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快乐，所以我快乐 | 赛人
1992年，香港，王家卫与刘镇伟共同成立了泽东电影公司，至今，已25年。
同年，湖北黄石，一位爱开黄腔的黄姓男子偶然在录像厅里看完了《旺角卡门》，被片中的兄弟情谊深深吸引的同时，也暗暗记下了片尾字幕上的王家卫三个字。
经由此片，他在青葱的迷影岁月中，正式与王家卫相遇。他就是赛人，“中国最毒舌影评人”。
前些天，香港著名摄影师鲍德熹在自己的公号上爆出《摆渡人》真正的导演是王家卫这一消息，那又如何，这丝毫不影响王家卫在人们心中伟岸的形象，就连一向苛刻的赛人，写起王家卫来，笔触都如此温柔，更多的，是褒扬，或者叹息。
我愿意看到一个快乐的王家卫
文|赛人
作者简介：五岁开始泡影院。中国5000年历史上，比他看片更多的人，不超过十个。而且，每一部看过的电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宛如昨日。
看电影看多了看久了，多少会有一个人成为你的渡桥，让你从山重水复中走向柳暗花明。有的人是黑泽明、有的人是阿莫多瓦，应包括那位食言而肥的吕克·贝松。我的这位撑一支长篙者，是王家卫。
敬爱的王家卫导演。
我的录相厅时代，很多时候是跟香港电影绝缘的。我们那地方的录相厅里，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或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荧屏上的条子就从电视里走了出来，随便找个理由便把你请去他们的工作单位座谈一番。安静下来的时候也有，烟雾缭绕是常态，嗑瓜子的声音有时比打打杀杀的动静还要响亮。更有那探索身体奥秘之人，还没等光影摇曳下的胴体宽衣解带，就先带头呻吟起来了。
录像厅，是个好地方。
我忘了，我是处于什么样的居心，和一哥们到了一个昏暗的，充满异味的所在。记得我们一坐定，就是几声枪响、刘德华像是被电击一样，躺在地上动弹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一副死不瞑目的吊样，他最后的心跳声被刻意放大了，嘭嘭嘭响着。出字幕时，王杰在声嘶力竭地高唱，好像是“爱情终究是一场空”之类的酸词。但我直觉这是部好电影，最少它没有那么皆大欢喜。
后来我通过家庭闭路电视把这部叫《旺角卡门》的片补全了，吸引我的显然不是刘德华和张曼玉那没头没脑的爱情。而是刘德华与张学友的兄弟情，张学友演得真好，我那时就确定，他是四大天王里歌唱的最好的那位，戏也是最好的。
《旺角卡门》中的刘德华与张学友。
看《旺角卡门》时一个最大的疑问，谁是卡门？张曼玉肯定不是，她安静得像一张薄纸片，毫无破坏性。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张学友出演的乌蝇，这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烂仔，最大的能耐就是把头脑还算清醒的刘德华生生给拖垮了，他拉屎时总忘带纸，刘德华就一次次任劳任怨地给他擦屁股。
《旺角卡门》里的张学友，这个瞬间被做成了无数经典表情包。
全片真正树立起来的形象只有两个，一个是乌蝇，另一个是装完大爷又装孙子的万梓良。两人的表现都极具爆发力，只要他们一出场，电影就变地异常好看。最重要的还是乌蝇，他像一滩烂泥扶不上墙，更是被狗屁不通的英雄梦鼓噪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张学友那无头苍蝇般的末路感，逐一熄灭了刘德华每一段归程的路灯。
没办法，这对难兄难弟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这在当时的港片中还是极为新鲜的，兄弟情的准热血铸就，有着相当朴素的宿命色彩。这也是香港所有讲述兄弟情的影片中，最缠绵最无奈也是最深情的一部。在王家卫的序列里，则是最血腥暴力的一部。
《旺角卡门》剧照，张学友与万梓良的角色爆发力十足。
梅里美的《卡门》，那个想爱便爱的吉普赛女郎是唐何塞命运的化身。《旺角卡门》里刘德华对待张学友，是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仍抱有随时万死不辞的准备，这对江湖中人都对明天是否来临，不抱指望。更宿命的说法，这两个烂仔早就殊途同归了。
