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飞上天》的独特，不仅仅在个人奋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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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杨偲婷

国产剧《鸡毛飞上天》收官了，卫视收视成绩相当优秀，在豆瓣上评分也高达8.5。一部讲当代义乌商人故事的国产电视剧，得到市场的广泛认同，这一点连该剧的主创们都没有想到。

据该剧编剧申捷透露，当初找到主演殷桃时，殷桃对于这个题材第一反应是诧异：“啊？给一个城市拍传记啊？”而制片人吴家平更是没有想到，这部剧会得到年轻人的喜爱。“从一个城市折射几十年中国经济变革的历史，这种题材不见得市场喜欢。现在的人都擅于遗忘，很多年轻人都遗忘了父辈如何艰难积累财富的过程。”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既没有偶像明星，也没有特效和大场面的现实题材作品，笔者问了一圈身边85、90后的朋友，竟有不少人追完了这部剧。

《鸡毛飞上天》剧照

能让既没有见证过改革开放，也没经历商海沉浮的普通年轻人们，对旧故事和不熟悉的生活感兴趣，殊为不易。因此对于这部剧，笔者虽不敢代表年轻观众，但却很愿意简单讲讲自己的感触。

一部好的影视作品，首先还是要从人物和人物关系说起。尤其在当下国产剧中人物塑造普遍片面单一标签化的大环境下，能把人物塑造好，作品就成功了一半。

《鸡毛飞上天》里，陶泽如、张译、殷桃，在剧集开始，就立住了全剧的精气神。

陶泽如扮演的敲糖帮领袖陈金水，展现出当时社会还没结束“姓资姓社”争论时的老百姓身上的摇摆性。他在艰难的高压时代中，不忘祖上传下的“鸡毛换糖”手艺，带领村民冒险求生存，有进步的一面。但同时，他吃过政策的苦头，对政治风向极其敏感，战战兢兢，有保守的一面。

尤其是他的两面性，不是在剧集中单向出现：随着时代发展，从进步到了保守，而是呈螺旋式交叉出现。因此，在大家觉得陈金水食古不化时，他又能背着鸡毛换糖的担子，在女儿婚礼上，警示年轻人不要被太易获得的成功与金钱冲昏头脑，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令人激赏；也能在陈江河生意遇到瓶颈，全义乌的商人都卖假货赚快钱时，清醒地认识到危机所在，挺身而出坐镇商城。这是人物的复杂性，也是人物的一贯性。

《鸡毛飞上天》剧照

张译扮演的陈江河，殷桃扮演的骆玉珠，则是近几年现实题材国产剧中，最真实讨喜的一对夫妻。咱们的国产剧，一写到爱情，很容易从开篇到结局都是天雷地火，你侬我侬。为什么相爱？如何相爱？相爱后如何相 45 33107 45 14940 0 0 2829 0 0:00:11 0:00:05 0:00:06 2941守？通常我们的编剧不好好回答。但在《鸡毛飞上天》里，二人感情的数次转折，脉络清晰有理。

陈江河骆玉珠，都是没有家的人，相识于微时，是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情感；再次相遇，陈江河心疼骆玉珠一个女人如无根漂萍艰难求存的不易，被亲人出卖过的骆玉珠，把对陈江河的信任当成自己人生的信仰，二人更有在做生意上高度的默契。感情从这里由亲情转成爱情，非常合理；再然后是长达七年的意外分离，陈江河走遍大半个中国寻找骆玉珠，在火车上重逢一段，陈江河举着作为信物的墙砖，对着心心念念的爱人有千言万语，却哽咽难言，成为全剧一大收视高点。

豆瓣上一位网友的评论颇得人心：“哭得我稀里哗啦，为江河哭，为玉珠哭，为那份苦苦的寻找和等待哭，为那个大浪淘沙的时代里坚守自己的人哭，为那些平凡生活里的奋斗哭，为没有答案的生活哭。”

如果《鸡毛飞上天》是一部电影，故事结束在二人重逢这里堪称完美。然而作为五十多集的电视剧，编剧必须延续二人的婚后生活。要知道，琐碎日常才是最难写的。制片人吴家平坦言：“电影做的是情感高潮的浓缩，但电视剧跨度太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情绪饱满。这就和真实的生活一样。”

因此，要让二人的平淡相处依然有看点，是该剧一大难点。所幸这方面，编剧申捷处理得很好。

《鸡毛飞上天》剧照

家庭生活的重点，在二人青年期，放在骆玉珠与前夫的儿子王旭，和继父陈江河的对抗与和解上。饰演王旭的小演员演技不错，他把陈江河看成自己与母亲之间的闯入者，却又小小年纪懂得“人在屋檐下”，从不张牙舞爪地叛逆，却不动声色地“蔫儿坏”，比如偷偷往陈江河床上撒尿。而陈江河如何赢得继子的认同，就成了这一阶段，吊着观众胃口的重点。

这对人物关系写得好，就让此后二人的几次和解变得颇为动人。有一集，一家三口躲债在路边顶着风雪过年，两个大人愁绪满怀，王旭先端起碗，承认了这个家庭的完整性，顿时冲淡了愁云惨雾。也因为这对人物关系，衍生出的许多喜剧段落，增加了这部剧生活的质感。据说写这部剧前，申捷刚写完《虎妈猫爸》，于是自然而然地将关于小孩教育的思考，也呈现在了《鸡毛飞上天》中。

