返的习气而失去了改过自新的能力,沦为乞丐和“惯窃”,最后病死在狱中。那个掐花的孩子是他的小儿子寒儿,不顾母亲、哥哥的反对爱着自己的父亲,原谅他的过错,并想用自己的纯洁的爱拯救他。  《憩园》是巴金小说中意象丰沛的中篇,是“充满感伤气息的牧歌式作品”。在《憩园》中,巴金塑造了杨梦痴这一具有性格深度与灵魂丰富性的人物形象,巴金通过这个人物写出了旧式大家庭的生活观念对人性的腐蚀力量。杨梦痴的堕落并不是由于天性,他的悲剧性的根源在于封建家族文化的制度,杨梦痴原本聪明、好强,即使流浪寄寓大仙祠仍翻看《唐诗三百首》,显示了他良好的文学素养,正如巴金在谈到这一人物的原型时所说的:“换一个时代他也许会显出他的才华。可是封建旧家庭的环境残害了他的生机,他只能做损人害己的事情。”  杨梦痴属于封建大家庭里的旧式人物,他幼时清秀、聪明,深得父亲的宠爱,靠父亲留给他的钱财过着放逸享乐的生活,等把家产挥霍一空,公馆也卖掉了,他才稍稍醒悟了一点,陷入自责与忏悔之中。但旧日的生活所铸就的品性已是根深蒂固、积重难返,而且长期放纵无度、游手好闲的生活也使他丧失了坚毅、刻苦的精神。并且旧家庭的那一套伦理道德、门第观念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他想重新做人,却也无法丢开虚荣的身份意识,即使面对自谋生路的机会,如被推荐去做办事员,也碍于大家子弟的面子而拒绝接受。“吃苦我并不怕,我就丢不下这个脸。”在失去不劳而获的物质条件之后却仍坚持去过不劳而获的生活,于是只有走上乞讨与偷盗的堕落之途。  巴金在刻画杨梦痴堕落的一面的同时,还描绘了他作为人的另一面。作为一个父亲,他也爱孩子,高兴之时常给小儿子讲故事,还说要好好教他读书。当生活将他抛入一个悲惨的境地里,他开始醒悟了,他知道家庭的不幸是他一手造成的,深感愧对妻儿,努力想挣扎起来做一个“好人”,但是环境造就了他的悲剧性格,悠闲放荡的生活消磨了他的意志,他没有力量使自己从堕落的泥坑中跳出来,回到家庭中,做一个正派的丈夫,慈爱的父亲。而且,在自卑中他还有自尊,自尊使他不能在妻儿的冷眼恶语中过下去,他冒雨跑出了家门,宁肯死也不回家。巴金成功刻画了杨梦痴矛盾和复杂的内心世界,巴金在作品中是给这个形象以有力的批判的,巴金也让杨梦痴陷入悔恨中,让他否定自己,因为自我批判比通过别的形象来批判他更有力量。《憩园》是一曲世家子弟的悲剧与人生的挽歌,就如杨梦痴离开憩园时对小儿子寒儿说的:“我到现在才明白,不留德行,留财产给子孙,是靠不住的。”在《后记》里巴金说得更明白:“钱不会给我增加什么。使我能够活得更好的还是理想。并且钱就跟冬天的雪一样,积起来慢,化起来快。像这本小说里所写的那样,高大房屋和漂亮花园的确常常更换主人。谁见过保持到百年、几百年的私人财产!保得住的倒是在某些人看来是极渺茫、极空虚的东西——理想同信仰。” 
  杨梦痴本是封建大家庭的败家子,巴金在小说中对杨梦痴的批判是鲜明深刻的,但有一股潜流的涌动却促使巴金将杨梦痴的命运写成一曲世家子弟的悲歌与挽歌,如小说写到当年憩园的主人一夕之间就沦落到沿街乞讨、偷窃为生的地步,直如“南柯一梦”,“我也吃了一惊。我站起来,走出了大门。我向街中张望。我只看见一个人的背影:瘦长的身材,粘染尘土的长头发,和一件满是油垢快变成乌黑的灰布夹袍。他走得很快,仿佛害怕有人在后面追他一般”。谁能想到,他就是当年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大家子弟杨三爷!巴金的笔墨透露出悲天悯人的色彩,使这部小说无意间成为一曲人生的挽歌。从这一意义上说,杨梦痴对故园的感情不只是对祖宗家产的感情,对过去富贵生活的眷恋,望着寒儿摘来的茶花他会痴痴流泪,吟咏“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他会黯然神伤,杨梦痴对于憩园的感情超出了对卖它换取金钱的诱惑,因为憩园里有他生长的全部记忆,花园的出卖带走了他全部的生命根基。“爹牵着我的手走进花园,那个时候花园的样子跟现在完全一样。我还记得快到八月节了,桂花开得很好,一进门就闻到桂花香。我跟着爹在园子里走了一阵。爹忽然对我说:‘寒儿,你多看两眼,再过些日子,花园就不是我们的了。’我听见他这样说,我心里也很难过。我问过他:‘爹,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二伯伯他们一定要卖掉公馆?为什么他们大家都反对你,不听你的话?’爹埋下头,看了我一阵,才说:‘都是为钱啊,都是为钱啊!’我又问爹:‘那么我们以后就不能够再进来了?’爹回答说:‘自然。所以我叫你多看两眼。’我又问他:‘公馆卖不掉,我们就可以不搬家吗?’爹说:‘你真是小孩子,哪儿有卖不掉的公馆?’