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的妞和钱,还有老大的屁股你们都敢动? | 黑色周末专栏
郝建教授在大学里拉片讲解《低俗小说》,曾是京城电影青年必须亲身体验的盛事一桩。
今天,我们一起重温这个时刻。
为什么我们喜欢读这本低俗小说?
文|郝建
作者简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
凭什么他能絮叨?
1995年10月,圣丹斯独立电影节到北京来做展映,《低俗小说》也在其中。那是昆汀和他的作品第一次登陆中国。
亮马桥街头,昆汀下机伊始就被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学生李虹和程然认出来。第二天,他到电影学院学生宿舍来跟同学们侃大山,后来一起到学生陈伟文租的小平房里喝了一晚上大酒。
二十一世纪剧场里,《低俗小说》放完,昆汀上台,满口Fucking不停蹦出。
在自己的电影里和生活中,昆汀都是个话痨。他写的台词翻转絮叨,一唱三叹,快得像连珠炮。这些台词很耐听,很有嚼头,有股子说不出的趣味和幽默。这大大违反一般剧作课教授的写台词规范。罗伯特·麦基在《故事》里说台词要精炼、简洁,但他又说,除非你能把台词写得像昆汀·塔伦蒂诺那样。
片场一起摇摆的昆汀
昆汀肯定不会像海明威宣称的那样站着写作。我以前也认为昆汀就是贫,就是话痨。反复读了多次后才发现,昆汀写台词可绝不是在耍贫。首先,他的对白不止听起来有味道,经得住细品;而且,这些台词还都在故事里大有用场。能把台词的趣味和意味、性格化语言以及推动叙事重合起来,这正是好台词的标准。
《低俗小说》开端的第二段落是极好的例子。两个黑道弟兄出来“做事”。他们开车时聊,从后备箱拿出巨大的手枪时还在聊,到了对手门口觉得时间早了,晃悠到走道另一头继续聊。
起先我只是觉得那些胡扯有意思好笑,后来发现这些胡侃全都有叙事功能,全在后面有呼应。文森特谈荷兰是随便抽大麻的天堂,警察不管,后面我们发现毒品给他带来性命攸关的大麻烦。接着聊法国把那种三层的大汉堡叫皇家汉堡,后面朱尔斯进了屋子就跟那个倒霉鬼大谈汉堡,其实是带笑的恐吓威胁。
两个人聊得吵起来的话题是给老大的女人做脚部按摩是不是十分性感,十分大逆不道。我们在此得知黑老大把那个给自己女友“马杀鸡”的人从四楼扔下去,这个话题与叙事的关系更紧密,更有张力。文森特正受命带老大的女人出街吃饭,后来他惹出的麻烦可比脚部按摩不知大到哪里去了。
昆汀对于台词的掌握和把玩极其出色
完成叙事功能的同时,昆汀的台词极其出人物。几个主角不用说了,笑眯眯地聊汉堡是开枪前奏曲,杀人前要朗诵一段圣经,这些都踩在人物性格上。哈维·基特扮演的“狼”只出现两三场,那种干练、简洁、专业的台词把一个危机处理专家的形象勾画出来。此人从某个聚会上被叫来,穿着礼服指挥若定,五十分钟内就把一辆沾满血和脑浆的汽车弄到回收厂毁于无形。
昆汀在这部小说中只出现一场,但他给自己写的台词也把一个怕老婆、算计钱的居家男形象勾勒出来。就那一场,我们会猜想,这家伙大概是个洗手不干的黑道小弟吧。
昆汀的台词,可不是仅仅会絮叨那么简单。
2
分段结构耍弄叙事狂欢
《低俗小说》的结构是被影迷讨论最多的,当然也是这部作品最新颖、最抢眼的所在。
对中国电影形成的最大影响也是它的结构,不少导演受到启发,沿用或者化用了这种分段式结构。
但与中国的分段结构作品相比,《低俗小说》有两个巨大差异。第一,昆汀拍的是一部黑色强盗片,而中国电影至今不许黑色。第二,更重要,昆汀的分段结构彼此间联系非常紧密,段落之间、人物之间,互动和互补都非常紧密,人物在不同段落中是变化的,叙事分段与人物的人生阶段变化正好重合。我把昆汀的分段结构称之为镶嵌的、榫头拼接式的结构。
昆汀的电影是镶嵌的、榫头拼接式的分段结构
按照昆汀自己说,《低俗小说》讲了三段互有关联的故事,但笔者却认为其中文森特和朱尔斯抢钱杀人同他们在餐馆里教训两个小毛贼实际是两个不同涵义的故事,只是后一个故事被分开了包在电影的开头和结局。另外两个故事是文森特带老大的女友米亚吃饭和拳击手布奇与黑老大马赛勒斯的恩怨纠葛。
如果按照故事的叙述顺序来分析影片,《低俗小说》有八个部分:
1. (三)快餐店里两个青年顿悟创意打劫。
2. (一)文森特和朱尔斯到公寓抢回钱箱并杀人。
3. (五)酒吧里黑社会老大马赛勒斯收买拳击手布奇。
4. (六)文森特到毒贩家购买毒品。
5. (七)文森特带老大的女人米亚吃饭,米亚吸毒过量被文森特救活。
