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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你的真相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诗维空间 Author 辛夷





诗意的人

欧阳江河、杨炼、黄灿然、宋琳、黄礼孩、汤养宗、娜夜、雷平阳、张执浩、刘年、朵渔、韩东、伊沙、陈先发、江一郎、熊焱、敕勒川、吕德安、林馥娜、徐南鹏、韩文戈、李南、李以亮、冯娜、灯灯、尹丽川、刘川、李不嫁、古草、黍不语、沈木槿、庄凌、陈仁凯、林国鹏、梁彬、余史炎、林珊、刘春潮、仪桐、王晓波、从容、李建新、臧海英、胡弦、林非夜、百定安、莲叶、崔世林、紫紫、龙晓初、温永琪、宇向、辛夷。



 

母亲,厨房∣欧阳江河

 

在万古与一瞬之间,出现了开合与渺茫。

在开合之际,出现了一道门缝。

门后面,被推开的是海阔天空。

 

没有手,只有推的动作。

 

被推开的是大地的一个厨房。

菜刀起落处,云卷云舒。

光速般合拢的生死

被切成星球的两半,慢的两半。

 

萝卜也切成了两半。

在厨房,母亲切了悠悠一生,

一盘凉拌三丝,切得千山万水,

一条鱼,切成逃离刀刃的样子,

端上餐桌还不肯离开池塘。

 

暑天的豆腐,被切出了雪意。

土豆听见了洋葱的刀法

和对位法,一种如花吐瓣的剥落,

一种时间内部的物我两空。

去留之间,刀起刀落。

 

但母亲手上并没有拿刀。

 

天使们递到母亲手上的

不是刀,是几片落叶。

医生拿着听诊器在听秋风。

 

深海里的秋刀鱼

越过刀锋,朝星空游去。

如今晚餐在天上,

整个菜市场被塞进冰箱,

而母亲,已无力打开冷时间。

 


母亲∣杨炼

 

如果梦见你的脸 你就再次诞生

轮回 这棵肉质的孱弱的树

早该坠满了果实

 

如果沙滩上你光着脚

雪白的盐粒 从浮肿的脚踝朝肩头爬

像你曾爬进一条早晨的隧道

鞋脱在门外

用一对聋耳忽略孤儿们的呼喊

 

死亡 才是我们新的家庭

每年的烛光下 死者都成为女性的

你在隔壁的房间里更衣

像童年那样 不在乎衬裤中的细节

离开我 也离开一个世界的耻辱

而我被谁领进这梦里 参观一场病

血液在学校里笨拙描写的 只是你的病

你停在你死去的地点 让我追赶

追上你的年龄

 

隔着玻璃仿佛隔着一滴干透了的奶

我从你一瞥中目睹自己在变形

一场雨后 躯体都是别处

你一直站在那里

我却越来越远地死于缩小的距离

在一场梦或一个末日与你会合

 


礼物∣黄灿然

 

我永远记得这个场面:有一天

我爬上我们木屋家门口对面的小山头。

那是个美丽的小山头,山腰有一片柳树林

风一吹就树叶翻飞,而风永远在吹,

我们住在木屋区的十多年间,那个小山头

像我的心灵一样丰富,它就像我的心灵,

高于我,远于我,超越我,但永远在我的视野里。

那天下午我站在小山头上,整片木屋区在马路边

就像一堆废铁皮,跟附近的废车场没有两样。

我看见母亲蹲在我家门口的水龙头边洗锅,

她原来高大的形象此刻在我眼底下变得弱小,

我隐约听见刮锅声,我看见在她背后,在远方,

高楼如林,几片白云飘过上空。

当刮锅声再次把我的目光吸引到母亲那里,

加上我的想象,我能渐渐看清她轻快的动作,

那一刻我领到了母亲和贫穷给予我的礼物,

它一直是我的护身符。

 


母亲的脸∣宋琳

 

山地小城锁在寒风中。

那是蒙昧、萧瑟的1967,

我抓着母亲的手不放,害怕着失去。

四十八年后我才明白了那天走在街道上,

我的手心为什么出汗,而我的头

却缩在扣紧的衣领里。从叔叔家里出来,

母亲带我们──小舅、大哥、二哥、堂妹和我

去照相馆。我仰头看她,

仔细研究这张陌生的、笑靥如花的脸,

并确认那就是我母亲的脸。

而我,寄养在外祖父家里的“孤儿”,

因为害怕失去而紧紧盯着它。

家族照片中唯一的一帧:

