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诗经《邶风·击鼓》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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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今天我要带大家去到一个古老而遥远的时代,也是本次课程,我们走的最远的一次。这就是公元前719年,也就是鲁隐公四年,中国历史上的东周时期,也是我们常说的春秋时期。那么这个年代到底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儿,跟咱们要讲的这首诗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不妨先来读诗。诗有点儿长,但其中有两句名句,是直到现在,依然会在我们的口语中频繁出现的句子,那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两句诗出自《诗经邶风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首先我要声明一下,这是一首战争题材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爱情金句居然出自一首战争诗,这可能会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但事实就是这样。所以,要理解这两句爱情诗和战争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们还得从公元前719年的那场战争说起。
这一年的春天,卫国发生内乱,卫公子州吁弑杀他的哥哥,也就是当时在位的卫桓公,自立为君。顺便说一下,卫桓公也是春秋时期第一位被弑的国君,从此之后,弑君事件在春秋战国就屡见不鲜了。
州吁当了卫国国君之后,当年夏天就准备去攻打郑国,因为郑国两年前曾经打过郑国,他扬言要报仇雪恨。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打来打去是常态,而周天子早已经名存实亡,根本没有能力节制诸侯。大概是急于通过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君临卫国的实力,州吁又联络了宋国、陈国与蔡国一起,大举伐郑,卫国派出的大将叫做公孙文仲,也就是诗中提到的“孙子仲”。
卫国大军将要出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街头巷尾,全国上下都投入到了紧张的战争气氛中。这首《击鼓》诗就是以一位卫国士兵的口吻,描述他在这场战争中的所见所闻所感。诗的前八句就是描述备战状态和士兵的情绪:“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镗镗”的鼓声震耳欲聋,将士们有的在为城池进行加固防御,有的已经厉兵秣马准备远征。战士们将在公孙文仲(字子仲)的率领下,即将开拔去征讨郑国。
这首《击鼓》诗被誉为“征戍诗之祖”,意思就是战争诗的鼻祖。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从头至尾并没有一句是直接描写战争的激烈和战场的惨状。诗一开始就镗镗镗敲起了战鼓,好像很是振奋人心、军威大振的样子,可很快诗人的情绪就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折,我们好像清晰地听到了,这位即将出征的士兵在哀哀地感叹:“不我以归,忧心有忡。”战争必将是漫长而艰苦的,刀剑无眼啊,战士们一旦远行,就不知何时能够归来,人们不禁忧心忡忡。
可以说,这首战争诗一开始就奠定了一种忧伤的基调。我们看不到出征的时候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士气,只看到心不甘情不愿的忧虑与悲伤。因为说白了,这样的战争无非是统治者争权夺利的工具,对老百姓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反而给无数家庭带来无法弥补的灾难。孟子不是说过吗:“春秋无义战。”也难怪这位被迫应征入伍的士兵会发出“忧心有忡”的哀叹。
我们知道啊,冷兵器的时代的战争是十分残酷的。先秦两汉时期无数诗篇都渲染过战场的血腥,例如屈原的《国殇》:“严杀尽兮弃原野”、“首身离兮心不惩”;
例如汉乐府当中的《战城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没有人愿意打仗,尤其是像中国古代的中原地区,人民的生活以农耕为主。农耕文化更加追求稳定与和平,因为只有稳定才能够让土地和劳动力发挥最大的效用,满足人们最基本的生存需要。
所以啊,从《诗经》时代开始,战争题材的诗大多是这种悲凉、沉重的情调,主要反映一种厌倦战争、思念家乡亲人的情绪。
比如说我们熟悉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
还有李白《子夜四时歌Ÿ秋歌》,从思妇的角度抒发对出征丈夫的牵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等等,都是如此。
当然了,中国人不好战,并不意味着中国人怕死,中国人其实也有不怕死的尚武精神,但那是在特定的前提之下。
这个特定的前提就是“如果我们生活的家园遭到敌人的入侵或者是破坏,那中国人一定会为了保卫家园而奋不顾身、视死如归,例如曹植的《白马篇》就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豪言壮志,后代的诗人像陆游、辛弃疾、文天祥的战争诗都表现出了慷慨报国的情怀。
但显然,公元前719年卫国与郑国的这场战争,并不属于这种保卫战或者自卫反击战,为了满足少数统治者利益的战争是不被人们所支持的。所以这首《击鼓》诗,才发出感叹啊,:“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战争的酷烈我们可以想象,一场又一场激烈的厮杀过后,战袍被撕破了,一个又一个战友牺牲了,伤员在营帐里痛苦地呻吟,可是战争仍然在继续,战士们仍然没有时间休整,他们看不到战争结束的尽头。接下来,这首诗跳过了战争的具体过程,直接跳到了一场大仗之后的狼狈情形:“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这四句,虽然没有直接描写战场厮杀的血腥场面,却勾勒出战后混乱不堪的景象:战友们被冲散了,连战马也在混乱中迷了路,在树林里惊慌地寻找着主人。
而战马的主人,此时此刻也正拖着疲惫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战场周围到处寻找他的马,好不容易才在树林深处找到那匹同样疲惫和伤痕累累的战马。
诗写到这里,还是在对战争前后进行写实性的描绘。
但接下来的几句突然有了情绪上的巨大跳跃,正是这个突如其来的跳跃,让我们对下面几句有了不同的理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理解了前面所说的战争的背景,我们现在就能明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刻含义了。这不是一般的离别,而是战争环境下的生离死别。
所以诗人才会说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才会和你结下山盟海誓:要与你生则同居,死则同穴,无论是战死沙场,还是平安归来,我都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那么,这样的誓言到底是出自什么人之口呢?历史上对这两句诗至少有两种理解,一种是“爱情说”,一种是“战友说”。
爱情说好理解,这战友说呢,也就是,战友之间许下诺言,什么诺言呢?
