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星”的抗日奇侠们，在乎的只有屁股 | 子戈专栏
开腔 ▻▻▻
一般我们都相信，沉默的是大多数。所以，简中互联网上那林林总总的反智、奇葩言论，应该不过是一小部分人的声音。
但是，事情好像正在起变化。
一代人逐渐长大，他们的成长期的最大特点是物质富裕而信息闭塞，在相当程度上，他们变得很像自己1960年代的祖辈，狂热又自信，特别是某些权力正在悄悄地赋予他们“战斗”的权利。
于是局势就一点一滴变得不可收拾了。豆瓣、微博、知乎、B站上的“批倒批臭”，现在看好像还是玩笑，但谁能知道，这会不会变成下一场“在肉体上消灭”的伟大运动呢？
我们都在目睹大历史。
——枪稿主编 徐元
请做个复杂的人
文/子戈
01
最近，一大波爱国网民涌入豆瓣，趁着日本战败76周年（8月15日）的日子，开始了一场针对日本电影的“一星运动”。
大批电影遭遇差评轰炸，有片中主角曾在日军中服役的，如《人生果实》；有主创参与过侵华战争的，如小津安二郎；随后运动逐步扩大化，攻讦的说辞也越来越牵强，最后甚至连《战场上的快乐圣诞》这种明显带有反战色彩的影片也受到波及。
我在这里无意于重申艺术评论的原则，比如要把人和作品分开看待，或是仅从作品的文本出发去评论它的价值；同时，我也无意为那些被粗暴对待的优秀作品“翻案”，因为我觉得但凡是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能看清整件事的荒谬之处。这是不消说的。
比起这些，我更有兴趣谈论的是这群“爱国网民”的心理。
因为我发现这种心理是普遍存在的，而且类似“一星运动”这样的事件在网络上也层出不穷，只是每每换了样貌。
那是一种什么心理呢？
经典的说法叫“乌合之众”，最新时髦的说法叫“群体极化”，而我想聊一个更底层也更偏个体的角度，在于：他们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世界原本是很复杂的，是丰富的、立体的，有着不同的面向和层次，而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应该是多维度的。
而这些爱国网民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他们看世界的方式过于单一。
世界在他们眼中被抽象成了一个简单的模型，形象点说，这个模型包含两支队伍，一支叫“我方”，一支叫“敌方”，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他们都能迅速地把它纳入到模型中，转化为一种“立场选择”：只要是站我方立场的，就是好的，就是值得无条件拥护的；而站对方的，就是坏的，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批倒搞臭的。
而这种判断实际无关对错，无关道理，也无关智识，说白了，它就与脑子无关，只关乎屁股的位置。
所以他们评价电影，自然不会考虑什么导演技法、艺术价值，他们只会盯着创作者的屁股，一旦发现有歪了的迹象，立马一星伺候；相反，只要屁股坐得正，哪怕是《抗日奇侠》这种充斥着手撕鬼子、石头打飞机等雷人桥段的抗日神剧，他们也能组团去刷5星。
也不光是艺术领域，任何领域都是如此。
前些天，张文宏医生不是也被网暴了吗？
因为一句“我们需要长期与病毒共存的智慧”，他就被无数爱国网民们斥为“汉奸”、“叛徒”、“西方的走狗”。
我们姑且抛开对错，单纯看这句话，它不过是一种学术观点，你可以同意，可以批驳，这都可以讨论，但对爱国网民们来说，他们根本无心思考，也并不真的关心防疫策略的合理性，他们只是在这句话的表面，反复寻觅着“歪”的证据。
因为在他们心中，屁股才是通往真理的唯一路径。
02
其实我也很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思考问题。
恰恰是因为这个世界太复杂，信息太多，充满各种不确定性，而越是这样，人越会期待一种简便的路径，一揽子地解决所有困惑。
这时，“立场”就成了一个理想选择。
因为它足够简单，足够清晰，它让世界变得黑白分明，不再混沌，从而易于掌握；它把答案前置于所有问题，它让人们突然获得一种空前且盲目的自信，认为只要手握“立场”的尺度，就能丈量整个世界。
于是，当这些爱国网民看到奥运体操赛场上，日本选手单脚出界仍然获得高分时，他们会不假思索地认定，评委里一定出了黑哨。尽管只要稍微了解一下规则就能明白，出界确实不算大问题，顶多只扣0.1分；同样，当他们听说乒乓球场地被缩小时，不用问，那一定是日本针对中国队的调整，好限制我们的发挥，尽管只要稍微查查资料，就能知道调整后的场地尺寸为8x16米，完全符合“不小于7x14米”的国际标准。
当然，这些并不繁琐的调查工作，在他们看来是完全没必要的，因为他们早已在所持的立场里洞悉了一切。
如果说上述行为多少还打着“爱国”的幌子，那么在最近的塔利班事件上，我们则看到了一种赤裸裸的疯狂和冷漠。
又是这群爱国网民，秉持着“敌人（指美国）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为塔利班的种种恶行呐喊助威。他们对于了解历史没有丝毫兴趣，他们对他人的痛苦也视而不见，更有甚者，当看到被折磨的人的照片时，他们会说：“这是西方用来博怜悯的惯用伎俩。”当见到无数难民冲向飞机的场面，他们会反问一句：“这帮人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儿，这么急着逃走？”
他们在自我编织的逻辑里，已经完全自洽了。他们当然也不会意识到，这套逻辑实际只是一个不断循环自证的怪圈。
而当这个怪圈碰上互联网后，还会越缠越紧。因为算法的本质就是“迎合一个人的固有趣味”。于是，他们在网上看到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他们接触的人，都和他们思维趋同；而他们的每一次点赞、转发，实际都在把他们推向那个叫做信息茧房的舒适区域。
就这样，自我极化已悄悄完成，并凭借着网络提供的连接能力，最终达到群体极化的高潮。
网友总结国内互联网舆论现状：我们的敌人张文宏，我们的朋友塔利班
03
文章写到这里，按照正常的节奏，应该要开药方了。但我反复想了想，这个事儿我干不来，因为观念的牢笼是如此强悍、牢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开的。
若要改变，多半还是要自己碰钉子、挨板子，要那铁拳砸在自己身上，才有觉醒的可能；当然也不排除，这人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没遇上恶心事，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奉劝几句。
其实谁都有简化世界的企图，罗素就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人主要在做两件事：第一，改变物体的位置和形状；第二，支使别人这样干。
是不是听起来很有道理，不明觉厉？像罗素这样简化世界后，一切似乎都变得有序了。
但王小波在文章里就表达了他的不满，他觉得按照罗素的说法，象棋国手的毕生事业就成了改变棋子的位置；而像他这样以码字为生的知识分子，也不过是用墨水在反复污染纸张。这多少让人有些沮丧。
其实简化世界带来的最大的遗憾就在于此：它不止让世界从丰富走向单一，更可悲的是，它实际抹杀掉的是人自身的丰富性。甚至不客气地讲，它有损于人的本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我们有能力处理和接纳复杂的情绪。
我们可以一边保留对某个创作者在某件事上的负面评价，一边心无旁骛地欣赏他的作品；我们可以从竞技体育中体会到超越国家、民族的那种被叫做奥林匹克精神的东西；我们可以意识到这世上有比立场更值得坚守也更朴素的价值，比如对他人的痛苦心生恻隐；哪怕只是看一部电影，我们也应该能够理解为什么《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会跑到日本军营去唱昆曲，只因为他觉得“那个叫青木的日本军官，是懂戏的。”
这一切原本并不矛盾，只是你要对自己有一点信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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