我坐在母亲左侧,

幸福又忐忑,情人般

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我的手里。

 


远行∣黄礼孩

 

那是一个我用斧头

修改木头的日子

它是白昼也是黑夜

它是母亲在深夜

坐一次慢船去天国看病

她越来越远离她的身体

(她爱着我们,却不再拥有)


我在海棠树下望着蓝天

我不知道陌生的地方是否更蓝

却只听见

来自天上的叹息

它领着我从黑暗中到达天穹

我知道母亲仍然在某处

 


寄母亲∣汤养宗

 

我现在酒量小了,午夜后才回家的事已基本没发生

你儿媳仍看着我的杯子。汤圆已出去工作

在大杰那里,他们以你的名义走到了一起

现在我接着要做的事似乎少了

有时街头的老女人会让我以为是你,你要是在多好

我已有更多的时间陪你,或踩着三轮车载你到处转

你说停下就停下,让我的身体被你用完为止

还想对你说的是我的头发已全部花白

比其他兄弟都来的快,左额头的一绺特别像你

我在另一首诗歌中说到自己是一件人间的遗物

就是说我还在被谁寄存着,有点不值钱

会变黑,直到最终无人认领,散发着越来越少的气味

大年初五,我们又回到老屋去看你二老

回来的路上,我在你坟地的附近足足逗留了半小时

我没有说一句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母亲∣娜夜

 

黄昏。雨点变小

我和母亲在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中

相遇

还能源于什么——

母亲将手中最鲜嫩的青菜

放进我的菜篮

 

母亲!

 

雨水中最亲密的两滴

在各自飘回自己的生活之前

在白发更白的暮色里

母亲站下来   

目送我

 

像大路目送着她的小路

 

母亲——

 


背着母亲上高山∣雷平阳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颠,顺着天空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如果根茎能说话∣张执浩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旧居∣刘年

 

一接通电话,母亲就哭

没完没了地哭

像小时候,我在小河边丢了洗衣盆一样

 

她说一万块钱不见了

就藏在沙发洞里,是攒来修旧居的

像父亲一样,安慰她

在电话那头,好久,才停止了抽泣

 

一会儿,又接到她的电话,

能听出她满脸的笑

——找到了,就在沙发的缝里

 

我开始批评她,有钱自己用,不要攒

你的旧居,我们自有安排

嗯,好的,她不停地应着,像一个听话的女儿

 

旧居,是方言

坟墓的意思

 


写给母亲的诗∣朵渔

秋天了,妈妈
忙于收获。电话里
问我是否找到了工作
我说没有,我还呆在家里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
还能做些什么
所有的工作,看上去都略带耻辱
所有的职业,看上去都像一个帮凶
妈妈,我回不去了,您别难过
我开始与人为敌,您别难过
我有过一段羞耻的经历,您别难过
他们打我,骂我,让我吞下
体制的碎玻璃,妈妈,您别难过
我看到小丑的脚步踏过尸体,您别难过
他们满腹坏心思在开会,您别难过
我在风中等那送炭的人来
您别难过,妈妈,我终将离开这里
您别难过,我像一头迷路的驴子
数年之后才想起回家
您难过了吗?
我知道,他们撕碎您的花衣裳
将耻辱挂在墙上,您难过了
他们打碎了我的鼻子,让我吃土
您难过了
您还难过吗?当我不再回头
妈妈,我不再乞怜、求饶
我受苦,我爱,我用您赋予我的良心
说话,妈妈,您高兴吗?
我写了那么多字,您
高兴吗?我写了那么多诗
您却大字不识,我真难过
这首诗,要等您闲下来,我
读给您听
就像当年,外面下着雨
您从织布机上停下来
问我:读到第几课了?
我读到了最后一课,妈妈
我,已从那所学校毕业。



母亲的样子∣韩东

 

我记得的是她中年以后的样子,

笑着的样子,很有福气的样子。

年轻时的神气秀丽在相册中,

垂亡者的衰容在病床前。

 

那不是我父亲爱恋过的肌肤,

也不是她自己爱恋过的肌肤,

死亡将其收藏在郊外的墓地,

以青草白石取而代之。

 

有一次在病中我摸到了她的肚子,

隔着纸一样的皮我就抓住了一颗心

(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内脏)!

