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吴孟达：可怜可恨可笑︱赛人专栏

吴孟达去世了，引起了太多人的哀悼与怀念。

这是因为达叔的戏好，也是由于“周星驰电影”空前绝后的影响力。

昨天的推文里，我们说到了他为何是周星驰作品里能与周星驰并驾齐驱的唯一一位，今天，就让赛人老师来深入分析这个现象。

喜剧的背后，总是悲凉。

卑微是卑微者的通行证

文/赛人

作者简介：5岁开始泡影院。中国5000年历史上，比他看片更多的人，不超过10个。而且，每一部看过的电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宛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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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好演员，我常常会漏掉吴孟达。

若分析我的疏忽，一是我看表演每逢到过于饱满的那类，就会不适。好的时候，是替人脸红；不好的时候，是幸灾乐祸。可华语电影里，有两位演员是绝对的例外，一个是周星驰，一个就是吴孟达。

在吴孟达去世的消息传出之后，观众们最感慨的点便是再也无法看到周星驰与吴孟达这对黄金搭档合作了。（图为《逃学威龙》剧照）

我当然明白吴孟达那极尽过火的表现力，均是有的放矢，且能往苍凉里去的。只是这种肉身撞墙式、毫不留白并过于忘我的表演，不是我的首选——这是我的问题。

仔细想来，吴孟达48年的表演生涯，就是一卷生动而深入的，厚厚的表演教科书。他的每一块肌肉都能运动，每一处关节都能起伏，每一种表情都能绽放。他是用不可思议的神经系统在与角色交汇，是用整个心灵与人物的命运产生共振。有他在，这出戏就是传神的、有趣的，富于生命力的跳脱和旷达，是当你回想起来，就会眉眼舒展，心头一暖或一凛。

吴孟达与（现任）妻子侯珊燕的早年家庭照片（来源：明周）

二则，吴孟达演了120多部电影，几乎从没站在舞台的中央，而在我们口腔里反复蹦跶的都是一等一的主角。就像我们也很少提到赵子岳、陈裕德、牛犇这样的演员，大陆这边称这类演员为绿叶，香港那边的说法更好听一点，叫甘草。

吴孟达与刘德华合作的《天若有情》是吴孟达首次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的作品。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之类的话，常在耳边响，一落实到口头上，却又化作了耳旁风。就像“去中心化”这类的词汇再怎样熟记于心，临到事了，我们还是管不住的要去确定出一个中心来，也就会动不动忽略掉某些人的份量与重量。在我这儿，是要检讨的，是要狠斗私字一闪念的。

再一个，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是强调英雄化的。演员中的四大天王，有三位都是靠演慷慨之士而赢得万众敬服的，即成龙、周润发和李连杰。另一位，周星驰，则是男性银幕形象刻划上的一个惟一且极其重要的分水岭，即便如此，周星驰再怎么假痴不癫，从他的归程来看，他仍然是一个拥有普适价值的成功者。

周润发与吴孟达同属于第三期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在吴孟达最失意的时候，是周润发对他伸出了援手。（图为《阿郎的故事》剧照）

而周星驰最重要的合作者吴孟达，在电影里总是连帮凶的活儿也干不好，顶多去帮衬或去帮闲。你看着他在以周星驰为代表的巨星周围，生龙活虎地上窜下跳，看的时候，你会捧腹，也会为他在各类情境里来回穿梭而叫绝，但他，至少在我的视野里，好像特别容易过目即忘。

我想，还是他的角色太卑微了，性格不磊落，身份不体面。他在被侮辱被损害时，你还来不及为他心疼，他自己就抢在你同情心发作之前，好了伤疤忘了疼。

但现实中的吴孟达并不像他的电影角色那般卑微和落魄。

02

他总是在为别人叫好，而他自己却总是好不起来。他的出丑卖乖之行，很少能收获到最终的美感。他损人不利己之时，常常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偶尔要急公好义一把，没有人会理会他的善意。他是从身到心、从形到神、从社会地位到生理外在，无一幸免的、极其全面而周到的失败者。

吴孟达在《少林足球》中塑造了为钱踢假球，但落得既被骗钱又被打伤右脚的落魄足球运动员“黄金右脚”。

我在想，应该没有人愿意从他身上获得共情，好方便去映照自己的一无是处和一事无成。而要从这个卑微者身上去觅得一份优越感，人们也不屑，就像我们到了饭馆，是不会和衣衫褴褛之流同桌的。吴孟达所塑造的一系列银幕形象，就是这样被自觉或不自觉地遗忘掉了。

好像我们从来没有以卑微者的面貌，去引人注目或侧目。更好像我们总是忘了我们从尘土中来，正身不由己的往另一处尘土里去。我们总是不愿意承认，我们被集体意志催眠后的奔忙奔命，何尝不是另一种形态的得过且过。

我们也许会在心底嘲笑，吴孟达所塑造的大量角色，是在煞有介事的和尚撞钟，而那个钟我们大概都没有找到。

玩具厂牌Last Toys为《少林足球》所制作的可动人偶，“黄金右脚”一角包含在内。

西风东渐之时，对不少国人的一个最大唤醒是“小我”的地位受到了重视。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能体会到我的存在，我都得建立我自己的方式方法去感受这个世界。我的感受消失了，我也随之消失了，我与这个忙碌的、孤独的、依然转个不停的世界就彻底失联了。

