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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舜民《画墁录》里记载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柳永来见晏殊,晏殊就说了:“贤俊还作曲子吗?”意思是说,你的品格不太好,怎么还总做那些歌曲呢?
柳永就不服气了,反驳说:“宰相先生你不是也作曲子吗?”
晏殊说:“我虽然作曲子,但是从来不曾写过‘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句子呀!”
言外之意即是说柳永的词作“太俗”,而这其实也是大多数人对柳永的固有印象。
长期以来,柳永被视为浪荡才子,他的词作也多被看作低俗之作而遭到嘲讽轻视。清人刘熙载就曾评价柳永:“余谓此等只可名迷恋花酒之人,不足以称词人,词人当有雅量高致者也。”
但事实上,在风流品性之外,很少有人看到柳永儒雅情怀的一面。他面对仕途坎坷的苦楚,远离家乡、羁旅飘荡的心酸,和他词中蕴藏着的对女子的平等与尊重。
1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南宋孟元老曾写过一本《东京梦华录》,记载着东京,即北宋都城汴京的繁华景象。每当华灯初上,勾栏瓦舍间,灯烛辉煌,人潮涌动,笑语不绝。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流连。(《戚氏》)”
公元1008年,一个天性浪漫、喜歌好舞的年轻人,一来到这个繁华锦绣的大都市,便无可避免地被深深吸引,耽溺于歌舞享乐中。
这个年轻人就是柳永,此时的他早已凭借《望海潮》中“重湖叠岩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名满天下,词作更是广为传唱。
次年,25岁的柳永第一次踏进科举考场。年少气盛的他,意气风发地写下了一曲《长寿乐》,“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时、等著回来贺喜”。
然而,当这个少年即有才名、狂放不羁的才子遍寻榜单,却始终不见自己的名字时,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沮丧与失落。
愤懑之际,他满腔热血翻涌,一首《鹤冲天》就此问世。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自此,不知多少士子,名落孙山、满怀失落之际,低吟着柳永的这首词作,作暂时疗愈痛苦的麻醉剂。
柳永有浪子的不羁与浪漫,因此敢于写出这样的词句,表达对仕宦、士大夫的轻鄙。你们算什么,我自是白衣卿相,索性不要了这浮名,从此浅斟低唱!
柳永终归是仕宦家庭出身,他深受家庭熏染,有着儒家的志意与传统。内心深处,他仍是向往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愿景。对于仕途,仍然不愿轻易放弃。
公元1024年,时隔数十载,柳永终于在第四次科考中得偿所愿、榜上有名。名单被呈递到宋仁宗赵桢手中。
仁宗皇帝对柳永的词作原本也十分喜爱,柳永的《倾杯乐》甚至一度流传皇宫之中,从妃子到宫女都偷偷吟唱。
然而那首《鹤冲天》还是激怒了仁宗皇帝,他将“柳三变”的名字从名单上重重划去,批下十个大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惨然一笑,转身之际,一个属于柳永词的时代就此开启。
2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柳永的词极其善于写羁旅行役的游子之思,这与他仕途的坎坷不顺紧密相关。
得罪了皇帝,柳永的仕宦之路注定难行。他一生仕宦不得志,为了理想和微薄的利禄,只能到处奔走,经常辗转于各个地方的卑微官职之中。
在古代,到地方任职需要单人匹马或者乘船自己去,一路山遥水远,远离家乡亲人,境况是说不出的凄凉。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眸。
这首《八声甘州》是柳永写“悲秋词”最好的一首。
古人认为,大自然的细微变化,都会引起人内心的一种感动。如《文赋》的作者陆机所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暮春与清秋,最会激起文人敏感的内心,触动他们的悲愁。
上片借清秋景象的寥落,写词人对光阴易逝、人世无常的感慨,寄托着词人理想落空的悲凉。下片词人羁旅的苦楚。他本希望能够实现抱负,却只能将青春时光消磨在旅途辗转中。
他不忍心登高临远,家乡是那样渺远,自己何时才能与家人重聚呢?“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这是词人对自己的叩问:想一想自己这些年东飘西荡,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理想吗?亦或更现实更确切地,仅仅是为了眼前的温饱,为了生存。在这里,柳永其实是想到自己为了一点点口腹生活就被别人驱役,内里有很深的悲凉。
最后几句,柳永用了两重视角。他想象自己的爱人,是不是也日日在妆楼上遥望着期盼着,多少次误以为天际的归舟中也会有“我”的身影。
但她又怎知“我”在这里也是倚立在栏干边,正痴痴地凝望着远处的家乡。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首《蝶恋花》写于柳永晚年。少年时的他可以疏狂放荡,仕途失意了就寄托在爱情的浪漫生活中。
可如今的他却老了,用世的志意也落空了。从前词作的飞扬疏狂开阔终于不见,反而是有了一种“森秀幽淡”的情味。
词人倚在危楼之上,迷茫而沉重的情绪随着春风一点一点生发出来,他感到一种无人相知的寂寞的悲哀。
他想像少年时一样“拟把疏狂图一醉”,用饮酒听歌排遣悲哀,可是“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生命衰老了,我的兴致也不再了。
全词到此似乎都笼罩着浓重的悲凉,直到最后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人仿佛在矢誓明志:你们举世的人都批评我,鄙视我,让我在仕途上受了多少挫折,可是如今的我回首从前,只要是为了我所爱的(女子也好,词作也好,理想也罢),我就绝不会后悔!