那是一颗仍然爱着我父亲的心,

仍然爱着我和她自己,

在儿子无畏的手掌下跳动。

 

我只记得她中年以后的样子

和那颗颤抖不已的心。仍然爱着我和她自己,

在儿子无畏的手掌下跳动。

 

我只记得她中年以后的样子

和那颗颤抖不已的心。

 


母亲的少女时代∣伊沙

 

花丛中的欢声笑语

几名女生
跑过我面前的小径
其中最娇小
也最快乐的那一个
让我忽然看到了
母亲早年的美丽
她的少女时代
沐浴着上海的风
1948年春天的阳光
一览无余地照在
圣约翰中学的校园里
日后成为母亲的少女
总会先被她没有生出
的儿子爱上
就是这样

 


母亲本纪∣陈先发

 

秋天的景物,只有炊烟直达天堂

橘红暮光流过她的额角,注入身下的阴影。

她怀孕了,身子一天天塌陷于乳汁

她一下子看懂了群山:这麻雀、野兔直至松和竹

都是永不疲倦的母亲。她幸福得想哭

爱情和死亡,都曾是令人粉身碎骨的课堂

现在都不是了。一切皆生锈和消失,只有母亲不会。

她像炊烟一样散淡地微笑着

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喃喃自语

 


母亲∣江一郎

记不清抱过多少女人 
却不曾抱过最亲的人 
长这么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着 
现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这个被疾病 
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瘫在床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她,将她抱到阳光下 
我要陪她晒晒太阳 
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闭着眼睛,脸上 
漾动幸福的光影 
我抱着她,但她那么轻 
让我怀疑,抱在怀里的 
不过是一条旧床单 
我走出户外,春日的阳光如此暖人 
可我害怕,一阵风过来 
她真的像一条旧床单 
被轻轻吹走 
我抱紧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浊的泪,忍不住 
砸在她的额头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母亲坐在阳台上∣熊焱

 

她坐在阳台上,那么小

那么慈祥。一张沧桑的脸

有着夕阳落山的静谧

磨损了一辈子,她的腿已经瘸了

背已经佝偻了,头上开满深秋的芦花

生命的暮晚挂满霜冻的黄叶

当她出神地望着窗外,院子里那些娇美的少女

一定有一个,是她年轻时的姐妹

一定有一阵暖风,葱郁过她的青春

好几次,我都是连喊了几声

她才迟缓地回过神——

这一条大河的末段啊,是不是需要

更多的泥沙和泪水,才能溅起苍老的回声

是不是要在狭窄的入海口,都要放缓它的奔腾

我是多么爱她!我年近古稀的母亲

我已与她在人间共处了三十多年

而我愧疚于我漫长的失忆

愧疚于我总是记不起她年轻时的容颜

每一次想她,每一次我都只是想起

她坐在阳台上,那么小

那么慈祥。一张沧桑的脸

有着夕阳落山的静谧

 


母亲盐∣敕勒川

   

朴素,沉默,总是躲在家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被生活的烟火一再锤炼,让一棵白菜

脱胎换骨,让一枚土豆意味深长……

 

一粒盐,坚守着永远不变的承诺

永远独自守着生活的咸、苦、涩,把生活

最美的滋味加倍地给你

 

从不知道恨是什么,给你的永远是爱,是

整整一生的牵挂,让家

有一个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就是一粒盐

历尽世态炎凉后,仍然为你留着

温暖的怀抱

 

煎熬就不说了,千难万险

也不说了,甚至,一颗破碎的心

一粒盐也从没有说过啊

 

多少年了,我一直分不清,到底是一粒盐

在母亲的手掌上跳动、闪烁,还是母亲

在一粒盐中蹒跚、劳作……

 

只知道,母亲的霜发,闪烁着一粒盐

无法言说的

疼痛

 

一粒盐,从不曾停下忙碌的身影——

那是母亲的爱,住到我们身体里

就再也不会离开

 


致母亲∣吕德安

 

我还是那样悄悄地回来

给你带回你现实的儿子

给你讲述外边的事情

或把书读出声——一本《红楼梦》

父亲生前的床头书

他曾经爱不释手,仿佛

总是理解不够

 

