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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 人与窗

2017-12-01 张远山 庄子江湖

人与窗

张远山


门是墙的寻常摆设,而窗却是墙的奢侈品。中世纪的德国,以窗的数量来核定每户市民课税之多寡,因为窗之数量代表你的贫富程度。如果为了少缴税而少开窗户,那么你失去的阳光和空气,将远远大于开窗纳税所损失的金钱,可见窗对人类生活的重要性。

窗与门仅有一点相似,两者都依附于墙。墙只是一种划地为牢的徒劳,再高的高墙都无法分割广袤的天空,造墙只是依附于地的人的愚行,他们莫奈天何。真正的天堂无墙无门──有门有墙的天堂是骗子伪造的。门不过是墙的一部分,有时是活动的墙,有时是比墙更坏的墙,是墙的故作姿态乃至骗局,说穿了也只是放风的牢门──门外还有更牢不可破的墙。而窗虽然在不能无墙的时代不得已依附于墙,却不属于墙,也不属于地,窗属于天空,属于人的不可遏制、无法剥夺的自由。门可能常常是墙的帮凶,而窗却永远是墙的叛逆。只要墙存在一天,窗就是对墙的反叛,而一旦墙不再存在,那么窗也就不需要了。窗不需要自己的独立存在,窗宁愿自己尽早消失,只要自己存在的前提──墙尽早消失。门是自愿的奴隶的最高目标,而窗是被迫的奴隶的最低目标。最低的窗,也比最高的门更高。

古人就曾设想过建造一座四壁都有窗的房子。现代人已经有能力把整个墙面都用大玻璃做成窗,这是窗对墙的重大胜利。当然这是需要警惕的,因为它可能使不必有墙的地方,也有了造墙的理由,至少使反对造墙的理由显得不充分,因为原先的墙的弊病变得隐蔽了。并且由于弊病的隐蔽,原先在墙内急欲出去的人,现在认为呆在墙内也相当不错。这样玻璃墙就可能成为一种更阴险的墙,玻璃墙把人变成了金鱼,把人变成了观赏性动物,甚至玩物。一堵厚重而黑暗的墙,几乎不用寻找推倒它的理由;而一面透明却密不透风的玻璃墙,则几乎找不到打碎它的理由。然而墙就是墙,无论它是拒绝阳光的黑暗之墙,还是装出欢迎阳光的虚假姿态的玻璃之墙。

不过,仅仅在高墙不可逾越,而门已堵死的情况下,窗才是墙的反叛。当门已开启,随时可以走出之时,如果还仅仅满足于窗的春光,那么窗就走向了自由的反面。

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高墙之中。由于墙有门有窗,因此人群分成了倚门族和凭窗族两类。倚门族的男人,无论少年老年,都是肉体过于沉重的人。倚门族的少年,被称为少年老成、早熟的天才和神童。

倚门傍户的人,倚恃的并非门户,而是高墙。倚门傍户者,正是为阔人即高墙的主人看家护院者。他们对一切穿窬之徒都深恶痛绝,动辄谓之“毁我长城”。任何人想盗取大墙内的一点东西,都要被口诛笔伐,甚至肆行诛戮,但倚门傍户者对大墙内的珍宝却不问来历。倚门傍户者认为,大墙内的所有珍宝必定是来路正当的。尽管这些珍宝的数量大到令人无法相信它们属于阔人之应得,但倚门傍户者认为,既然这些珍宝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从大门中搬入,就足以证明其来路正当。而穿窬者却不敢走大门,只敢走墙洞,他们不敢在白天光临,而是借着夜幕鬼鬼祟祟地作业,可见穿窬者自己也知道有罪。倚门傍户者决不会同意,大墙内的珍宝,正是从包括穿窬之徒在内的众人那里公然洗劫而来。穿窬者迫于大墙的存在,和看家护院者的存在,才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极小一部分。

另一方面,看家护院者对任何承认大墙之合法性的人公然从大门内搬出的大量珍宝,当然也认为是去路正当的。他们决不会认为这也是“毁我长城”,因为这“长城”是属于每个“我”的。倚门傍户者认为,只要墙体没有被损坏,从大门内“来去自由”地搬运任何珍宝,都是“爱我长城”的正当行为。