无数文艺作品，包括电影，都动不动标榜自己在雕刻着个体的尊严。而吴孟达的表演之所以令人怀念，是他不以为耻，也不以为荣的视尊严如敝履。人家打完了左脸，他不光要伸过去右脸，是要把整个灵魂都奉上，去任人鞭打，并供人驱策。四处都是祭台，而他随时能够去充当祭品。

他对伤害他的人，最为铿锵有力的回答出现在《少林足球》里，他倒驴不倒架子地高喊：瘸，你有得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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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孟达与周星驰长达20年的合作里，他往往看起来是引领者，是师父（《破坏之王》）、是教练（《少林足球》）、是叔叔（《赌圣》）或父亲（《武状元苏乞儿》），但无一例外，他其实是尾随者。如果说周星驰是那个到处寻找风车战斗的的堂吉诃德，那么吴孟达就是死心踏地的跟屁虫桑丘。

在二人以兴高采烈为起端，以灰头土脸为暂时中止的冒险之旅中，吴孟达又屡屡充当破坏者、干扰者和叛逃者。在艰险的跋涉中，周星驰和吴孟达又仿佛是在比赛，谁的颜面最先扫地，而赢家就是这位谨守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古训的长者。《武状元苏乞儿》里，就是他率先突破自尊的障碍，沦为一个享受嗟来之食的乞讨者。

吴孟达在《武状元苏乞儿》中饰演周星驰角色苏灿的父亲，原本是广州将军，因儿子考武举事件而被抄家，被贬为乞丐。

那是该片最催泪的一笔，但你实际又不知将这眼泪流向何处。吴孟达表演的最大魅力，就是他演尽了可怜之人的可恨之处，让我们的同情心无处安放。

虽然为了更大面积的抚慰受众，周星驰最终是以胜者的姿态或傲立或远遁，吴孟达也随之成为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归队者。他随手一摸自己的责任心还在，良心也没丢。于是弹冠相庆，于是皆大欢喜。只是吴孟达的那点小乐子，惟顺着他人的鼻息方能在小范围内有所扩散。

《盖世豪侠》是吴孟达与周星驰首次合作的作品，这部电视剧亦是周星驰的成名之作。

吴孟达在和周星驰的合作中，稍稍能担当一次真正引领者的戏份，是在《喜剧之王》里，他扮演警方卧底，威风凛凛地给周星驰上了一堂又一堂事关表演和人生的课程。只是可惜，假作真时真亦假，他的振振有辞和临危不乱，最终没能管用。

生活中的表演是要演给别人看的，而戏剧或电影中的表演，最终是要演给自己人看的（这个道理看上去不好理解，也不便作更细致的展开）。总之，周星驰比吴孟达更懂这个道理，所以他爱照镜子，一个观众没有，他也能演得深情而投入。

而在吴孟达自编自导的那出窃听戏里，他演砸了，可这跟他的演技无关，让他命丧的原因只有一个，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而戏剧和电影是有着相应的固定流程的。

这本著名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其实就是现实中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的教材之一，吴孟达也曾在最初无戏可接时潜心研读过此书，磨练演技，最后才东山再起。

可以说，吴孟达最擅长扮演与光荣无缘的人，但他却实实在在的拥有一份表演者的光荣。他的表演，像哈哈镜，也像放大镜。映射着我们的不满足、我们羞于与外人道的不满足，以及，我们长期与这份不满足苦斗时的疲惫和听之任之。

04

得承认，吴孟达与周星驰的数次金风玉露一相逢，确实是胜却人间无数。另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是，一提到吴孟达，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周星驰。但一提到周星驰，就要仁者见山，智者见水了。是那些光彩夺目的星女郎，又或者是陈百祥、罗家英、黄一飞、刘以达这些同样在周星驰电影里，才容易被人惦记的面孔。

我个人认为，吴孟达在这其中，仍是最出挑。其他几位既没有那样将悲喜呈并列复句的写在眉宇之间，而紧跟嚣张之后的慌张，好德面具之下的好色，倨傲刚一消散就马上浮上来的谄媚，都被吴孟达拿捏得异常自如，既饱满又轻盈。

还有一点，是他的神经质常常是与孩子气绑在一起的，这是他与周星驰相映成趣的命名所在。其它几位的神经质，远没有吴孟达那么丰富。

周星驰在电影《济公》中饰演降龙罗汉，吴孟达则饰演他的好兄弟伏虎罗汉，因跟着济公下凡，而变得智力低下。

我还比较留意他的父亲形象，除周星驰外，他还当过刘德华（《庙街十二少》）、张学友（《飞虎队之人间有情》）、关芝琳(《花田喜事》)的老豆，也都各有各的动情、神情和奇情之处。吴孟达演父亲，自然是有些不着调的。

他演的最正常的、也是最好的一个父亲，是在刘镇伟执导的《都市情缘》里，他扮演黎明的父亲，面对儿子他是恨铁不成钢，儿子看待他，也同样是觉得烂泥扶不上墙。但这些不会妨碍他笨拙地去爱，不遗余力地去爱，毫无保留地去爱。

是明知道没有回报，但仍然如条件反射般，要去拼尽最后的气力和热血，只为你的生命能够继续远行。而这一次远行的是他。愿这一路上，有他生前未曾见识过的鸟语花香，有他不必纵情但却处处有情的风光无限。

编辑/徐元

排版/手动贩卖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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