后来,才知道那是他

晚年的催眠术。坚持了很久

直到一天晨跑回家

突然心脏不适,躺倒在

床上,甚至来不及把目光

从天花板移开

回到昨天那一页

 

事实上哪页都行

总是那么随和

总能读下去,如行云流水——

可现在读来,这些

却像是他那不修边幅

轻描淡写的一生

 

啊,没有另一个父亲

然而母亲,当我读着书

一边劝你搬出那房间

把它从主卧室变成客厅

一边将你从我手中

移到别处的风景

以为那是面对现实的

一个法宝,却发现你在变小

像瓶子中的瓶子

又无限可能地大

 

这好像你在父亲灵魂里的灵魂

一时间很难走出来

直到很久,我再次回家

看见你堆着杂物,表情平静

我才如获启示

终于感激这琐屑的生活

于是目光投向你膝旁

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移开

 


越来越小的母亲∣林馥娜

 

到更远的地方想念故乡

在古老的屋檐上瞭望大海的无尽

海风里的飞翔术被不断练习

 

总习惯以拉远距离的想念

平衡近处的琐碎

习惯于忽略眼前的所有

比如一年中寥寥可数的陪伴

 

此刻,听着她絮絮叨叨

数说鸡毛蒜皮的不满

把最亲近的人作为碎碎念的主角

我已不再做是与非的裁判

而是顺着说:原谅老爸吧,老人如细仔*

 

细仔的天真与好奇

也同样回到她不再明亮的双眸

公园里热闹的人群,雕塑上的小洞

都是她惊奇的对象

 

湖边打麻将的人

会不会吵起架来而掉进水里

公园边住宅区的人们

有地方买菜吗

铜做的茶瓯能不能移动

……

这分明是一个孩子向妈妈追问着

十万个为什么

 

而那边,异国大师的死讯正在圈中疯传

他们说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动摇我

倾听好奇宝宝发现奇迹的耐心

 

*细仔:潮汕方言指最小的儿子,也泛指小孩子。



母亲∣徐南鹏

让我们都来说说,母亲,她要有多大
才能容得下这么多,父亲的生活,儿女的生活
几乎是忘了自己还有生活,一个少女迅速变老
她把自己的全部力量,用来理顺身边人的快乐、苦
烦恼、争执、贫穷。我想我的母亲,在这个时候
一天就要暗下来,她正在淘米
炉火正旺,空气中有淡淡的烧煤的气味
早上买回来的菜还没有洗
弟弟的女儿在屋外玩,母亲不时地唤一声
母亲要有多大,她的念想要有多大,心胸要有多大
我在北京,她也要发愁,愁我什么时候才能买房子
我知道,吃完晚饭,她会点上香
把自己的愿望,在菩萨面前重说一遍
想起母亲,我仿佛闻到大地的香味,看见钻石的亮光母亲


晴空下∣韩文戈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膀。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锁头、 冬生、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呼唤∣李南 

 

在一个繁花闪现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鲜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给母亲∣李以亮 

自你走后,我就活得无家可归 
母亲,这非我本愿,你该理解 
自你走后,我拒绝了所有的生日仪式 
那遥远的你受难的日子,是否值得? 

我曾经吮吸你,为了成长 
我曾经在你掌心站立,为了飞翔 
如今我置身这最后的墙角 
但仍然不是可以纵情失声的地方 

我曾在你怀中赤裸,那么幸福 
我曾试图抓住你的手,那么徒劳 
我仍在寻求能够接手你爱的爱 
为了兑现一个不曾说出的诺言 

自你走后,这世界已经面目全非 
而你定格在相片中,仿佛时间的人质 
我甚至不敢多看你一眼,一次次 
我忘记了钥匙,却带着你的嘱咐出门



接站的母亲∣冯娜

 

一群人中她的身影最安静

除了出生那一回我的车次从不早到

每一趟车都掠起一阵风

只有她不被吹拂

远行人都毋须怀揣时钟

命运的特赦是往返于彼此平安的目光

 

我在车上多站了一会儿

她的头向车道左方微仰着

我想起抵达珠穆朗玛峰的那个黄昏

在那承受亿万年隆越的洪荒

每一块化石都刻满温柔、衰弱、忧惧……

我站在天空底下

一只鹰沉默地飞向旗云

它的心事我都听见

 