《鸡毛飞上天》剧照

中年时期叙事着重于跨国商战和年轻一代的成长，家庭生活的里，陈骆夫妻二人已经看似冷漠。在笔者看来，这是相当冒险的尝试，毕竟观众们并不习惯看到一对爱得如火如荼的小情侣，变成围城中饭桌上相对无言的老夫妻。然而在制片人吴家平看来，这是“中年夫妻功成名就后的真实写照”。

没有了你侬我侬，儿女也都长大成人，骆玉珠和陈江河的感情表面看着淡了，实际不是。申捷把两人感情的笔墨放在了细节。陈江河在欧洲遇上一直爱慕他的杨雪，骆玉珠打电话过来，不关心家里几亿的生意，先关心陈江河“穿的什么衣服？”“去杨雪的房间了吗？”“呆了多久？”，这是一个女强人作为妻子的小心思。

两人这一阶段感情高潮，在陈江河被竞争对手绑架后，骆玉珠筹钱、求人、用自己交换陈江河，被匪徒虐打得只剩半条命。夫妻历经艰难重见，骆玉珠气息奄奄地说：“我这辈子只活了三个字：陈江河。”

过了年轻时的浪漫激情，对于中年人来说，患难见真情，才是爱情最好的诠释。骆玉珠这句话，申捷写得极漂亮，可谓掷地有声，是爱情里铁骨铮铮的坚贞告白。

如果只是做到了在人物和人物关系上的动人，《鸡毛飞上天》算得上优质，但算不上独特。《温州一家人》《温州两家人》同是写商人，一样塑造了精彩的人物。《鸡毛飞上天》独特之处在于，不但写了商人个人奋斗，更完成了对于大时代背景变迁和政府政策调控的展现。

作为北京人的申捷，为了梳理清楚义乌几十年的发展脉络，下了不少功夫，不仅仅做了大量资料收集和梳理工作，还到了义乌体验生活，跟当地商人们接触。“光跟他们座谈会似的，找几个标兵式的人物坐着聊是不行的，他们在这种场合只会说些很官样的话，那些富豪、二代，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一定是最光彩的。要跟他们一起运货，卖货，耗时间跟他们相处，他们能看到成功企业家的眼泪，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你就知道，摸到东西了。”

在申捷笔下人物和故事里，有心人能看到不少义乌旧时光里的真实人物。引领义乌改革风气之先的老书记谢高华，义乌第一个取得“鸡毛换糖”许可证的冯爱倩，骆玉珠原型之一的成功商人周晓光。

而剧中邱英杰这个人物，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一笔，他成为了近年来相对少见的、接地气的、又能得到观众喜爱的官员形象，也串起了义乌发展中政策变革助推的种种大事件。官员形象不好写，是因为很难避免高大全和喊口号，“写了容易挨观众骂”，这是申捷作为编剧的直观感受。

但这个人物在他和吴家平看来，是必不可少的。改革开放之初，“干部四化”是中国共产党制定的新时期党的干部队伍建设的总标准。（此“四化”指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和专业化。）

“邱英杰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是高知识分子，又上过山下过乡。他们这代官员眼界开阔，思维活跃，又了解民情地气，又有理想情怀，他们为我们国家经济建设打下很好的基础。”吴家平这样总结这个人物。

因此，邱英杰在剧集前半，是大时代变革的注脚，起了提纲挈领的作用。在他面前，眼界尚未摆脱小市民气息的陈江河，有其局限性。直到邱英杰死后，陈江河才领悟了邱的精神境界迅速成长起来，突破了自己的格局。

《鸡毛飞上天》视频截图

另外笔者最欣赏这部作品的一点，在于“世情”二字。

老一辈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陈金水教陈江河敲糖帮的规矩，首先说的是：要想做生意，就要学会讨人喜欢。到了一个地方，要会说这个地方的话；能帮一把手的，不要懒。你对别人好，别人才念你的好。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人人都愿意选择熟悉、亲厚的人，最朴素的人情世故，是闯南走北的生意人依仗的技能。都知道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然而申捷把这事儿说透彻了。

而年轻人则反感“人脉”“关系网”之类的说法，期待个人实力与社会公平。“包括一些二代，表面上对父辈毕恭毕敬，都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继承家族事业。你真的跟他们聊起来，钻到他们生活里面，你会发现他们有他们的毛病，有自己的主见，有对父辈不满的地方。”申捷说道。年轻人不同于老一辈顺势而为，他们选择造势而为。

当代年轻人不同于他们经历过艰难岁月的父辈，自幼衣食丰足的他们，不再追求集体带来的安全感，更倾向于追求独特个性和实现自我追求；全球化和互联网，让他们获取和整合信息的方式截然不同于长辈，表达方式也趋向于碎片化和个人化。他们敏感于政策和资本的巨力，却不高喊口号，不迷信权威；他们不再拧做一股绳索，却分散成涓涓细流走向四面八方，不动声色地汇成时代的洪流。

21世纪，和改革开放的上世纪80年代一样，日新月异的大时代，但被年轻人们切割成无数细小独特的面相，无声无息地隐没于生活，各有各的成功与喜悦，失败与痛苦，难以像曾经的大时代一样，被简单概括成一个词、一句话。

这方面，说实在的，《鸡毛飞上天》展现得可能并不够。不过申捷有句话我很认同：“人不面对点儿生死的瞬间，经历点儿青春的幻灭，是不会长大的。”

只要是商品社会，急功近利、浮躁、一夜暴富都会有。但这是贪欲，在任何时代都有贪欲，这不是我们时代的标签。我期待《鸡毛飞上天》之后，能有一部作品，写出当今时代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