而倚窗窥牖之人,其实无所倚傍,他既不骑墙,也决无门户之见,更不从门缝里看人。所以“门虽设而常关”的陶渊明却要“倚南窗以寄傲”,因为他知道门与墙的密谋关系,他更知道墙外还有墙,出了此门,还有更多打不开的门,还有更多更坚固的铁闸门。所以他宁愿呆在南窗下,露出冷傲的神情。

倚门族如果师从同一个倚门族宗师,就互称“同门”;倚窗族如果师从同一个凭窗族大师,就互称“同窗”。同窗与同门的战斗,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除战争以外最主要的纷争。倚窗族认为,只要墙不倒,只要门还在故作姿态地允诺“自由”,战斗就不会结束。有意思的是,倚门族的同门甲与同门乙往往互相敌视,因为墙只能有一扇正门,占据正门的某党的众同门,总是把屈居偏门的同党之别派的诸同门称为“旁门左道”。无论哪个倚门族的同门被凭窗族痛殴,其他倚门族的众同门都是幸灾乐祸的;而当暂据正门的倚门族的同门被墙主人痛揍甚至满门抄斩时,所有其他门派的倚门族都要弹冠相庆,因为轮流坐庄的机会快要轮到他们了──哪怕他们明知迟早要下庄,哪怕他们明知等待他们的命运与刚刚被推出午门问斩的那些倚门族一样,但他们抱着“天下无不散的诞席”的虚无主义达观,兴奋地赶赴人肉的筵席,而无暇顾及最后的下场。

事实上,在数量相等的情况下,倚门族根本就不是凭窗族的对手。何况同窗虽有共同理想,但他们从不像倚门族那样结党组派、连襟连裆,而总是单打独斗。孤傲的倚窗族甚至敢于独自一人在倚门族的大营前搦战。所以人们在历史上看到的大部分战斗,只是倚门族的同党异派之间的内讧、虚耗,勾心斗角和狗咬狗。一是因为凭窗族十分稀少;二是因为凭窗族对倚门族的战斗总是短兵相接的近身肉搏,如电光火石般一闪而没,而且由于凭窗族拒绝表演,他们在战斗时拒绝观众和看客,所以在大墙内昏睡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与他们虽生犹死的生存同时发生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事件,相反倒是时空远隔的凭窗族痛切地知道他们的先辈曾经如何浴血奋战;三是因为单独的某党某派倚门族虽然不是凭窗族的对手而且互相内耗,但一旦墙主人或至圣先师号令天下倚门族的“小子”对单独搦战的祢衡式挑战者“鸣鼓而攻之”,那么所有离心离德的倚门族会立刻联合起来,以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对凭窗族进行有恃无恐的扑杀──千万不要以为他们也有英勇可言,他们的英勇不过是为了占据那座唯一的正门罢了——即使不幸战死,胜果自有他的同门和子孙去享受,而他则可以在圣庙里得到与圣人同祭的“哀荣”。

或许是作为一种胜利者的自鸣得意的嘲弄,倚门族为凭窗族准备的去处,是铁窗。然而凭窗族的诗人认为铁窗至少还是窗,自己得其所哉,甚至认为铁窗生涯别有风味。“铁窗风味”几乎成了他们的狱中诗篇的至味。凭窗族诗人写道:“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唤醒记忆。” 战死的凭窗族不必说,战败的凭窗者此后的余生还是去凭窗寄傲──只不过所凭的是铁窗。

与男人分属于门和窗相似,女人也分为两种。倚门的女人和凭窗的女人。倚门族的女人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家畜,虽然她们时常被倚门族男人谬赞为“野鸡”,因为她们整日倚门并非为了出门,而是为了把人诱入门洞,关入高墙。

被关在高墙里的凭窗族闺秀,不得不从窗口向外眺望。她渴望出去,但父母、礼俗、伦理、道德亦即所有的高墙,都不许她出去,她只得被迫让情郎借着夜色的掩护,翻过围墙,从窗口里悄悄进来。门是婚姻的入口,而窗是爱情的入口。新娘从大门抬进,而情郎则从小窗爬入。从大门抬进的新娘,非常欢迎从小窗爬入的情郎;而从大门进入的丈夫,决不欢迎从小窗爬入的情郎。