我和你的样子——给女儿∣灯灯

       

黄瓜花在清晨,是嫩黄的样子

不比天牛在黄瓜叶上,天线接收旧信号

不知所措的样子

——亲爱的,这也不是我想描述的

我和你的样子

雨在昨夜下过,其中一些

落进你少年的梦中

梦中,你拼命抓住考题,作业

你拼命

想看见花开

雨水滑过睫毛栅栏

我在梦外

守着你,但守不住雨水

——这也不是

我描述的,我的样子

你经历我从前没有经历的生活

所以你不可能成长成我

有一天

你会像我一样不知所措,像我一样

担忧,沮丧,挫败……

那时,你和我的样子不同

但相似——

你会想起我,而我想起我的母亲。

 


妈妈∣尹丽川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

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么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到沈阳广场找我妈∣刘川

 

广场上

没1000人

也有800人

其中90%

是中老年妇女

她们在扭

东北特产

——大秧歌

她们在唱

民族大戏

——二人转

她们真土

她们真俗

尤其脸上

画了又厚又浓又艳又突兀的妆

但我还是

十分耐心地

站在外面

认真地看

因为这乌泱泱的人堆中间

一个女人

生了我

 


母亲的国歌∣李不嫁

 

无数次听她讲述

生我的情形:

煤油灯点亮的乡村

一只狗吠叫,全村的狗跟着吠叫

无数次听她歉疚,十八岁

胸脯干瘪成人民公社的谷穗

我来到这世上,从未喝过人的乳汁

所以我很早就明白

贫寒至极的年代,

一口米汤也能养出一个耶稣

她教我爱那马厩里出生的兄弟

她教我唱天国的国歌,哦,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从北大医院探病后归家∣古草

 

下过雨的路面,

有一种柔软的假象。

小水洼的出现让柏油路

失去往日的平衡,趋向脆弱。

河水和河岸上树林的完整性,

被我的进入打破,

我和高大的榕树之间,

公交车和迅速地逝去之间,

有某种超越我的平衡。

时间如此寂静。

我坐在车里

像我已逝的母亲曾经做过的那样

手里握着冰凉的铁

在人世间缓慢地移动。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黍不语

 

当我从无数黑暗中,寻到她的子宫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土豆落在敞开的地里。

 

当我开始一点点膨胀,一点点,与她分离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

 

当我怀揣她的汁液,耗尽她的日夜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石头,在秋风中的寺庙前打盹。

 

我的母亲她,坐在那里

像一小块寂静,一小块阳光。

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在黑暗处

像我们同时

经历了某种消失。

 


1975,我的母亲∣沈木槿

 

她躬下去

隐隐喘着气

她像棵结了果的梨树

微微躬下腰去

 

太阳像是她陪嫁的

铜手炉  滚烫的手炉

亮晃晃的手炉

 

他听见她抑止不住的

喘气声

麦田里草深

深得齐膝

深得蝴蝶蜜蜂也头晕

搙草累了乏了

她就势躺下去

他们就势躺下去

阳光也跌下去

阳光万丈

跌进麦穗  草隙

深幽刺亮

 

她微微隆起的

腹部下

是个深幽的世界

她喘息的间隙里

隐约有个

细幼的回声

 


与母亲一起洗澡∣庄凌

 

在澡堂的更衣室我迅速脱光了衣服

母亲却行动迟缓如老麻雀缩着翅膀

母亲瘦得只剩下了骨架

干瘪的乳房如空空的袋子

那些乳汁,那些粮食,那些温柔

都被时光挥霍一空

母亲年轻时也是村里的美人

在正月的戏台上与一群大姑娘跳舞

一直跳到摇曳的红高粱地里

 

母亲背对着我默默地洗着

我也把身子背过去

不敢看母亲衰老的身体

那是我的明天,隐藏着死亡的气息

“凌儿,我给你洗背”

母亲转过身来,她鸟爪一样的手指

在我光滑的肌肤上温柔地擦过

带给我一种男人抚摸时的快感

我为这种快感感到一丝羞耻

我也转过身来,给母亲洗背

心就一阵酸涩,我看见大理石的花纹

 


致母亲∣陈仁凯

                            
流浪不过是一种借口——
从一条村庄到另一条村庄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熟悉的人日渐陌生
陌生的人已经熟悉
路过之地就是故乡,月光铺就了路途
我栖身于云朵的阴影