王家卫的这第一部电影，强调命运与具体的人有着紧密的关联。之后，他彻底抛弃了商业电影中这一隐藏的叙事密码。人物的所有行径早就一脚踏空，走在前面，没人跟随，走在后面，没人指引。命运不因具体的人和事而发生扭转，在他最优秀的电影里，叙事所应精心设计的偶然性因没有必然性垫底，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了。这在《重庆森林》里尤为突出。
《重庆森林》片场照，左起为王菲，王家卫，梁朝伟。
我基本是按照王家卫的出品序列，一一去观摩他的那些信手涂鸦或工笔精描。但一开始，我略过了《阿飞正传》。我家乡的伙伴看的都比我早，都不太喜欢，说特别造作。我是在看完《重庆森林》之后，才立马补上这一课，我也基本同意那些志不在影的哥们的看法。好在有最后一场戏，梁朝伟不置一词，却尽得风流的亮相，宣告了刚才那群红尘男女的爱恨情仇，只是梁朝伟嘴角的那支未点燃的香烟，火一点应着，风一吹就灭。这一神来之笔一扫张国荣在场时的郁结，代之以轻快和懒洋洋的迷离。于是，时光本身，在此变地富于弹性，且具备了延伸的可能。著名作家金宇澄赞梁朝伟的表演之光为“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
《阿飞正传》结尾，迷人的梁朝伟登场。
让我对王家卫树立准偶像意识，同时，也让我对香港电影全面改观的是《重庆森林》。张艺谋也很喜欢这部电影，他承认《有话好好说》受其影响。除了手提摄影和大量广角镜头的运用外，张、王还是在各浇各人的块垒。我当年看《重庆森林》，是毫无征兆的，出片名时，我还以为是部谍战片，看完之后，我感叹，“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电影。
《重庆森林》经典台词。
晚上，我去前女友家，她劈头就问我对《重庆森林》的看法。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比我说得好：这是部孤独的电影，它不因这孤独而烦闷，而为这孤独感到庆幸。我说得稍具体些，大部分电影一碰触到暗恋，就有些自怨自艾，为求不得而散布些愁云，而王菲却怡然自得地当起了田螺姑娘。她顺着我的话，认为《重庆森林》像一个都市童话。
《重庆森林》让我第一次嗅闻到属于华人的城市气息。当一座城市的大多数人，还在求呵护，求依赖，还在通过他人的鼻息去谋划生存意识，那么这个城市不过是乡村的改良，离精神性的现代化差着老远。
《重庆森林》里美如画的王菲。
《重庆森林》是王家卫电影里我看的次数最多的一部，我也向无数人推荐过。我其实很不愿对《重庆森林》作出更多理性分析。要说的话就是：它的闭锁空间并没有让心之宇宙也关门大吉。幸福不是发现，也不是追求，而是等待一场神出鬼没的破门而入。
《重庆森林》在那一年的香港金像奖上风光无限，王家卫就是在那时成为华语电影的一份全新的骄傲，而他的泽东公司也应运而生。创业作，是港产超级经典无厘头喜剧《东成西就》。在这部群星荟萃的喜剧里，每位大牌都上紧了发条，以完全忘我的姿态去大耍其宝。而古灵精怪的情节则如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东成西就》都是我和同好们的饭前小点和饭后消食的首选。它是真的很单纯，真的很快乐。
《东成西就》中“性感”的梁朝伟。
除了《旺角卡门》，王家卫的电影我都在电影院里一一领教过。第一部在电影院看的就是《东邪西毒》，我家乡最大的影院挂了幅超大的海报，当我和前女友乱逛时，瞥见这海报，就被定住了。看完后从影院出来，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开始聊这部既不像金庸，又不像古龙的电影。我没有想到王家卫也跟那些活过几年，就得意的不行，非要跟你传授些经验之谈的人一样，如此好为人师，不知这是人之耻吗？
前女友一向不喜欢我的刻薄劲，她提到了张学友演的洪七公，这是最切合金庸原著的一段。他的手指被马贼砍了，也就有了九指神丐的尊号。他在荡秋千，他的妻子在给他喂饭，只有张学友能演出男人所特有的娇俏。《东邪西毒》里也只有这一段最让我心旷神怡。这一桥段后来又沿用到《春光乍泄》里，张国荣也是靠一双受伤的手，来向梁朝伟撒娇，这位佳公子的娇媚则是另一种风韵了。
《东邪西毒》剧照，张学友演出了男人特有的娇俏。
王家卫的电影首先是有趣的，他一正襟危坐，一坐足了分寸，就连事带情，全失了滋味。
我的朋友开寅认为，《堕落天使》之后，王家卫的电影就不再空灵，要抒的情，要感的怀，一具体起来，他也就只能在美景和美色上动死脑筋。我当时是同意的，但后来一想，还有一部是很多人不愿意提的《2046》。
