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中国人,我病得不轻 | 杨殳专栏
这一周,国人又一次发扬了我们光荣的集体主义传统:
集体焦虑了。
还记得鲁迅先生在整整一百年前写下的那句话吗?
“救救孩子……”
我是个中国人,我病得不轻
文|杨殳
作者简介:杨殳[shū],一个神经衰弱的大叔,看书,看片,吃药丸,三位一体。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古今中外药物说明书。
前天晚上,枪稿主编徐老师紧张地检查自家孩子的疫苗接种本。
过去几天,无数父亲做了同样的事,只想弄清楚孩子打过问题疫苗后,接下来该做什么?想用进口疫苗,却发现进口的被认定为“假”。
震惊、恐慌、愤怒、侥幸、不安、焦虑、茫然、绝望……我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成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公众遭受伤害后,变得更加警觉,或过度警觉,陷入一种持续的焦虑。
我们不再相信了。
1
基于自我经验对世界做出合理解释。这是人基本的心理机制。对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专业领域,人就需要寻求可靠且专业的信息。
就好比相信地球不会突然爆炸,相信太阳照常升起。也好比相信公交司机,相信高铁动车,或相信随便哪一部电梯的质量。
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生死托付给陌生人,这是一个个体、一个组织、一个社会正常运转的基本信念。
十年前,毒奶粉事件爆发,“婴儿肾藏半瓶结石”的惊人事实挑动了中国父母的神经。
十年过去,海淘奶粉热潮依然持续。让孩子远离国货,已成为中产阶级的“常识”。
相比奶粉,这几次的疫苗问题是一次“质”的升级。
试想——奶粉是喝的,通过口腔进入消化系统,吸收、排泄。疫苗却是一管针剂,装着我们无法真正了解也已经无法完全信任的液体,直接刺入肌肤,流进血液。
仅仅是这种想象升级,就足以引发巨大恐慌,乃至切肤的痛感。
过去十年,中国人已经从肉体到灵魂习得对食品安全和空气安全的麻木,日复一日靠黑色幽默缓解焦虑。
当问题从消化道、呼吸道升级到血液,这套心理防御机制被彻底击垮——中国人这回真的生病了。
一场从各个层面击垮社会信念的大病。
公众、官方、商人、专家、媒体——我不信你的承诺,你怀疑我别有用心。没有真相,有也不够真,真了也不信。
这场社会信任危机必定会留下难以痊愈的后遗症,人人胸怀一颗焦灼之心,不知道该信谁。
不知道该信谁,则更容易盲从轻信,所谓病急乱投医。
焦灼之心,乃易燃品。
《走向共和》剧照
疫苗背后不仅仅是无良奸商,更是“公共卫生”,和“官方”、“制度”等词血肉相连。
疫苗危机会引发“疫苗无用”、“病毒变异”等论调死灰复燃。同时也让背后的产业黑幕、权力垄断、监管腐败等问题也一次次浮出水面。
但连续失信的伤害已令民众失去耐心和判断力,理性分析、情绪发泄和阴谋论混合发酵。谣言可以屏蔽,文章可以删除,网站可以掉线,但人民总会宁可信其有。
性命攸关啊。
社交媒体当然会爆炸——它可能是善意的揭示,也可能是恶意的揣测,甚至不过是某种缓解焦虑的发泄——哪怕是经不起严格推敲的传言,也可能烧出火来。
导火索,从来不是理性的。
2
历史上很多“毁灭性”的群体事件,都是在严重社会信任危机下发生的。
1870年,法国人在天津一座教堂内设育婴堂,打算收养孤儿。因中国人很少主动送孤儿去,修女便为入堂儿童提供酬金。此举催生一些人贩子绑架儿童。
继而催生出一段绘声绘色的传言——
“在深宅大院内,洋人对小孩施以魔法,伤害他们的身体,挖取他们的心脏和眼睛来制药。”(徐中约《中国近代史》)
朝廷介入调查,并未发现传言指控的实锤,但民众情绪已被点燃。当法国人也来调查时,冲突爆发。法国领事及助手、十名修女、两名教士、两名法国官员丧命、三个俄国人遭误杀,英法美教堂都被烧掉。