围着一棵树,你就是我的母亲
孕育、生息和劳作,你沉默
无数的叶子与果实
是相濡以沫的兄弟姐妹
从拥挤中相互取暖,窃窃私语
一粒细砂就是我们的居所
一只蚂蚁,是我们卑微的命运

沿着河流的纹理,洄游的鱼群
是我的影子。水草丰茂
我沉溺于方寸之地
觅食、繁殖或者把自己的梦境
交予闭不上的眼睛,在安静中失语
我与你可以相对无言
一如我与你相遇,就是故乡

你时而在院子里拾缀
时而坐在黄昏的灶台前
臃肿的衣衫包裏着
嶙峋的瘦骨,一把柴草
喂饱了我的饥肠和欲望
你为我所累。困惫的理想
只是一轮挂在树上的圆月

当我学会了飞翔
你却把活着当作惟一的幸福
你已不再唠叨,不再把琐碎的事物
编织成生活的围裙,日落时分
你会细心地点亮一盏煤油灯
让空空的墙壁
画满我的童年

我说,我会一生与你相依为命
你只是轻轻地抬起了手
一根细线,竟然穿过所有的日子
在薄纱上绣下淡淡的泪痕
说,我们只是陌路相逢
就像一阵风,抚平你的肋骨
让记忆留下一点痛



为母亲祈福∣林国鹏

 

这些年,夹杂在母亲体内的风声,

越来越大。是的,这个46岁的女人,

就在乡下的土灶前烧火。

她一边为红薯去皮,

一边从鸭蛋里,掏出往事。

我知道,陈旧的囤里,

总储藏着她那肥沃的慈爱与温暖。

 

这是一个波澜不惊的黄昏,我登上

被磨秃棱角的望娘楼。虚无的云,

像一块一块的心情

堆放在空中。总让人想起

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比如命运与贫困

比如痛与爱。我知道

时光是会让一切雾化,只剩童年的

几滴鸟鸣,在我内心

慢慢亮起来

 

是啊,命运那么辽阔。黄昏的绳索,

早已将落日一点点拉远——

我在望娘楼为母亲祈福。没有卑微,

没有煽情,只让敬意与想念,

占据内心的空白。我知道,生活再忙再苦,

母亲的脸上,总挂满了

好看的笑容……

 


河流——给母亲∣梁彬

 

这个夏季

从午后的颈脖渗出

风里有赤道的弧形轨迹

透彻——

然而无声

榕树的荫影落入水面

巨大。像教堂的风琴清凉无比

我想起了河流

她丰满的身体

富满贞操

将我洁白地拥入

又赶上

童年的岸

 


为什么还听不到她的声音∣余史炎

 

这是往年离去又再来的秋

我重新回来坐在木椅上写诗

我听过孩子渐熟的歌声

也常有她们清脆的哭泣

 

一个人逝去,这尘世依然喧闹

我敲着冬天的门环,等待了无数首诗

却为什么还听不到她的声音

为什么只能见到墙上褪色的微笑

 


祈祷词∣林珊

 

她们在祈祷

其中有一位是我的母亲

五十岁以后

她越来越虔诚

“逢庙必进,见菩萨必拜”

这是她越来越信奉的真理

三十岁以后

我不再反驳她

凡事都遵从她的意愿

我越来越明了——

她是我的母亲

 


母亲∣刘春潮

 

我看到佛

她的微笑很慈祥

像我母亲老去的时候

旁边有一朵干花

它曾娇艳欲滴

像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而现在  我的母亲

不算年轻也不算老

她不是花  也不是佛

她只是我的母亲 

 


羡慕∣仪桐

 

那天递衣服给母亲

我看到她六十岁的胴体

浑身洁白如玉

双乳微微下垂

她的美

让我涌起一种隐隐的嫉妒

这个女人的修复功能何其强大

生了七个娃

三个夭折

四个过得并不称心

尘世的苦难并没有把她摧垮

像那沉默的土地

遇到一滴水,就再发一次芽

 


菩萨∣王晓波

 

乡间千年传说,到禅城祖庙祈福

能给五行缺水的人添福消灾

 

返乡前,母亲诚心去了一趟祖庙

添了香油请了开光佛珠

 

