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谈】声声慢 ▏翟永明
文/翟永明
声声慢
2006年,在美国卫斯理女子大学举办的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展上,看到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他将唐代女诗人李清照的词《声声慢》,与美国最著名的当代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的一首诗,并列书写在大玻璃窗上。李清照的词在美国有不少译本,我不知道这些译本,能否传达出李词中那种含蓄敏感到极致的境界。试想《声声慢》,开篇那一气呵成的七组十四个叠字,翻译成英文后,余韵还剩几许?
也正是在这同样的时间段里,朋友马松要出版一本重读宋词的书。他极力劝我写李清照的部份。我原本很想避开女诗人则一定选写女词人这一俗套;尽管我对李清照一向推崇备至。及至翻开《宋词三百首》,见篇目中除了李清照一人,绝无第二位女性。数百年来皆如此,想到易安居士不禁寂寞。再看《宋词三百首》,想必因为性别阶层,李清照还居于篇末,不禁不平。正是一念至此,让我改变了初衷。
除去性别之弱势以外,我想李清照当属宋时词坛最伟大的词人之一。三百首词逐一看来,易安之词,脱颖跳出,睥睨词坛前人后者。这样说,并非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如历代批评家所解读的那种“闺情绝调”风格;而是其词其胸襟其笔力,都为大诗人所独具。李清照一扫词坛工词藻重典故之风,她极少甚或根本不用典。白描时,如当今现代诗中之口语诗,但却毫不拖泥带水,反而细致入骨。如这首传诵千年的《声声慢》,通篇白话,无需任何注释。但声韵却极其讲究,音乐性极强。且无一字用典,但无一字多余;通篇无一险字,也绝无一赘词。连小学生都读得懂,而又无人能够仿效。这是我心目中诗词的最高境界。
《声声慢》开篇就是七组叠字一气呵成,“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淒淒惨惨戚戚”,后面更又犯险,再用两组“点点滴滴”。十四个叠字用得毫无粘滞,音律更是跌宕起伏。这种对叠字的开创性的使用,在词坛堪称空前绝后。此外,开篇的七组叠字有动作、有气氛、有声音、把主人公一天之内,从恍惚到寂寞再到凄愁的心境、以及景随情迁、心随意到的变化,层层递进。作为词中慢调,这十四个叠字,语速缓慢却起势逼人。接下来的两句“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则完全是家常语、大白话。但却起承转合般地将前面起势,转为家庭妇女般的平常语气。紧接其后的淡酒、风急;雁过、伤心;黄花、憔悴;独坐、天黑;梧桐、细雨;就象一幅画,一笔一笔地将灰色调罩上去,每一层的笔力,都借新的笔势穿透出来,尽写孤独二字。虽然都是前人用过的寻常意象,但李清照不怕落俗,写得来一气贯穿,平淡中更见出新。
我一向觉得写作中,最难的就是将用滥用熟了的字词和意象,重新注入意义。李清照的词正如高手下招,不着痕迹。这自然与她个人的修为和超凡的胸襟有关。李清照此词写于晚年,想来已是千春阅尽。下笔,则句句都是眼前光景,句句都是渗人肌肤之寒凉。最揪人的,还是结尾的那一句反诘:怎一个“愁”字了得?前面铺天盖地的愁,值此全被“了得”二字,四两拨千斤地一笔抹去了,更透出一种笔墨纸砚无法表达的绝望和麻木。连带着读她词的今人,也被这从古到今的无奈所传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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