6、(八)布奇背叛老大赢拳赛,逃亡中跟马赛勒斯狭路相逢,意外解套。(这一段前面插一段库恩斯上校看望儿童时的布奇,把布奇父亲的金表表交给他)。
7、(二)公寓里的六枪奇迹,公路上意外杀人和处理尸体。
8、(四)快餐店里,朱尔斯教训两个打劫青年。
这样就一目了然。 阿拉伯数字是我们看到的影片的叙事顺序,而括号中的汉字是被叙述故事的“实际”发生次序。《低俗小说》不像马其顿青年编导米切尔·曼切夫斯基的《暴雨将至》,我总结那部片子是蛇头咬蛇尾:第一部分“语言”的开头正好接在第三部分“照片”的结尾之后。
《暴雨将至》是环形契合的结构
《低俗小说》容易让人搞混的是(六)、(七)两段故事的发生时间。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三日的香港《电影双周刊》上有篇评论就把这一段看作时序不确定的,认为它也可能早于其它故事。其实这一段交代得很清楚:第(五)段中文森特与酒保谈话时他还没见过米亚;第(八)段中文森特得知布奇跑了与酒保去见马赛勒斯,米亚在门口向文森特道谢:“我还没谢你带我出去吃晚餐呢”。文森特被布奇打死就是在这一段,这一段中布奇开着摩托带女友远去是本片被叙述故事的最后一个镜头。
3
后现代叙事隐藏经典故事
面对分段故事,许多影迷赞叹昆汀的天才创新,我却更注意他花哨结构中隐含的旧式剧作功力。
按照电影开头的解释,“低俗小说”曾经特指1930年代英国著名的企鹅出版社发行的通俗文学读物。《低俗小说》讲述道上弟兄的故事,讲述他们的死尸困境和顿悟抢劫、顿悟萌生退出金盆洗手的念头。这些强盗们好象是从传统犯罪文学中而来。
影片中多次被念出的圣经是“神迹”之说的缘起
布奇,被老大安排好打假拳,他居然起贼心自己打真拳赢赌资。最后靠着各种阴错阳差的偶然性跟老大解了套,总算全身而退。
最有意思的是朱尔斯,我认为就性格变化和影响故事走向和结局来说,他是本片的一号人物。多年来,他当黑道打手当得怡然自得,杀人之前还要诵读一段圣经。可那段以西结书第25章被他添油加醋胡乱改编,变成了他自己醒世格言。他的戏在哪里呢?变化来自一个顿悟!
一个偶然事件中,他被人连开五枪毫发无损。他坚信这是一个给他启示的的奇迹。他把这个自己阐释出来的奇迹当做某种神示或冥冥中的感召,由此产生顿悟,决心金盆洗手。这位顿悟变化后的黑人黑道兄弟,在餐厅放走了打劫他的小混混还给了他1500块。其实,这种顿悟,可以理解为他以前就对自己刀头舔血的生活感到重重压力。
flag立的太早都会被教育做人的
黑老大马塞勒斯,出场也不多,昆汀经常从他后脑勺给镜头,脖颈上还粘着一块创可贴。他手下有一堆人供他差使,我们看到的朱尔斯、文森特和酒保都是他的马仔,他还做操纵拳击赛的买卖,拳击悍将布奇也表面上对他俯首帖耳。这个黑老大也处于自己人生的重大坐标点。这个坐标点是什么呢?就是他要在这个故事里被人爆菊!
按照大情节编故事的路子,几个人物身上设计出这些情境就算有料了,就可以考虑怎样用细致笔触来描绘他们了。用传统剧作分析术语来说,昆汀写的人物,一个是一个的。
4
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笑
《低俗小说》是一部强盗片,一部黑色强盗片。
它的黑色调子很多时候是昆汀制造笑声时龇牙露出来的。
只有他想起来拿这些开玩笑,只有他会这样开玩笑。我们听到黑老大在地下室被爆菊发出嗷嗷惨叫,大概能想象美国电影院里观众在拍腿狂笑。汽车后座突然发生爆头,顷刻间汽车里喷满血液和脑浆,但两个黑道小弟还在争论是怪路不平还是枪走火。后来,两个人分秒必争地处理后事,一边洗还一边吵谁该去料理后座上的脑浆和头盖骨。
昆汀在电影里将黑色幽默恣意发挥
昆汀的黑色就在于某种抛弃价值的幽默至上,在他那里,什么都混不吝,什么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在他那里,艺术文本的美绝对放在价值的善之上,这是奥斯卡·王尔德追求的那种唯美主义。
因为无所顾忌,昆汀作品中不时会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笑:我们看到两个变态狂用点兵点将来决定先鸡奸谁,而被鸡奸的两个人,一个是黑道老大,一个敢吞黑老大钱的拳击手。米亚吸毒过量,文森特飞车把她拉到毒贩兰斯家救命,几个人的狂吼乱叫让整场戏充满了闹剧色彩。但这却是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情景,米亚濒临死亡,文森特就要大难临头。
怕老婆的怂男莫不是昆汀的自我写照?