念珠至今在我手腕,已近十年

穿连念珠的绳子断了数次

 

每次我将这念珠串起佩戴手腕

总觉自己被一尊菩萨搀扶

 


妈妈∣从容

 

你的皮肤像你的围巾 

那么柔软光滑 

当年却难以触摸

 

你的箱子 你的房间 

在我的梦里

长成十九岁的姑娘

 

你的手在你的诉说里

像白雪公主的金头发

 

妈妈 

我想回到你的十九岁

和你手挽着手

走过斯大林大街

 


陪母亲一起看日落∣李建新

 

一个沉静的黄昏

陪母亲一起看日落

沟渠与落日的衔接,像一根火柴。

我搀扶她,趟过枯黄的稗子与衰草

站上高高的沟渠。

吸一口气,稍事歇息,缓步往前走

很快临近黄泥巴沟

更远的袁家畈,罗家山,山砦村

她记得的地名皆望不见

母亲说,日头落了,我们回去。

是的,日落在她四顾的旷野

日落在不尽与灰烬的的暮光里。

我们回来时,天已擦黑

小院的柴门在晚风中,无聊地闭合。

 


危险品∣臧海英

 

母亲死于一根草绳,父亲把草绳烧了

母亲死在西厢房,父亲把西厢房推倒

母亲是蹬着灶台,上去的,父亲把灶台扒了

在这之前,他已经收走了家里的刀:切菜的,割草的,剪衣服的

并把杀虫剂和农药,藏起来

我的父亲,这个无能为力的人

他以为,没有了这些危险品

我的母亲,就会不死

 


母亲∣胡弦


清晨的菜市场,一个老妇人向我打听非洲

(她的小儿子被派往那里工作快一年了)。

而在昨天的晚报上,有个贪官要被枪毙,他的母亲

在卖去秋所收的玉米,拼凑

来这个城市的路费。


我想起一个天文学家的话:白天也有星星,但看不见。

意思是:永恒的恩情总在暗处和反面,

一如相册里的母亲不咳嗽,没有脚步声。

寂静如此坚实,使痛哭比悲伤更艰涩万分。

 


浪费∣林非夜


我肥胖的母亲,依然为饭桌上的剩菜着急

她吃饱了。还会坐下来,慢慢地把菜吃完


我劝过她,这是另一种浪费

她多数听不进去


很多时候,我想静静地靠近她

拥抱她日益被消耗的身体


很多事物我们爱莫能助

包括自身的流失


清水在早晨的水龙头下

哗哗地流去

一些感情被白白地搁置



纪念母亲∣百定安

 

妈妈,我喊了你无数遍你没有答应

三十年,是我的口音变了吗

那天,在美国的一个小镇

我又看到了你,因为有一棵树很像你弯腰

去地上捡一个铅笔头的样子

(我顺着那只坚硬的炭芯走到了今天);

那天,我将一把飘向窗口的飞絮

看成了你刮来的皱纹,后来它凝作了一束光;

那天,一只裤脚莫名地破开一个洞,

像你自责而无奈的眼睛,我用睫毛把它缝上了;

那天,一个朋友问我:父母健在?

我说他们不在了,我是孤儿

但我知道我说错了,那夜你凄冷梦中

叫我的声音像穿刺,把三十年的别恨

植入我的疼痛。我知道我正代表你继续活着

 


空地∣莲叶

 

那边,头戴斗笠、身披胶纸的母亲走了过来

农历三月,在雨中

麦子的绿似乎又加深了

而风吹过的麦子

干净着,柔软着,融化成母亲的背影

 

我去接她

我轻轻咳嗽

我喊一声母亲,眼泪就伴着雨水落了下来

 

走到空地上的母亲

她的咳嗽,一声比一声大

累了一天的母亲啊

一边不停地咳嗽

一边不停地啃噬着自己的绿   

 


绞篙∣崔世林

 

母亲和一把镰刀去了水田里

她说

去迎接明亮的光

我的芦苇丛,选择靠近一片水塘,随意地栖息

它把触角,伸进水底

手立即变软。苦涩的太阳、青枸子、细米菜你们都来吧

我要你们开口说话

 

