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扬州传说23：贪塾师

【往期回读】

《老扬州传说》里的每个故事非常耐读，读后让人回味无穷，有的让人忍俊不禁，有的让人陷入深思。——扬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杜海

贪塾师

宜陵  褚德军

作者褚德军先生：江都区宜陵镇人，1953年生。扬州市作协会员，江都区作协副秘书长，江都区扬剧协会副主席。年轻时从事企业管理，近些年全身心投入对地方民间故事的采编，有诗词、散文、民间故事等散见于报刊，著有《老扬州传说》。

旧时的学堂，几乎没有官办的，特别是乡间，只有私塾。几户或十几户家长拼起来，请来一位落第秀才任私塾先生，每个学生每年奉纳几两银子，利用本村的祠堂，自带板凳小桌，一所乡间学堂就此开办起来了。教科书千余年不变，从认字块开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到四书五经，一般都是该塾师一人教授。四书五经读完，学生就可以参加科举考试，据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仅凭半部论语就能治理天下了。考生屡次童试、乡试不第，只好去做为人师表的塾师或悬壶济世的郎中。一般百姓家的子弟因为贫穷，读不到四书五经就辍学谋生学手艺去了。

扬州仙女庙北乡黄家荡，塾师朱先生已在此教书好几年了。其家境贫寒，父母常年病卧在床，日子过得很是勉强。人穷有时就容易志短，这朱先生特别贪嘴，正常粗粮三餐，腹中油水实在不够，常在学生身上动些歪脑筋，变着法儿迫使学生家长十日半月地好吃好喝招待一回。

学生贤愚不等，对着未开窍的学生，他总是不断地向家长表功：“令郎学习欠窍，全赖我不断额外苦心教导，才有长进！”家长会意，赶快约定时间，请朱先生来家里酒肉招待一番，不然，该学生的手掌心将会在朱先生的红木戒尺下肿痛难忍。旧时私塾，先生可以对学生体罚，主要是用一块长约尺余、二寸见方的硬木戒尺（很像现在书画家使用的镇纸木），把不听师训又调皮捣蛋的学生的小手背，平放于桌面，击打掌心，还美其名曰“惯儿不惯学”。家长只能疼在心里，不好怪罪先生。

学生肖林龙十二岁了，其父在城里当铺帮亲戚管事，其母在家里忙着几亩地，他在朱先生这里就学四年，记性、悟性极好，成绩都领先于其他同学。朱先生常以有这样的优秀学生而感骄傲，但有一点却使他很不高兴：算起来肖家已有两年时间，未请自己吃过一顿酒肉了。偏偏这段时间没人请吃饭，能着眼的地方着过了，确实无从下手，肚中无油，干磨难耐，狠狠心瞄上了自己的爱徒：“肖林龙，站起来将《千字文》诵一遍。”《千字文》汉赋体，音韵朗口，是南北朝时期梁武帝的文臣周兴嗣，把一千个杂乱无章的汉字，在一夜之间编成无一字重复且条理工整的韵文，成为之后一千三百余年中中华学童的教科书。肖林龙经常作示范诵读，对《千字文》可以倒背如流，仰起头流畅地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停，停下！太快了，过来打十下手戒！”肖林龙懵了，自己背诵得没错，就因为速度快了一点，就要打我十下手掌？谁知到了下午，又被先生无端地打了十下。

肖林龙手掌肿得指头都弯不过来，痛得“突突”地钻心，回来向妈妈哭诉，并恳求妈妈请先生来家吃喝一顿才好。妈妈说：“你的学费银两交过，不欠一文，学习又肯用功，为什么要请先生吃喝呢？”“我的同学们交过学费，也请先生吃喝，妈妈要是不肯，恐怕我的另一只手又要倒霉挨打了！”说着伸出又红又肿的手。妈妈看得心疼了：“居然有这样不要脸面的先生，看妈妈来收拾他一回！”于是妈妈动嘴说，儿子用毛笔写，一封请柬装在皮纸信封里，让儿子带给了先生。

朱先生又贪嘴又懒动，收到了请柬，不动声色，却高兴在心窝子里，仰在躺椅上，慢慢地从信封里抽着请柬，看赴宴的日期，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享受。信上是五月初三请先生吃饭。“三”字的三横都不一样齐，先生刚看到一横，就把请柬推回信封，误以为五月初一吃请，心想今天是四月三十，明天可以喝酒吃肉了。第二天先生不吃早饭，以便中午能让自己的肚皮装得更多。告诉学生们自由背书练字，单等着肖家请他去吃中饭。过了中午不见来请，以为是晚餐请了，到了天黑，还不见来请，心中疑惑，慢慢抽出请柬再看，看到“三”字的第二横，又把它推回信封，嘴里叽咕着：“原来是五月初二，明天。”索性一天都不吃了，爬上床睡觉。