要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彼此扶持,永不分离。我个人呢,更倾向于赞同爱情说。因为战友之间彼此发誓要同生共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发誓要要白头偕老,这就有点儿勉强了。而夫妻之间发誓要白头偕老却是人之常情。
如果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理解为爱人在分别时候的誓言,那么最后的四句就更好理解了:“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当战士在战争偶尔的间隙中想念起远在家乡的爱人,他的内心满是柔软,也满是忧伤:战争,让相爱的人分隔两地,再见却遥遥无期,不知道爱人还会相信我当初许下的山盟海誓吗?
这就是诗歌最后四句要表达的感慨:唉,我们相聚那么遥远,何时才能结束战争再相见?我们离别已经那么久了,你知道我还活着吗?你还会相信当初我和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吗?
我们都有跟恋人分别的经历吧,你可以回想一下,曾经两地相隔的那种思念和担心,我们只是短暂的分离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诗中的生离死别了。
这样的反问真是最痛苦、最无奈的感慨!一边是生死相许的爱情,一边是生死未卜的战争。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爱情考验更残酷了。
不过啊,比起西方的战争诗,这首诗传达出来的情感,还是非常中国化的。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来看看西方的战争诗什么样。
西方的战争诗往往继承了古希腊罗马人的英雄主义,就像古希腊的斯巴达人那样,战士们在出征之前,他的母亲或者妻子会交给他一面盾牌,并且告诫他:“你要么英勇地战死沙场,让盾牌托着你的尸体荣耀而归;要么你就从战场上凯旋,手里拿着这面象征着英雄胜利的盾牌。”
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抒情诗,更是将战场凯旋的荣耀,视为骑士们追求爱情最重要的资本,因为英雄主义的光荣,会让他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更加显示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形象。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在西方诗人的心目中,战争并不是爱情面临失去的残酷考验,反而是赢得爱情和尊重的一条光辉大道。
爱情原本就是诗歌中最永恒的话题,爱情与战争的混合,更加为爱情增添了一份传奇的色彩。
在中国诗歌历史上并不罕见,我再举一个类似的例子,这首诗你一定是听说过的,汉乐府当中的《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无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想,很多人第一次听说这首诗,应该是通过一部曾经红透半边天的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其实啊,这三句就是从《上邪》诗化用过来的,只不过琼瑶将原诗中的山无陵改成了山无棱而已。
意思变成了“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其实山无陵才是正确的原版,因为陵原本是指山凸起的高地,也就是山峰、山头的意思,山没有棱角似乎并不稀奇,但山没有峰就不可能称之为山了。
这首《上邪》也是爱情的誓言,而且一连列举了五件自然界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来表达爱情绝不会改变的忠贞。
第一件事,山无陵。
第二件事,江水为竭。滔滔江水都枯竭了。
第三件事,冬雷震震。冬天打雷。
第四件事,夏雨雪。大夏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第五件事,天地合。天和地都合拢在一起。
这五件事儿,合在一起就好比我们平常说:某某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要真发生了,那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不错,《上邪》表达爱情中的山盟海誓,就是这么一往无前,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宣告爱情的强度。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上邪》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一丝儿和战争相关的影子啊,怎么也是战争诗呢?
这就要说到《上邪》这首诗的基本性质了。《上邪》在汉代的乐府诗中属于铙歌那一类,所谓“铙歌”,其实就是军歌,是战歌,是在军队中为了鼓舞士气而演唱的歌曲,是属于军乐的性质。
所以《上邪》的创作背景或者说创作目的,更像是一位“军嫂”在送别丈夫出征的时候,目的是为了解除丈夫的后顾之忧,让丈夫能够在战场上安心杀敌,因此《上邪》虽然也是爱情歌曲,却不是那种悲悲切切、缠缠绵绵的风格,既然是军中鼓舞士气的歌曲,那这样的爱情誓言当然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很符合战地爱情的特点。
是的,还有什么考验,比得上经过了战火洗礼的考验呢?“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何其相似,战地爱情,自有它震撼人心的力量,因为它将风花雪月的爱情,直接推到了生与死的边缘,让爱更加具有了生命的温度与情感的深度,在烈火中爱情得到了永生。
现在,我们再回到公元前719年的这场战争,战争的结果如何呢?
卫国州吁并没有取得他想要的战果。因为州吁弑君篡位,又苛待百姓,穷兵黩武,大失人心,就在同一年九月,州吁被杀。州吁当卫国国君的日子,前前后后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卫国人又拥立公子晋为国君,这就是历史上的卫宣公了。
当然,对于这场在春秋历史上并不算很起眼的一次战争,但对于不得不卷入其中的无数士兵来说,很有可能,就是家庭里最绝望的痛。
我们常常说,希望爱情天长地久,希冀着永远不变的爱。其实没有人能预测,一辈子到底有多久。所以,“执子之手”是我们能够珍惜的当下,“与子偕老”则是我们愿意期待的永远。
如今,战争离我们很远,我们在平淡的日子里,各有诗意。所以,当我们能够“执子之手”的时候,请好好珍惜你身边那个与你手牵手的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善待与你“与子偕老”的那个人,爱得无怨无悔,才会让有限的生命少一些遗憾。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击鼓》和《上邪》,虽然写的都是战地爱情,但真正的爱情,又何必一定要通过战争来考验。
人生长路漫漫,战胜生活中种种可知和未知的苦难,都是爱情必将面对的考验,都是爱情的一次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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