贩卖迷幻药的癞蛤蟆,在脚边就要起身了

嘘,它背上的小葫芦精致而美观

小巧的玩意

有烟,有火,有迷彩的广告旋晕

我走了。除了灌木丛和昨夜掉落的星子在窃窃私语

一只蚂蚁都不见

一只蚂蚁都去了哪里。蚂蚁的王子在楝树上哭泣

为流过的河流

临别之前,我还是会点灯抚伤

多年后,母亲

我还是,还是舍不得你不安的黄昏和灯盏



母亲∣紫紫


小时候她总说我

死裹毛,你不是我亲生的呀

我总是还击她

我长得丑呀,是你亲生的

直气得她两眼含泪

捂住嘴巴

我才住口


13岁那年

我的作文《我的母亲》贴在学校大门口她看到了

那天她看我的目光好温暖

她把我叫到跟前,我故意不理

下午又把我叫过去

我还是不吭声,她生气了

死裹毛,你不是我亲生的呀

又把她气得两眼泪汪汪


直到她的骂声越来越小

小得只听到她抽泣的声音

我才问她:有没有韭菜炒蛋

有没有咸菜豆腐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个小大人

母亲像受了恩宠的孩子

一边点头,一边说:

忍一会,马上就去做



出门见喜∣龙晓初

 

母亲在佛前又跪又磕,

使劲地摇求签筒,跳出了一支签

 

新一年的运程,神明都赐给了它

是福是祸,找解签的人分析一番

出门见喜,逢凶化吉

 

佛祖赐灵签,就如迷茫大海的一盏明灯

以至于我每次出门,母亲总会叮嘱一句:

出门见喜,多遇贵人

 


矮个子母亲∣温永琪

 

矮个子母亲

看着儿子

蹭蹭蹭

高出自己

一个头

蹭蹭蹭

又高出了

老公半个头

心中的石头

落了地

逢人便说

像他外公

像极了他外公

高高大大

 


要你出生丨宇向

 

字典里的你

不是你

错别字也不是

而我收养着你

河流里的尸体

不是你

风雨无阻倾注你

不是你

我却留有你

女精神病人指甲里挖下的肉

不是你

肉中荼毒也不是

我仍罗列你

如下落的胚胎

(已生毛发)

如落下的鞭子

(另一个人的痛苦)

 

一沓一沓报纸

不是你

被报纸扑灭的烈焰

不是你

但火是你的

你的,真相

是烧

 

错订的五线谱

不是你

谱的轨迹也不是

而我听到你

风汇集古老智慧

不是你

箴言的饶舌本质也不是

我要照着你

不分开你

 

你囚在阳光里画画

如渎职者

那画笔打开的貌似远瞩与节制

不是你

我忠实于你

秘密不是你捅破的

私印品不是你撕的

你的更黑更潦草

我为此,朝向了你

 

能流在你身上的

就不是你的

尿撒出去

管子崩裂,白白淌走

呼啦啦,在暗夜

搬运羊皮卷的人

是你的人

书上的字符

不是你

血腥的味道你太熟悉

煤钳子烧红了烙到背上

也是那种味

我为此,印证你

 

你闻闻别处,从地理中

你创造你的上苍

也是那种味儿

那时,你还小

一只手伸向星星堆

另一只拽紧棉被角

埋那味

埋道道回音

你还小

如在沼泽

早早衰弱

《嚎叫》不能穿透

《星空》无法抵达

孩子,当你长大一点点

别耽搁在里面

像原罪离开亚当

肿瘤离开坏身体

像一个人

离开另一个

别搁浅在那儿

别替我淌血。别替

那截白粉笔

在黑板上

尖啸——

那错独自死活

 

要你出生

 


雨∣辛夷

 

同时进行的雨有两场。一场

落在揭阳的乡下。母亲说到菜园新种的

菜苗被冲出泥土。小溪一夜间涨满水。

有过路人躲雨,讨水喝。有草灰蛇趁人不备钻到

树下。还有闪电,充满撕裂与毁灭的力量

这些都让她感到害怕。她一个人在家

夜里风吹草动都让她感到害怕。她向我讲述

这些的时候。广州也正下着雨,我刚从

一个饭局喝完酒踉踉跄跄走出来。路变得

很恍惚,在我左右飘荡着。为了让它安静下来

我倚靠在防护栏,交出全身重量。雨从上面

下来的速度是那么快。母亲的话却越说越慢

慢到最后竟像夜色,使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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