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高老师的文字：我的祖父祖母
【往期回读】
孔德高老师，“理科生”，德高，智绝，众所周知。然而，其文笔功夫如闺中女，藏在楼中不露容颜，大概没几人识得。今蒙其准许，推送一篇，必令你即刻惊艳，瞬间倾倒！
我的祖父祖母
祖母若还在世，今年100岁。
2002年冬天，亲爱的祖母与世长辞，享年93岁。祖母去世以后，我写了一副挽联悬挂在祖母的灵前：慈祥祖母一生垂爱晚辈恩情深似海千古空前，不孝孙儿未能侍奉床前遗憾抱终身万载难忘。对联不工整，但当时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了，只能聊表我对祖母的一点歉疚，一点怀念。一直想写点关于祖母的文字，却一拖再拖，始终没有成文。今晚无事，决心一定把它写出来，以纪念祖母诞辰100周年，以及纪念我的祖父。
祖母一直清瘦，身体很好，极少生病，精气神很好，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岁月慢慢染白了她的头发。
那年春天，老人家不幸得了轻度中风，神智一度不太清醒，嘴角有些歪斜。父亲在一次闲谈中幽幽地对我说：“奶奶这次可能过不去了。”我想也是的，毕竟93岁高龄了。没曾想卧床一个月左右，病情竟逐渐好转，神智又清醒了，开始能吃得多点了，慢慢地又能下床走路了，当然这时候得用拐杖。这支拐杖是我在苏州读书时，1989年在寒山寺买的，寒假回家时带给她，她双手拿着拐杖，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笑眯眯的，没有几颗牙的嘴，一直合不拢，没有说太多的话。后来妹妹告诉我：“奶奶在别人面前夸了你好几次。”
那时的祖母，年已八旬，依然清瘦，精神矍铄，头发花白，还没有全白。白天不停地做家务，一日不辍，很少看到她休息，到了晚上，与大多数农村人一样，早早地上床休息，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偶尔还能挑一担蔬菜到宜陵镇上去卖，根本用不着拐杖。我家距镇上2公里，也算是蔬菜队，家家户户都种蔬菜，生活的大部分来源都藉于此。
说到祖母卖蔬菜，一幕场景在我的脑海里存放了几十年，依然那么清晰，依然觉得那么回味无穷，感慨万千。知道祖母去卖菜了，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我跟弟弟就会倚在大门框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前的大路，等待祖母挑着空菜篮回来，赶紧冲过去，菜篮里一定有一两块烧饼，或者一两根油条，我们兄弟俩拿出来就啃（妹妹当时还太小，不知道跟我们抢着吃），那时候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食品，好吃极了，至今口有余香！而若是母亲去卖菜，一般情况，什么都没有，我们也不问她要，因为知道，要也没有，不如不要。
祖母的病好了，全家人都很高兴，舒了一口气，终于熬过了这一关。
妹妹下班回来，帮她洗头、梳头，这是祖母最享受的时刻。老人家静静地坐在堂屋中间的竹椅上，闭着眼睛，享受着孙女细致耐心地为她梳理头发，妹妹不时地跟她说说话，逗逗老人家，老人家不时开心地咧嘴笑。笑的时候，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由于没了牙，老人家的嘴有点瘪了，但是笑容特别可爱，笑容里甚至有点童真！
那一刻，老人家开心极了。
祖母性情温和，勤劳朴素，特别善良，是个裹过脚的小脚女人，没有读过书，见识很小。记得我在苏大读书时，有一年寒假在家看电视，当时家里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祖母慢慢地走到我身边的长凳上坐下来一起看，突然老人家问我：”咦！奇怪了，电视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东西呢？有马，有房子，还有这么多人？”我听了一愣，想了个办法解释给她听，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跟我坐在一起默默地看电视。这件事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祖母一生都爱整洁，衣着朴素，但一直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直到辞世。
老人家特别明理，从不与人计较，心态极其平和，待人宽容，真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祖父则性情刚烈，个性极强，是一个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早他就患了气管炎，我记得的十多年里，每年的大半时间，尤其在天冷以后，他都是躺在床上，常年需要打针吃药。
到了晚上，如豆的煤油灯下，祖父躺在床上一阵接一阵地咳嗽之后，有气无力地叫：“梅子！”妹妹当时极小，四五岁的样子，听到祖父叫她，马上来到祖父床前的一张小桌前，用她的小手，从一个药瓶里倒出一粒药片，拇指、食指捏着药片，举过头顶，趴到床上，踮起一双小脚，够着把药片塞进祖父的嘴里。祖父衔着药片，吞进嘴里，咀嚼碎了，慢慢咽下去，渐渐地咳嗽也平息了。妹妹喂祖父吃药的动作经常重复，久而久之，已成为习惯动作，熟练而且自然。
祖父年轻时教过私塾，在老家附近也是小有名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身体好的时候，有不少人家请他写春联。另外，他暴躁的坏脾气也是他闻名的重要原因。我儿时的玩伴，看到他没有不怕的。放学后，为了让我们兄弟俩在家安心温习功课，祖父常常坐在门前，手拄着手杖，担当看护。小伙伴想找我们玩，远远地瞧见祖父坐在那儿，用手杖遥指一下他们，他们就被吓得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那时候农村的野小子多，都很调皮，偶尔还会有一两个远远地向他扔土块、石子，以泄受惊吓之恨。
每年夏天，傍晚时分，河里有很多人游泳。焦庄小学离家三里路，从我家往西，马路对面（现在已经停办了）。读小学时，上学路上途经一条小河，经常有小孩在上学、放学的途中下去游一会儿，上岸之后，慢吞吞的往学校走，到了学校，衣服差不多也晒干了，一般老师也不会发现。为防止我下河，祖父想了个办法，在我的手腕上用毛笔画上图案，做个记号，若是下水了，记号就没了，回来一看就知道。可是，我怎么能抵挡得住下河游泳的诱惑呢！于是也下河，回家后偷偷地再用毛笔依葫芦画瓢画上。就这样瞒天过海，祖父一直没有发现。下了几次水，游泳也就学会了。初学的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被淹死，漂在河中央，记得只有脸露出水面，好像已经叫不出声了，幸好同学吴金荣发现了，把我拖到岸边，方才幸免一死。后来在职称普通话等级考试的时候，抽到的题目是“童年趣事”，我就把这段讲了一遍，还得了二甲。
祖父读过不少书，记忆力也很好。每到晚上，我们钻进被窝，昏黄的煤油灯灯火在跳动，有时候干脆熄灯，祖父开讲，给我们讲《杨家将》、《岳飞传》、《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跟单田芳一样的说书，开讲之前，先问我们上次讲到哪了，书接上回继续。只要他身体稍好，就会给我们说书，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绘声绘色，间隔一阵阵咳嗽声。这是我小时候最为享受的每个夜晚，可以说影响了我一生。
祖父是1984年去世的，享年73岁。
两位老人家，我的祖父祖母，在天国安息吧！
2009年4月22日 于丁中
参阅：孔德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