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爷爷
【往期回读】
记忆中的爷爷
小纪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
我爷爷的大名叫花如根,小名叫黄毛九儿,绰号叫红眼儿。
今年是爷爷诞辰一百二十年。我忍不往拿起笔为爷爷写点什么。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难做;一个纯粹的普通人,也很难被叙写。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人,我想写他,但一直难以下笔。不写他,我又有负疚之情。这种情感折磨我好多年,爷爷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倒越来越清晰,虽然我对爷爷的记忆仅有一年。我的记忆是从六岁开始的。于是我写下以下这点文字,根本算不上为爷爷树碑立传,只是表达一点敬意和深深的怀念。
爷爷是个苦命的人,九岁那年成了孤儿。曾爷爷只留下两亩薄田和两间草屋。爷爷到有钱人家当放牛郎,工钱没有,只管一天三顿饭,汤汤水水瓜菜代总算能吃饱肚子。家中两亩薄田由本家叔叔代种,年底被分一点粮食。爷爷生来矮小瘦弱,没有十八拳高,但干起活儿比同龄人强。他一边放牛一边割草,早上一大筐晚上一大筐,又肥又嫩的青草背回家给牛当夜料。主人见他勤快,偶尔赏他一个烧饼。爷爷磨刀有诀窍,不费一袋烟功夫一把镰刀磨得锋快,刀口不卷,刀尖刀根一样锋利。他不但每天磨好自己用的割草刀,还为主人一家磨好三把镰刀。爷爷割草既快又好,用的是“盘刀法”,割草时眼睛从不看刀,左手盘草,右手连连下刀,左右手协调一致,直至左手盘的草达到理想的数量才歇手放草。这种“盘刀法”割草,效率很高,且割过的草根一刷齐,令人啧啧称奇。爷爷成年后,割麦割稻在庄上数头牌,又快又好,不㪚麦稭稻稭。最为人称赞的是,爷爷割过的麦桩稻桩几乎是平地,一崭齐。乡邻们说,爷爷割过的麦田稻田拾不到落地的麦穗稻穗,连麦桩稻桩都无法拔(人们收割后要把麦桩稻桩拔下来烧锅)。放了三年牛,爷爷就回家耕种自家的两亩薄田了。
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怎能耕种两亩田,为此我多次询问村庄上老人。九十五岁的韩木匠告诉我:“你爷爷了不起,种田是把好手。不单单是能吃苦耐劳,他会用脑筋。哪家田种得好,他就朝哪家跑。早上下田,带着一大缽粥,吃到天上出星才回家。不到三年,你爷爷就租种人家两亩田,不到五年你爷爷就买了两亩田。”我爷爷不到三十岁手上就有了二十六亩田,这些田都是庄上高田,一年稻麦两熟,还常常套种一熟胡萝卜。爷爷最风光的时候,家中有二十八亩良田,脚车牛车等大型农具一应俱全,还雇用一个放牛娃,两季农忙时常常雇五六个人帮工。
那个放牛娃后来成了我妈妈的舅舅,即我的舅爷爷,名字叫滕承良。他在我爷爷家放牛享受的待遇是,和我爷爷同一个锅里吃饭,一年四季的衣服由我爷爷供给,年底还从我爷爷那儿得到作为工钱的三斗米。我爷爷非常疼爱他,为他张罗媳妇操办婚事。我爷爷种田的手艺,也都传给他。成立人民公社后,舅爷爷先当生产队长,不久就担任南桥大队大队长。他在大队长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南桥大队的农副业生产成了竹墩公社的排头兵。公社干部有意培养他入党,可他在忆苦思甜活动中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小时候家里穷,弟兄姐妹多,到花如根家放牛。谁知我这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不但吃饱穿暖,年底还有三斗米工钱。如果我不去放牛早就当了饿死鬼。我订亲结婚都是花如根一手操办的。”这哪是忆苦思甜?简直是歌功颂德。公社干部狠狠地批评他,要他在大会上作检讨。舅爷爷说:“讲话要凭良心,我讲的句句是实话。”入党是泡汤了,还差点被撤职。