群情激奋,教堂被毁
这就是引发之后一些列排外冲突和屈辱条约的天津教案。
对洋人的积怨和恐惧投射在一条荒谬的传言中,直到三十年后庚子拳乱,此类传言也没消失,且愈演愈烈,连属羊的都被视为大凶之人。
当人们无法理解也不相信时,就可能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传言,以符合自己对某些事件的解释。
如果我再也无法相信疫苗是安全的,那不如尝试相信打疫苗本身就是无用的,不打也没事。
简单、片面、未经证实的传言会渐渐变成某种意义上的“事实”。
这种“事实”的力量有多大?美国心理学家奥尔波特曾提出了一个公式:
“传言的影响力 = 重要性 × 模糊性”
依次推论,疫苗问题带来的信任危机能有多大?专业性和产业不透明——这是无限大的模糊性。
重要性还用说吗?那是孩子的命。
3
言已至此,就再举一例。
辛亥革命前的中国,离奇传言如水漫河堤,无孔不入。
清廷自庚子拳乱后,搞宪政学习西方管理方法,但当时民众已全然不信。
新政一出,传言也流出,说太后搞新政不是为自强,是彻底从了洋人了,中国要变“羊”。新学堂就是洋教堂,电线是给洋人铺设的,税收是替洋人敛财。
新学堂开讲外语课
朝廷想学洋人调查户口,江西人说这是要抽丁当兵,江苏则传出妖术的说法,为啥收集生辰八字?那是要将咱们的魂魄卖给洋人。
太后太委屈——可那有何用?信任透支到最后就活该委屈。
谁叫人民有苦难言,人民最后定会叫他也有苦难言。
1912年9月底,革命党行动泄密,名单被官府搜获。官府严令搜捕,各处革命党信息隔绝,计划落空。
“清政府正在捉拿革命党人”的传言在武昌新军中流传来,真假难辨,但人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很快,传言演化成了“清政府正在捉拿没辫子的革命党人”。恐慌进一步蔓延。
下一个版本很快出现,变得更加简洁含糊,但有力:“捕杀剪辫者。”
有人认为这是革命党的攻心计,以刺激新军哗变。但到底传言如何诞生如何演变,真相已无可追究——也再无必要追究,因为枪很快响了。
法国历史学家阿莱特·法尔热在《法国大革命前夕的舆论与谣言》中说:
半真半假的事实能使得民众度过当局神秘遮掩的一些关键时刻,“对于岌岌可危的现实来说,它们是令人心安的隐喻。”
半真半假的事实反倒让人“踏实”
传播恐怖的消息,往往就是对自我焦虑的一种认定。
武昌枪声之后,革命党尝到了心理战的甜头,贿赂当时著名报纸《循环日报》通讯员,给香港报馆爆料:京陷帝崩。
消息传到广州,“讵沪电谣传京陷帝崩四字,港澳各报相率登载,全城人士欢声雷动。”(冯自由《革命逸史》)
信任危机,始于凛冬,终于烈火。
清末一名官员曾在日记中写道:民心喜乱,大非吉兆。
这是因为民心已空虚,无所依托。革命党的攻心战术才可趁虚而入。将大清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的,不是枪炮,是失信于民。
这并非一次历史偶然——往前再推一百年,法国大革命也遵循同样的逻辑。
十八世纪后期的巴黎公众,已不再信任警察和国王。他们相信警察抓小孩给国王治病的传言,并在街头议论,国王已死。
政府一边批判这种冲动和无知,一边监控舆论,凡是瞎说瞎写的,抓起来投入巴士底狱。
结果众所周知,巴士底狱很快就被攻破。
4
我生性怕乱,更不想被谁煽动蛊惑。今晚写下这番骇人的联想,把我自己都吓到了。
因为我这个中国人,确实病得不轻。
我感觉自己遭到了曾经信任、很想信任、必须信任、不信任也无能为力的有权者的强奸。
警察却说,这事儿算了吧。
我怎么能忍住不发一场癔症——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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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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