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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自题金山画像》
凤翔、杭州、密州、徐州、黄州、惠州、儋州、常州……苏轼的身后,有一长串的地名留下了他的印记。
他以罪人之身,遭贬谪到这些地方。这些人生短暂的驿站,却以另一种方式,成全了一位旷古烁今的东坡居士。
01//人的生命气象,会在苦难中放大//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对一些想要摘星星的人来说,苦难是人生的必修课。
苏轼是不世出的英豪,因此连上天都想要考验考验他。可谁能想到,这一考验,便是一生。
“士当以天下为己任”,这是中国读书人所固有的美好理想,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苏轼,也不例外。
他少年时便喜到四方游学,立誓要做如东汉范滂那样的人,不逢迎苟合,不委曲求全,澄清浩宇,济世天下。
公元1056年,苏洵带着21岁的苏轼、19岁的苏辙,自偏僻的西蜀地区,沿江东下,赴京赶考。
当时的主考官是文坛领袖欧阳修和诗坛宿将梅尧臣,苏轼那清新洒脱的文风,一下子便攥住了他们的心灵。
欧阳修更大胆作出预言:“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在欧阳修的一再称赞下,苏轼声名大噪,文动京师。但正当他想要大展身手时,却突然传来了母亲病故的噩耗。
苏轼满怀悲痛,立即随父回乡奔丧。三年后守丧期满,苏轼重归京师,正式踏入仕途。
然而没过几年,他的父亲,亦是他文学的引路人苏洵一病而逝。次年,妻子王弗也玉陨香消。父母爱人相继离世,此中沉痛,大概也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吧。
在安葬妻子的山坡上,苏轼亲手种下了三万棵雪松。那郁郁葱葱里,谁又能知晓沉淀了词人多少的血泪?
十年后的一天,苏轼在孤寂的夜晚重又梦到已离世经年的妻子。她仍是坐在梳妆台前,月华笼罩,两人相对却无言,唯有泪水轻轻滑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 记梦》
人的生命气象,会在苦难中放大。有人在挫折后一蹶不振,有人在风雨后愈加坚韧,苏轼属于后者。
公元1069年,苏轼结束丁忧,再次回归京都。
这一年,王安石新政开启,从此整个华夏大地都被卷入到“变法”的汹涌浪潮中,一直到北宋灭亡。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人的命运,也便随着这股大潮跌宕翻涌。
02//超然于物外,方能达然而自喜//
面对承平百年积累下的弊端,新即位的宋神宗野心勃勃,他遇到了极坚定且极自负的理性主义者王安石,两人一拍即合。
随着新法的一步步推进,诸多弊处也展现了出来。然而王安石气势日盛,满朝上下万马齐喑。
就在这一片缄默声中,苏轼“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用一篇《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万言书中,苏轼直斥王安石变法的不合理处,致使“物议沸腾,怨仇交至”。苏轼愿以淋漓痛快的笔墨浇醒陷入迷雾中的君王,哪怕为之付出生命。
只可惜,在旁人看来,这只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万言书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苏轼并不打算罢休,公元1071年,他特地出了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分明是向“当代独夫”王安石下的一道战书。
王安石被激怒了,新党咬牙切齿,他们开始捏造种种事端,诬陷这位幻想螳臂当车、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
种种流言传到皇帝耳中,他对苏轼的信任终于再不如从前,苏轼只得自请外放。
京都的城门从此对他关闭了,从杭州开始,苏轼任地方官达八年之久。
政治上的失败固然让他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但一时的失意,并不因此让他变得失望。在联翩袭来的风雨里,他仍会一往无前。
虽远离了政治中心,但苏轼并未忘怀国事,他的诗文里充斥着的,仍是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在杭州他赈济灾荒,在密州他抗击蝗灾,在徐州他抵御洪水……
差役沉重了,他写“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
涝灾发生时他写:“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
盐法严苛,村民吃不起盐,他写“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一个人如果只是沉溺在一己的失意与得意中,那么他的胸襟始终是狭隘的,目光始终是短浅的:
他看不到自身之外纷纭的世态、人民的苦难,而难有慈悲的心地;
他也看不到蜗居一隅外的壮阔风光,看不到人们在苦难中的挣扎与奋起,而无法超然达观。
密州做太守时,苏轼在《超然台记》中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意思是说,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并不是一定要怪异、新奇、雄伟、壮丽的景观,才能让人得到快乐。吃酒糟、喝薄酒,也可以使人沉醉,水果蔬菜草木,同样能够充饥。
以此类推,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
这是真正的超然于物外,从而能始终达然自喜。
03//一蓑烟雨任平生//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一场“乌台诗案”,将苏轼送往了他人生的转折口——黄州。
定慧院是苏轼在贬所黄州的第一处寓所,在这首词里,上片写孤鸿见幽人,下片写幽人见孤鸿。其实,词中人即飞鸿,飞鸿即人。
在那场汹涌的风暴中惊魂甫定的苏轼,自喻自己就有如那一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宁愿忍受着孤寂与寒冷。
后人有公论:被贬黄州是东坡政治生涯的低谷,却是他精神历程的一次升华。
余光中先生说:
“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
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换言之,成熟在过了季节的年岁,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正是在这里,苏轼留下了如前后《赤壁赋》、《念奴娇 大江东去》、《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这些宏大的词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在这首词里,悲慨与超然的旷达被完全地结合到了一起。
公元1082年,是苏轼被贬到黄州的第三个春天。一日,苏轼与朋友出游,忽然有风雨袭来,朋友都狼狈不堪,却唯有词人浑不在意,泰然处之,缓步慢行。
他随意吟咏间,吟出了一首人生豪迈的序曲。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黄州后,苏轼曾一度被召还,不久又出官颍州、定州、广东的惠州、海南岛的琼州……
他的一生,不是在被贬谪,就是在被贬谪的路上。
海南岛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眼睛开始花了,看不清楚东西了,可他说:“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
“缬”在这里是昏花的样子。空中好像都是云霞,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可是,他说,有无数像桃李一样美丽的花儿在我的内心之中开放了。
65岁时苏轼被从海南岛召回,走到真州就得了病,于常州离世。
渡海之时,他写下了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人世间的风雨再大,也终究会有晴朗的一天;天上的乌云散了时,人间终会有一片澄清。
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天地间这样壮阔奇绝的风景,纵然九死南荒,我也不后悔了!
苏轼不曾后悔,无论生命的最初与最终,他都不曾后悔!【通告】本号精品资源新近更新完结:格非讲《金瓶梅》、陈晓明揭秘《白鹿原》、谷河讲《孝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