他拉我到茶花那儿去。这一阵不是开花的时候,爹要我去看他刻在树上的字。……一棵白的死了。现在只有一棵红茶花了。爹指着那几个字对我说‘它的年纪比你还大。’……‘你看这几个字,我当初到的时候,我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我想不到今天我们两个会站在这儿看它。过两天这个公馆、这个花园就要换主人,连我刻的几个字也保不住。寒儿,记住爹的话,你不要学我,你不要学你这个不争气的父亲。’……他说:‘不要哭了。你闻闻看,桂花多香,就要过中秋了。我刚接亲的时候,跟你妈常常在花园里头看月亮。那个时候还没有花台,只有一个池塘,后来你哥哥出世的时候,你爷爷说家里小孩多了,怕跌到池塘里去,才把池塘填了。那个时候我跟你妈感情很好,哪儿晓得会有今天这个结果?’他又把我引到金鱼缸那儿去。缸子里水很脏,有浮萍,有虾子,有虫。爹拿手按住缸子,我也扶着缸子。爹说‘我小时候爱在这个缸子里喂金鱼,每天放了学,就跑到这儿来,不到他们来喊我吃饭,我就不肯走。那个时候缸里水真干净,连缸底的泥沙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弄到了两尾‘朝天眼’,你爷爷也喜欢它们。他常常到这儿来。有好几回他跟我一起站在缸子前头就跟我们今天一样。那几回是我跟我父亲,今天是我跟我儿子,现在想起来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我们又走回到桂花树底下。爹仰起头看桂花。雀子在树上打架,掉了好些花下来。爹躬着腰捡花。我也蹲下去捡,爹捡了一手心的花。过后爹去打开上花厅的门,我们在里头坐了一阵,又在下花厅坐了一阵。爹说‘过几天这都是别人的了。’……”此中的痛惜与追悔,简直是把杨梦痴的悲剧诗意化了。……
  ……  巴金是有着纯白的心、强烈的爱的根柢的作家,他的母亲给了他沸腾的热血和同情的眼泪。“在我幼小的时候,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她很完满地体现了‘爱’字。她使我知道了人间的温暖,她使我知道爱与被爱的幸福。”“因为受到了爱,认识了爱,才知道把爱拿来分给别人,才想对自己以外的人做一点事情,把我和这社会连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柢。” ……  ……  因而在《憩园》中对于杨梦痴这个性格复杂、内心矛盾的“圆形人物”,巴金“尽管常常近距离地审其丑,却又不时远距离地审其美,这种必要时就置换审美视角距离的手法使作者得以将杨梦痴外在举动和内心活动的内在联系恰好地表现出来”。杨梦痴天资聪慧,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但却慵懒散漫,在自我设造的诗情画意中流连徜徉,但社会是无情和残酷的,所以一旦支撑杨梦痴这份诗情画意的物质基础失去后,他便一下子处于彷徨无着、措手不及的尴尬境地,他根本就没有设想过另一种生活和与之适应的方式,“于是错位可笑直至可悲可叹的行动便不断产生。这时候他其实不过是秋风里随意飘荡亦随人蹂躏的一片落叶”。他信誓旦旦、痛哭流涕,“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对寒儿说的:“这是我的报应。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们。”“忘记我,把我当成已死的人罢。”但是他的忏悔就如李老汉所说的“人走错了一步,一辈子就算完了。他要回头,真是不容易。”因整个大家庭的抛弃而无法实现其归属,从而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憩园》的忏悔意识并不仅止于杨梦痴面对自身面对过去深深的负疚和自谴自责,而是扩展为巴金感叹于杨梦痴的眼泪所作的超越式忏悔。巴金在这一人物的思想情感里添加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正如巴金所说的:“其实这里并没有神秘不可理解的地方,作者的思想、感情、立场、观点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的缺点不可掩盖地暴露出来了。”这不可掩盖地暴露出来的缺点就成了杨梦痴的缺点,反之,杨梦痴的缺点中也就包含了巴金的缺点,正是如此感同身受地投入,才使我们分辨出巴金在对杨梦痴的惋惜中渗透进的忏悔情愫,应该说这是基于基督宗教式的怜恤与饶恕。杨梦痴本是我们身边之中的一个,他甚至也曾那么的洒脱俊逸,被宠爱的气氛团团包围着,就如巴金在谈杨梦痴的原型、他的五叔时所说的:“他人长得清秀,人又聪明,所以我祖父特别宠他。当时要是有人批评他,哪怕是一句话,也会引起我祖父发脾气。”。  …… 1964年电影《故园春梦》,改编自巴金作品《憩园》,编剧夏衍,陈硕修、夏梦等主演。