倚门族的女人一旦到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程度,就只能“老大嫁作商人妇”。而凭窗族的女人却只要有一夜曾经“共剪西窗烛”,就会终生回忆“巴山夜雨时”。

如果说凭窗的男人是精神上的诗人,那么凭窗的女人就是精神上的少女。凭窗的诗人即使老之将至,命运困顿,穷愁潦倒,也是永远的诗人。他们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他们以头叫门,撞出血来也在所不惜。

凭窗族的少女即使美人迟暮,芳华洗尽,红颜薄命,也是永远的少女。一部黑漆漆的历史,能够温润后人的极为有限的美丽画面,就是永远的诗人在月亮的清辉下吟唱着诗句,而永远的少女在篝火的微温下轻盈地舞蹈。诗人吟唱的是悲惨的史诗,少女舞蹈的是生命的悲哀。

永远的凭窗者,获得后人永远的凭吊。

在现代社会,电视之墙成了一堵牢不可破的玻璃幕墙,老子在两千年前设想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似乎已经成了现实。人们呆在大墙之内,不必出门,不必开窗,就“看到了”墙外、门外、窗外的一切。于是出去的理由更少了,开门的理由更少了,开窗的理由更少了,于是墙存在的理由更多了,开门的必要性更少了,窗则几乎可以不要,原有的窗也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电视机成了虚假的世界之窗,而真正的世界却对现代人关闭了起来。世间万物不再成为与人共存的真实事物,不再需要人们去亲近它,触摸它,感知它。人们仅仅是“看”它,隔着千山万水却“近在眼前”地看它。电视机的魔术是一个大骗局,人们看到的任何事物,从来没有电视机里看到的那么逼真,由于这种逼真的还原度大到近乎真实,它与真实的距离似乎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于是人们相信自己在电视机中看到的就是事物本身,就是世界本身,于是人与世界万物的直接联系被切断了。世界不再是立体的,而成了平面上的图像。

更可笑的是,一个天天在家看电视的人,可以“不出户,知天下”;而一个天天出门的人,却又如老子所言“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每个大墙之内的电视迷,都有资格以无所不知的态度教导大墙之外的自然之子,因为后者只知道他亲身经历过、亲手触摸过、亲眼感知过的极少数事物,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他的眼睛,是真正的心灵之窗,因为他用眼睛观看真实、探究真相、寻求真理。而电视观众的眼睛是欺骗之窗,他用眼睛观看图象、轻信假象、接受骗局,自愿接受大墙的主宰者用统一的程序对大脑进行格式化。

电视之窗是窗的反动,电视成了现代隔离之墙的同谋。由于有了电视之窗,传统的窗已经不再有必要。传统的窗还能为人们送来世界之风,知道气候炎凉,而电视之窗取消了真实之窗的存在必要性。真实之窗是墙的反叛,而电视之窗是墙的帮凶。它比墙更有效地隔离了阳光和空气,使人们在大墙之内安定团结,安居乐业,而不知墙外的冷暖,世界的风云。窗口的空调机,堵死了所有的窗口。炎热的夏天,人们在大墙内感受着伪造的“天凉好个秋”;而肃杀的冬天,人们在大墙内感受着伪造的“春天好风光”。

由于电视之窗大量传播着廉价的伪知识,于是再也没有人十年寒窗地苦读。真实之窗给人们以真知识,而电视之窗只给人们伪知识──过眼烟云般的信息垃圾。一切无用信息都是真实知识的反对力量。信息是知识的伪币,一个满足于仅仅从电视中得到外界信息的人,不可能有任何真知灼见。电视文化每时每刻生产着大量的信息分子,而大量的信息分子正在拒绝知识分子的一切忠告。信息的处理方式是加法、乘法,而知识的酝酿方式是减法、除法。一个贪多务得的信息分子,永远不懂得“损之又损”的智慧之道。老子在两千年前即已揭示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智慧,已经越来越不为现代人所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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