现年八十六岁的滕祖宏老人和我谈起我爷爷时,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你爷爷在我们庄上种田数这个——”他伸出大拇指连连摇晃,“到你爷爷家做生活(指帮工),吃得好,早上糯米粉面圆子,二顿是两面黄油汪汪的糯米粉饼,中午酒肉饭,晚茶不是饼就是油煎粽子。吃是吃得快活,可一天生活不是哪个人都做得了的。比如,早上割麦,不到中午挑把,下午耕田、下肥、上水(车水),傍晚插秧。这一趟生活做下来,没人不喊吃不消。”我纳闷地问:“我爷爷那么单薄的身子,也跟你们一起干吗?”滕祖宏哈哈一笑:“你爷爷瘦归瘦,浑身精骨肉,做起生活凶得没命。他除了挑担让点档,割麦割稻都是打上趟(意为排头兵),耕田耙地更是不在话下。你爷爷把种田这本经念得熟透了。他估田亩产量,十拿九稳。在一方田的四角转一圈,就能测量出每亩能打多少斤。他选种育秧,有独门绝技,还会看天时测风雨。我们都跟他后面种田。”
我似乎有点明白爷爷发家的秘诀。爷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下田,只有大年初一在家,哪怕是刮风下雨下雪,他都要下田。田是他的命,田是他的宗教。由于长年带晚劳动,爷爷的双眼熬坏了,见风就流泪,还不能常见光,一年到头双眼红通通泪汪汪,一年四季都戴帽子,在帽沿下卷两张黄毛边纸遮光。因此,获得了“红眼儿”绰号。
爷爷娶的奶奶是本地大东巷的马家人,名字无人知道,我的姑姑和爸爸也不知道。奶奶结婚前在无锡纱厂做工,结婚后在家做家务。她不会做田里农活,针线倒是呱呱叫,乡邻们称奶奶为“洋盘”。不管田里生活有多忙,爷爷从不让奶奶下田。他一天苦到晚回家,有热饭热菜吃,就心满意足。爷爷一共生了三个儿女:我爸爸和两个姑姑。我的大姑姑嫁到下河(现在的高徐),三十多岁就因病去世,我从未见过。二姑姑嫁到凡川。两个姑父家都很贫穷。我爷爷看上两姑父,是因为他们都是身大力不亏的壮汉,不计较门当户对。他说:“穷不会生根。只要不怕吃苦,就能过起个人家来。”他是以自己的经验来判断是非的。二姑姑手巧心灵,在家时吃穿不愁,出嫁后日子苦了回家常常诉怨苦。爷爷总是对她说:“苦几年日子会好的。”每年春节,两个姑姑回家拜年就不想回家。但是,正月十二一过,爷爷就催她们回家上灯、忙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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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行土地改革时,爷爷被划为富裕中农,土地不出也不进。爷爷虽十分不情愿,但想想自己辛苦二十多年挣来的田地并没有少一分,也就知足了。接下来,初级社高级社让爷爷十分纠结。他常常对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合船,漏;合牛,瘦;合种田,拢不到秋后。”他从心坎里反对互助合作。村干部指责爷爷思想落后,想走资本主义老路。爷爷再也不敢说三道四了。进入人民公社化后,爷爷整天唉声叹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直到父母生下我,爷爷脸上才露出笑容。我三岁时,爷爷毎天把我扛在肩上到竹墩巷上逛两趟。
一九六〇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一年。集体大食堂还勉强开着,但是已取消放开肚皮吃饱饭了,一天三顿饭按劳力出工量来供应了。我爸爸去了徐州煤矿,家中仅有妈妈一个劳力出工,我还有个小我三岁的妹妹。一家五口人,只有一个劳力,每顿在食堂只能领到半小桶照见人脸的粥汤。爷爷总是从桶底捞一点米粥给我和妈妈吃,其他人只能喝汤哄哄肚子,饿得不行只好吃野菜和树叶。爷爷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常自言自语:“我家过去吃陈粮烧陈草,现在连野菜都吃不到,这是什么日子!”爷爷愤怒了,找村干部论理:“我家近三十亩好田入社,现在倒好,连粥都喝不饱,天下没这道理!你们共产党不能不讲道理!退一万步说,也要让我小孙子吃饱肚子!”村干部火冒三丈,对爷爷大发雷霆:“你花如根想翻天!你就是漏划富农,要给你戴帽子,要批斗你,把你当工人的儿子赶回家劳动!”对爷爷来说,这番话不啻是五雷轰顶。