  小说《憩园》真正完成巴金对杨梦痴这一人物的忏悔之情和与之相应的饶恕之爱主要是通过寒儿这个人物来表现的。儿子爱父亲是人之常情,可是小说中像寒儿那样依恋父亲,原谅父亲,痴心盼望父亲回心转意,苦苦地四处寻找父亲,一心一意要改变父亲的命运,这是巴金忏悔之情中饶恕之爱的生动体现。  寒儿对父亲的爱是超越性的饶恕之爱。他既不是在即将崩溃的大家庭中得不到重视,得不到爱,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寄放在父亲身上;也不是他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待他不好,因此好像父亲是他唯一可亲近的人,便死死抓住父亲不放,不管父亲到了怎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也还是爱着父亲。事实上,寒儿一家是和和气气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少了令母亲、哥哥讨厌的父亲,少了吵骂的家庭,一家人反而更显出温馨的一面。因此,寒儿对父亲的爱是没有世俗理由的,这种爱是基于一种绝对的道德律令,是一种建立在饶恕基础上的超越的情感。……寒儿是巴金笔下理想性的人物,心地纯洁得像个天使,他对沦落的杨梦痴的爱与同情超出了“孝”的范畴而具有了更深广、博大的内容。寒儿对父亲的不顾一切的爱与哥哥、母亲的绝情和愤恨,世人的嘲笑与冷漠形成强烈的对比。小说多次提到寒儿对父亲的受苦总有一种不忍之心,总是自责“越想越对不住爹”,“我们都过得好,不能够让他一个人去受罪!”当杨梦痴失踪后,他说:“我哪儿还有心肠读书?我找不到他,不能救活他,就是读好书又有什么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当杨梦痴偷窃遭人打骂时,他挺身而出保护一身破烂、遭人唾弃的乞丐父亲,红着脸流着泪推开打他父亲的汉子的手,“他又没有犯死罪,你们做什么打他?你看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你们只会欺负好人!”寒儿不以父亲有罪而抛弃他,只望给他以关怀,使他重新升起生活的信心与希望。“小孩替病人洗了脸,揩了身,换了衣服,连鼻孔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两团新的药棉;过后他又给病人吃药。我注意地望着那两只小手的动作,它们表现了多大的忍耐和关切。”当作为父亲的杨梦痴感动得泪水从眼里迸出时,寒儿却抽咽地说:“我们都不好,让你一个人受苦。”只有完全饶恕的爱才使得巴金在刻画寒儿这个人物时拥有如此的温情和纯洁,也使得爱具有了更宽广、深邃的内涵。……  巴金写作《憩园》时已届中年,青春期的狂躁、偏执渐渐消失,对事物与人性的判断不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谋生的艰难使他更多对人生一份同情,逐渐丰富的人生阅历使他矫正了早期过于偏激的态度,时间的沉淀使他能用更为客观的眼光去看待世间人物命运的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憩园》所表达的忏悔情愫与饶恕之爱使得作品具有了深邃的空间,巴金由杨梦痴这一曲折的人物经历以及性格悲剧所生发出的忏悔,传达出整个社会、整个民族因缺乏神圣的忏悔意识所必然遭受的痛苦,以及麻木冷酷的心态。在《憩园》中巴金藉小说叙事人黎先生之口说:“为什么我不能伸出手去揩干旁人的眼泪?为什么我不能发散一点点热力减少这人世的饥寒?”美丽善良的万昭华也说:“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我的心跟别人的心挨在一起,别人笑,我也快乐,别人哭,我心里也难过。我在这个人间看见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见更多的爱。……”我们每个人、整个社会和民族都需要巴金在《憩园》中所表现的追悔忏悔之情、怜恤饶恕之爱。 
(本文选自巴金研究集刊卷九《珍藏文学记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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