《堕落天使》剧照，有趣的是，很多人看完该片都只记住了李嘉欣自慰的场面。
当年，《2046》公映时，是王家卫第一次大规模在国内媒体前曝光。我因参与央视《艺术人生》的策划，在节目现场，第一次见到王家卫本人。他个子真高，口才也真好。他那个时候就戴着他标志性的墨镜，至今也没摘下来。
我去看《2046》时，是影片快开演一小时，匆匆赶去的。第一遍看这片，毫无好感。近几年，重看时，才觉出好。那是梁朝伟最好的表演，我的朋友守君说他这一次的演技直逼费里尼的御用男星马塞洛·马斯楚安尼。而章子怡在其中的表现，那种又骚又贱，那份漫无目的，随便找个“自我”就往身上安的作派，也相当醒神。梁章二人的表演都大开大合，但都打的出去，又收的回来。我的另一位好友达马说巩俐的那一段，是直接向斯茨威格的名篇《一个女人的２４小时》致敬。
梁朝伟在《2046》里的形象与“永远的地中海情郎”马斯楚安尼的经典形象极为相似。
《2046》让我顿觉空空荡荡又嗡嗡作响的，不止这些。梁朝伟对待章子怡既逢场作戏又异常诚实的态度，在别人看来是冷漠，予我却是别样的温暖。什么骗我一生，那又何尝不是一种真诚之类的鬼话。在情场杀手梁朝伟这儿丝毫不起作用，他用他的忍，展现了一种更与人为善的不忍。在女权者看来，王家卫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癌。可梁朝伟之于王菲，两人共撰诲淫小说的桥段，自是妙不可言。可动人的是，梁朝伟还在圣诞节之际，带着这个傻丫头去他的办公室给木村拓哉打国际长途，足见这男人的温存是如此的不动声色，如此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2046》里有两个圣诞节，梁朝伟都在挥霍着这良辰美景，王家卫的所有电影都是关于时间，对于时间最好的策略，就是活生生地给它“浪费”掉。只有这样，你才能身心舒朗，你才能与自由二字邂逅。
《2046》剧照，时间是用来浪费的。
《2046》虽是《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的延续，但更接近《重庆森林》的神韵。不单单是因为有了王菲，而是这里的爱情，是不求回应的，也不因这回应的消失而怅然，拍出了单相思最为难得的一份甘美。大概只有这样，你才会在那么一二刻沦为时间的主人，也许这也是一种幻觉。但这种幻觉总好过对方一定会对你投桃报李，你付出几分，人家就偿还几分要好很多。忠实于自己和不强人所难，是产生快乐的两大源泉。也就是说，我愿意看到一个快乐的王家卫。
《2046》剧照，天真烂漫的王菲。
倘若王家卫真的不快乐，我只希望能在他的短片《手》里找到。很多人认为《手》很像张爱玲的小说，王家卫那么强悍的男性立场，是来不及自怨，就已决定飞身离去的。看《手》时，我想到了已故的张贤亮，一个跟中国电影极有渊源的著名作家，他最负盛名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年少的我是把它当黄色小说来看，一口气读了三遍，直看的头晕眼花才作罢。
故事简单说，是一个女人治好了一个男人的不举，当这个男人能纵横驰骋的时候，他就放弃了这个女人。小说最后一句是：女人永远也得不到她创造的男人。而《手》中，巩俐是在创造张震这个男人吗？她之所以在张震的心里，弯曲成时代的划痕，可能是她在身心两方面，都给双方留下了可兜可转的余地。
《手》剧照，油画般的影像。
《手》从剧作上来讲，颇为精美。要论当下华语电影最好的编剧，王家卫一定能挤进前五。他的故事，好的时候，是活的，是像水一样的流淌着，更绝的是，他甚至不控制流向，他不光相信故事本身就自带风味、风情，而且故事走着走着，它自己就会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歇，什么时候该转弯。它不是起承转合的发动机，也不是什么典型人物的练武场。它属于时空，属于视听，属于电影最该有的一副音容笑貌。只是现在的王家卫，他那美妙的直觉也退让给太多大而不当的形而上，以前是形而上来找他，而他现在反了过来。
还是歌德说的好：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有生命之树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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