昆丁扮演的吉米,只听他说话就想笑,他连珠炮一样问两个黑道弟兄自己家门口有没有无头黑人死尸停放所的牌子?文森特老实回答:没有。他大叫:因为他妈的我家不是他妈的黑人死尸停放所。
偏爱使用偶然性构成了黑色电影剧作的重要标志。这容易制造一种世事无常的悲观、对理性和人类力量的怀疑。
昆汀在这部作品中把偶然性肆意挥洒。米亚吸烟拿打火机,偶然发现了文森特放在风衣口袋里的超级毒品。这边文森特还在厕所里跟自己赌咒发誓,一定要对老大的女人相敬如宾,赶紧告别,自己回家去打飞机。可出来一看米亚已经吸毒过量口吐白沫躺在沙发上。
命运の相遇
布奇黑了老大的钱正要亡命天涯,可他开车等红灯时居然看见过斑马线的正是老大。在一系列的偶然之后,两人居然成了患难弟兄,他们之间的死结就这样被作者巧妙地解了套。文森特最后的死亡也是偶然地让人忍俊不住,他去布奇家蹲守,居然把枪放在桌子上自己去卫生间大解,被偶然回来的布奇一梭子打死。
5
如此璀璨的黑色
本片用了大量的原色,饱和色,让人视觉上感觉很重,感到一种强刺激。我们在片头看到橘黄的字,在遍布全片的四处飞溅的血腥中看到鲜红,在黑道弟兄的服饰上看到黑衣,在文森特与米亚吃饭跳舞那一场看到高调子亮光的洁白。
原色和饱和色带来了视觉上的强刺激
文森特和马塞勒斯两人被囚禁在地下室,那是全片最黑色的去处。这一场是视觉环境和戏剧情境的双重叠加黑色。幽暗的地下室里,两个道上呼风唤雨的狠角色并排被绑在椅子上,马上就要被一个一个地轮奸。这就是优质的黑色幽默了。
就在这个空间里,本片最黑色的一个情景出现了,鸡奸犯从一个箱子里牵出一个全身被皮衣包裹的人,那个邪恶警察用手在皮衣人的皮革头罩上有节奏地笃笃敲响。显然,这个人也是被两个鸡奸犯以前捕获的性奴。观众不敢想象这个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摧残虐待。这场景让人想起《七宗罪》里那具被约翰·杜绑在床上一年的活人干尸。而这类场景设计恰恰是黑色电影中不时可见的感官和情绪刺激点。
在炫目的分段跳跃叙事结构下,本片隐藏着很结实的人物和故事。按照经典剧作来讲,每个人物身上都有事,都处在自己人生的重大关头,尽管他自己并不一定知道。
《低俗小说》在视觉呈现上炫目而硬朗
文森特,带老大的女友出去吃饭,他小心陪护,结果却在眨眼之间祸从天降。想想多少香港强盗片电影里涉及到黑道小弟与嫂子的题材,比如《枪火》等。后来,文森特糊里糊涂被打死在厕所。
《低俗小说》里,昆汀没有像大卫·芬奇的《七宗罪》和科恩兄弟的《心不在焉的理发师》那样使用分割画面、明暗对比照明等经典黑色电影的视觉处理,他营造了一种璀璨炫目而又十分硬朗的视觉风格。
昆汀拍过多部黑色电影,但他从未用过经典时期的那种黑色电影视觉系统,本片和《水库狗》都是色彩和叙事构成其黑色风格。
2015年,他拍摄了《八恶人》。白雪皑皑的荒原是一个洁白清亮世界,马车驰骋,风雪交加中一干人聚集在温暖封闭的小客栈,但是从叙事和结局时的遍地血色看,是一部黑色电影。那部片子视觉营造上是不是受到科恩兄弟《冰雪暴》的影响?
《八恶人》洁净的镜头下讲述了一个黑色故事
艺术天才之间,砥砺模仿,偷桥致敬,受到《低俗小说》叙事方法和视觉风格影响的作品一时难以尽数。
昆汀说这是一本低俗小说,咱们就真把它当作低俗小说读啦?
(编按:昆汀在中国的往事,可以点击阅读原文,扩展阅读本文编辑的这篇文章)
编辑 | 徐元
排版 | 平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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