次日晨起，盼着中午吃请，肚子空得已不知饥饿，耐着心气静候着。过了中午仍不见来请，心里说着：“肯定是晚上了。”到天黑，没见到请客的人影，赶紧把信封内胆全部抽出来细看，五月初三！气得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全因为懒动，看不仔细，害得肚皮饿了整整两天，恨气晚饭仍然不吃，继续睡觉。

五月初三巳时，肖林龙跑过来请先生了，朱先生抓起瓜皮帽，往自己头上扣正，跟着他就走。肖家在村西头，转过两个弯就到了。小院不大，三间正房外加院内的猪圈茅房。肖林龙的妈妈客气地请朱先生进堂屋先坐，让儿子在上首灶间锅膛门口烧火，自己在锅台上一刻不停地忙着做菜。只听里锅内“咕噜咕噜”地煮着什么好菜，边锅中不断“哧哧啪啪”地煎炸烹炒着多种菜肴，油香五味弥漫在三间屋内，朱先生那饿了两三天且失了饱饿感觉的肠胃，忽然苏醒过来，闻着菜香进不了嘴，胃中犹如有一架修瓷碗匠的金刚钻，在不断锥着般地难受，看这光景，一时半会菜肴是上不了桌。正难耐之际，眼睛扫见了屋中老爷柜上放着一碗糯米粉圆子，趁着他家母子二人忙着做菜，看不见这边的机会，伸手摸了一只圆子放进嘴里，感觉这个吃食美不可言，忍不住一只、两只，以至全被他吞进了嘴里。端着铁火叉不断搅动，又不断往灶膛内添薪烧火的肖林龙，一直在偷看着先生，见先生把米粉圆子吃完了，打着手势告诉妈妈，妈妈向他摇手：“不要吱声！”

不一会，肖妈妈从厨房跨入堂屋，向朱先生打着招呼：“让先生等得心焦了，都怨我们乡里人笨手笨脚的动作慢。”朱先生恭谦地回着：“不碍事，不碍事。”突然，肖妈妈手指着老爷柜惊叫起来：“糟了！我这药老鼠的米粉圆子怎么不见啦？要是吃到肚子里，会出人命的呀！林龙，给我出来，老老实实地说，是不是你偷吃啦？”肖林龙跑过来，装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说：“米粉圆子我没有吃！”妈妈高着声调：“你吃了要是告诉我，还能把你救过来。你要是吃了，不说，马上就会去见阎王啦！”朱先生听得浑身肉跳，心中暗自叫苦，这是倒霉到地了，苦着脸说：“不要问了，这圆子是我吃的。”肖妈妈故作惊讶：“啊——先生怎不问一声，就去吃这不咸不淡的圆子呢？先生，你这是开玩笑吧？”朱先生恨不得去钻地洞：“我……我怕这圆子放长了变坏，浪费，才把它吃……吃掉。现……现在该怎么办呢？”“幸亏我跟卖药的先生又买了解药的方子，林龙，快把那个解药汤端过来，让先生喝掉。”肖林龙跑到自己的床肚，拎出了一整壶夜尿，朱先生看见这一物件上场，羞愧难当，为保性命，捏鼻子喝尿，“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肖林龙妈妈让他坐着歇下子，马上开饭。

香喷喷、热腾腾的菜肴上桌了，蒸煮煎炒，七荤八素，朱先生看得眼花缭乱，若是吃，腹中已经堵胀，若不吃，饿了三天等来的这顿好饭菜岂不可惜？这么多好菜，吃！酸酸甜甜的米酒，喝！恨不得风卷残云地把这桌佳肴，全部裹进自己的肚皮，直吃得嗓子眼里再也塞不下半口食物时，方才停住，丢下筷子，起身告辞。

回家的路上只能慢着走，由于过度腹胀，呼吸都得缓悠着。一阵邪风猛地袭来，头上戴着的黑绸缎瓜皮帽，被刮落在地上，朱先生想捡起来，试了几次，苦于一壶尿和那么多的酒肉菜，把个胃子撑得严严实实，实在弯不下腰来。但那么好的帽子，又不能不要，灵机一动，朱先生顺用两只脚，轮流把帽子当球踢着往前走。距学堂不远了，眼尖的学生告诉师娘：“先生捉了头小猪崽回来了。”师娘视力差，忙问：“在哪里？”学生说在前面田埂上走着。师娘兴奋起来：“早就想有条猪崽，养到过年宰了，好让先生补补身子。”赶忙迎了过去，待到看清楚时，大惑不解，朱先生狼狈地说：“夫人，快帮我把地上的帽子捡起来吧，今天实在是吃……吃喝得太多，弯……弯不下腰了。”

（配图：沈江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