帽子万万不能戴,儿子更是万万不能回来劳动,一家人都指望儿子毎月寄个五元八元回家渡命,要不是儿子每月寄钱回家,一家人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爷爷再也不敢出声了,但是心中一股怨气不发实在忍不下去,于是拎起打粥的小木桶狠狠地掼在地上,气得脸色发青,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抱起我回家。至今,爷爷那发青的脸的模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回到家中,爷爷大喊奶奶煎鸡蛋。奶奶从小坛中拿出两个鸡蛋。“拿,都拿出来打蛋茶,让我小孙子吃个饱!”我爷爷大声喝道。奶奶死活不肯拿,那十多个鸡蛋余了个把月,留下换个盐换个火柴,怎能一下子吃了?见奶奶不肯拿鸡蛋,爷爷便伸手去抢,奶奶把盛鸡蛋的坛子死死地捂在怀里。爷爷要动手打奶奶,奶奶见状就朝门外溜。这下爷爷火了,从门扇里抄起一把小铁锹追出门。邻居闻声过来劝阻,爷爷不依不饶,手执小铁锹不松。邻居们十分诧异,爷爷奶奶成亲三十年,别说打架,连双方脸都未红过。众人都去劝奶奶,奶奶也从来没见过爷爷这样对她发怒,满脸泪水地把盛鸡蛋的坛子递给爷爷。
我的记忆里,晚上都是睡在爷爷的怀里。我六岁那年的冬天的一个深夜,熟睡中,我被爷爷跌下床惊叫声弄醒。骨瘦如柴的爷爷光着上身蜷缩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轻轻地呻吟。妈妈闻声起来了,把爷爷抱上床。爷爷翻着红眼,手指着堂屋里柜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妈妈问他:“他爷爷你想说什么?”爷爷好半天才说了句“蜡烛台”。妈妈赶紧走到柜子面前端起蜡烛台。蜡烛台下有个红纸包。爷爷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柜子:“拿来。”妈妈听懂了爷爷的话,急忙忙把那红纸包拿来递给爷爷。爷爷喘了口气,把那红纸包塞到我手上。我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从我手中拿过红纸包拆开一看,里面有四角钱和一只黄橙橙金光闪烁的耳环。妈妈把钱和耳环递给我,我木然地攥紧拳头,不知如何是好。倏然,爷爷身体朝后一倒。妈妈一看放声大哭。爷爷走了。
爸爸是何时回家的,爷爷是如何安葬的,我均无记忆。只知道爷爷的棺材埋在曾经是爷爷的田里。爸爸告诉我,那块地是爷爷买的最好的田,称为“十三亩”。六十年代中期开展平坟还田运动,爷爷的坟头被彻底平掉,了无痕迹。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进行破四旧立四新,连清明、七月半、冬至祭祖都不允许了。但是,我家从未中断祭祖活动。我的二姑姑每年都送来“麦关金”(把小麦秸杆剪成五六寸长,每根要念七遍经语,念经前七天必须吃素)。姑姑告诉诉我,这个“麦关金”在阴间就是金条。她说,爷爷苦了几十年有了三十亩田,还没过上好日子就走了,不能让爷爷在阴间再受苦。姑姑怕我不肯烧“麦关金”,反复对我说:“你爷爷在世最疼你,饿得要死,都不曾把大金耳环卖掉换粮食,还给你留下四角钱。你要孝顺,就多烧金条给爷爷,他会保佑你的。”我记住了姑姑的话。
不知怎的,自从爷爷去世,我对蜡烛台十分厌恶,我成家四十年,家中从未摆放过蜡烛台,不点蜡烛不烧香。我的潜意识里,爷爷的去世与蜡烛台有关,好像是蜡烛台夺走了爷爷。我儿子结婚后,亲家上门“交生”(把她女儿的生日交给我家,从今往后儿媳妇的生日就由我家来庆贺了)时要点双烛,发现我家竟然没有蜡烛台,十分诧异。我也不好讲什么,找来两个酒瓶充当烛台。
毎年清明节,我都要到“十三亩”那儿去转转,虽然那儿已成为曙光公司的厂房。我常常面对那片土地想,假如不是土改分田地,凭我爷爷的勤劳和智慧,他也许有上百亩土地了,那我会怎样生活呢?“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一个时代的更替,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
十月二十九日凌晨写于竹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