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 | 路灯错觉
路灯错觉
张远山
今不如昔，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这是“衰退论”者的十六字真言。“衰退论”者认为，当代不如现代，现代不如近古，近古又不如远古，总之文化在不断衰退，道德在持续滑坡，精神在日益贬值；现在的作家不如以前的作家，现在的画家不如以前的画家，现在的科学家不如以前的科学家。“衰退论”者总是把当代的科技新发明和物质新进步当做“衰退”的替罪羊，铁路、电话、电视、电脑、网络都曾被认为是导致文化衰退和道德滑坡的洪水猛兽。
其实这是不真实的错觉。人们常说文化伟人是引领文明的灯塔，那么让我们借用路灯来看一看，一个人倘若过于自信，以为“眼见为实”，可能会产生怎样的错觉。
任何人站在街头都会发现，近处的路灯较稀，远处的路灯较密，而且越远越密，但事实上每一盏路灯的间隔是相等的。近处的路灯并不特别密，远处的路灯也非特别稀。文化伟人不为同时代人所知是历史铁律，因为文化的光芒具有递增效应，文化伟业被人熟知具有滞后性。莎士比亚在世时并未蜚声国际，哥白尼临死前才敢出版其划时代著作，梵高生前根本无人问津，这些文化伟人现在名声煊赫，不是因为同时代人都崇敬他们，而是他们死后的每一代有识之士不断赞扬他们，知道其杰出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当时间抵达我们的时代，我们才会不精通文学却相信“莎士比亚仅次于上帝”，不了解绘画却相信梵高是超级天才，对科学很无知却听说过“哥白尼革命”。
各文化领域的当代伟人你可能根本没听说过，或者完全不了解，因为这些伟人的声名刚刚开始在小范围传播，而他周围那些知道他的人，又“太了解”他的庸常，“太了解”他的弱点，成为“先知在其家乡必被误解”、“仆人眼中无英雄”、“熟知并非真知”的当然牺牲品。太阳只能远观，不能近看，伟人的光芒也只能被遥远的后人感知和理解。因此尼采说：“星光很遥远，到达人们的眼睛需要许多时间。”我们看到的阳光，是八分钟前的阳光。我们看到的遥远恒星的光芒，可能是二十亿年前的星光。发出这些星光的天体，可能在一亿年或十九亿年前已经毁灭和消失。
不过“衰退论”者主要存在于文化领域。在政治领域，“进步论”者却要比“衰退论”者多得多。政治上的“进步论”者永远对政治现状持乐观态度，永远认为现在的政治比以前的政治透明、纯洁、高尚。因为以前是“奴隶”的、“封建”的、“殖民”的，而现在是“民主”的、“法治”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
这同样是不真实的错觉。人们常说政治巨头是创造历史的英雄，也让我们借用路灯来看一看，一个人倘若过于轻信，以为“眼见为实”，可能会产生怎样的错觉。
任何人站在街头都会发现，近处的路灯较亮，远处的路灯较暗，而且越远越暗，但事实上每一盏路灯的亮度都是相等的。近处的路灯并不特别亮，远处的路灯也非特别暗。政治黑幕不为同时代人所知也是历史铁律，因为权力的光晕具有递减效应，政治黑幕被人熟知同样具有滞后性。许多过去的政治巨头现在臭名昭著，不是因为同时代人都唾弃他们，而是在他们死后的每一代有识之士不断揭露他们，知道其肮脏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当时间抵达我们的时代，我们才会不精通历史却知道尼禄烧掉了半个罗马，不了解政治却断言希特勒是个疯子，对世界很无知却听说过古拉格群岛。
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大多不知道莎士比亚却知道当时的英国女王，但知道莎士比亚的后人却不知道当时的英国女王是谁。哥白尼的同时代人大多不知道哥白尼却知道当时的罗马教皇，但知道哥白尼的后人却不知道当时的罗马教皇是谁。梵高的同时代人大多不知道梵高却知道当时的荷兰元首，但知道梵高的后人却不知道当时的荷兰元首是谁。人们对当代的政治巨头如数家珍，但对历史上的政治巨头早已忘却，人们对当代的文化伟人一无所知，但对历史上的文化伟人却耳熟能详。
每一时代的人，最熟悉的必然是前一时代文化伟人的思想、杰作、成果，他们对同时代文化伟人的思想、杰作、成果不熟悉；每一时代的人，最了解的必然是前一时代政治巨头的阴谋、隐私、肮脏，他们对同时代政治巨头的阴谋、隐私、肮脏不了解。因此人们总是贬低所处时代的文化成就，认为比前一时代退步；人们又总是拔高所处时代的政治成就，认为比前一时代进步。这种双重颠倒，就是“路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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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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