这是词人的誓语,也是他一生的写照。洒脱风流是他,凄楚苦涩也是他,高吟着“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是他,低语着“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的也是他。
仕途的坎坷,羁旅的悲愁,人生种种的遭际,在他浪漫的性情里刻下一道道伤痕。可你要问他:如果重头再来?会不会后悔?
我想他的答案仍会是:一样的决定!不会后悔!
3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长久以来,女性形象都是文人写作的重要对象。宋代的许多词人,如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秦观、贺铸等都曾涉猎过女性题材。
然而他们的词作多是以一种赏玩的心情,写女子秾艳的姿容、温柔的性情和被弃的痛苦。在这些词作中,女性是被物化的,不被平等地看待。
唯有在柳永那里,表现出对女性平等的尊重与爱慕。女子真正有了自己的个性,她们的痛苦与忧愁,她们风趣、机智乃至大胆、泼辣的一面,都被真切地表现了出来。
女子不再是词作中精致艳丽的人偶,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真情、有个性的形象。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首《定风波》里,柳永勾勒出了一位主体意识已经觉醒了的女性形象。
词作中,女主人公因为情郎的离去,眼中的桃红柳绿尽数变为触目伤心之色。她终日恹恹,因为不再打扮,形容更加憔悴。
此时的她已经能够感到离别所带来的苦痛,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悔当初、不把雕鞍锁”。这句话实则与王昌龄“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异曲同工。
在她看来,青春少年,什么功名富贵、仕途经济,统统都是可有可无的,唯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才是最珍贵的。
在那个普遍推崇儒家经世致用的时代,这样的言语自然离经叛道,为士大夫们所不耻。
但词人恰恰是通过这样大胆直露的口吻,成功勾勒出了一位大胆、爽朗、无所顾忌的女子,并展露出了市井妇女们共有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柳永不仅大胆抒写市井妇女的心理,还敢于歌颂欢场女子的情感,赞扬她们的容颜的美丽、才情的卓著和纯洁的本质。
《迷仙引》里,“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火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写一位歌姬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希望能与心爱之人过上平常夫妇的生活,不再受人讥讽。
《雨霖铃》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写词人与一名女子依依不舍的分别,柔情缱绻。
正是因着从内心里同情、尊重这些身世悲戚的女子,柳永才赢得了她们的爱慕与关怀。于是,即便一生功名无着、贫穷困顿,但他总能在那些女子给予的温暖中,获得慰藉。
公元1053年,柳永走完了一生。在他出殡时,满城歌姬身着缟素,为他送别。曾敢醒的《独醒杂志》还记载:每到清明,枣阳县花山,远近的人都会携着酒肴,在柳永墓前祭拜。
一方面是士大夫们的蔑视与不屑,另一方面却是广大市井黎民的喜欢与爱戴,柳永的一生注定是一个传奇。
在那场名为高雅与世俗的博弈中,谁都没有失败。
正是有了柳永对慢词和内容上“世俗化”的开拓,才有了苏轼、辛弃疾等人《水调歌头》、《水龙吟》一类光彩夺目的慢词篇章,并为此后绵延数百载的宋词的辉煌埋下基石!【公告】如果你需要康震、郦波、蒙曼、杨雨、王立群等解读古诗词的音频,请联系我(微信:jddzzgx)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