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王伟：我们来到世界上，都带着天赋技能
撰文：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几年前，王伟因《白夜追凶》成名。二十多岁、非科班出身的导演，一出手就是爆款刑侦剧，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王伟会继续做刑侦探案题材，结果他转身就不走寻常路，拍了个不走寻常路的“谍战剧”——《隐秘而伟大》。
继续拍刑侦探案，妥妥是一条名利双收的好路子，但王伟自己不乐意接着拍。他回忆过去有段时间老拍重复的东西，让他挺受不了。“我自己分析一下，反复拍这些东西，我能得到什么，我发现在重复中我什么也得不到。”他还挺直率地说，自己不是特别爱拍刑侦题材，“因为刑侦题材讲‘事’儿，而且我喜欢讲‘人’的故事。你说天天就破案，凶手的手法就那几样，难免都能看到影子。”
他自认喜欢厚重些的故事，喜欢男人戏，但若是有好的偶像剧、女性剧本子，也不拒绝。“会有一些比较感性的选择，比如说这个本子我看的时候它有哪里特别触动我的，主要就是这个故事的灵魂是什么？”他坚信好的剧本不拘一格，不该被一个标准定死，坚信影视作品要有它的文化底色。接下《隐秘而伟大》他坦言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其中反复引用了席勒的名言：“人要忠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他觉得对他有所触动。
《隐秘而伟大》筹备四个月，时间颇为紧迫，王伟回忆自己全程一边过剧本一边跟组上开会，然后美术勘景造型同时弄，特别着急。但依然没放下对还原时代和生活细节的要求，主人公顾耀东生活的福安弄，里面有好几家邻居，剧本里邻居们就只有“邻居们”三个字代表，但“邻居们”都是怎么个家庭构成？故事里也没有说很明确。“但我们导演组，需要把这个工作做得很细。”到现场之后，每家必须分人安排，这家是年轻的爸爸带一孩子，那家是一老太太带一孙子。“谁家就是谁家，别今天你从这门出来倒水，明天从那门出来了。尽量让每一个创作人员都能感受到这个弄堂是一个真实环境。 ”
王伟还提起一个剧中反复出现的细节：反复作为背景出现的“泔水老人与狗”，是他在试装定妆当天的“神来一笔”。在定演员那天，一群上海当地的特约演员里，其中一个老大爷质感特别好，当时王伟就说给他换一身乞丐的衣服，换上一看，“我说太好了，就特别有那种感觉，然后我就跟道具说，再准备一条小狗，就在当天加了一条线，整个故事中所有带情绪的空镜，我都想让拉车的老大爷跟狗来完成。 ”
就这样，一人一狗相依为命，孤独老人为生计奔波，忠犬为他带来一丝陪伴的暖意。老人跟狗一直贯穿全剧，却在全剧中没有一句台词。王伟说这也是隐秘而伟大的人，“他像我们小区楼下的清洁工一样，每天给你倒垃圾给你服务，可能他给你服务了5年甚至10年，但你不认识他。也许有一天他离开了，你都不知道他来到过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小人物都是隐秘而伟大的人。”
对于自己的导演职业，王伟直言：过去从没想过自己当导演。早年王伟在地方的广告公司工作，剪辑宣传片和婚礼录像。“什么楼盘开盘，商店开业，然后我就剪些活动素材，如果人手不够了，我就自己去拍，拍完回来自己剪。”平时不太看影视剧的王伟，突然有一天看到五百做的片子，觉得挺有意思。“跟我平时干的工作不一样，我觉得整的挺好，我想这玩意不是应该都是专业的人干的吗？咱们普通人还可以干这个？”王伟二话不说，去找五百了，“刚开始也是帮他剪，后来就帮管理公司了。我俩最开始就是想搭档一块干，但也没想到能干成五元现在这么大。 ”
王伟负责公司经营，五百负责搞创作，王伟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他是真不觉得自己能搞创作。然而突然有一天，有人找公司拍栏目剧，五百问谁来拍？但当时没人有时间能接这个项目，五百问王伟能不能拍，王伟推辞再三，最后想：行，帮公司干活嘛，遂接下这活。“然后就四五个人，加上演员，都是找来帮忙的朋友，一共十来人，就这么拍的，这一干就干了两年，弄完了之后五百感觉这弄得还挺好，嗯，我就会当导演了。”
这个过程到底是怎样成长的？王伟表示全靠一再实践和试错。“比如今天拍完回来，剪的时候发现这块缺个全景，那块缺个特写，嗯，下次再拍的时候就记住这个教训呗，实践中慢慢发现这个东西应该怎么做。”
王伟自认，到2012年之前，他都没想过自己要当导演，但他2016年就拍出了《白夜追凶》。问他“职业生涯一路如何走来”这种有些空泛的问题，王伟仔细想想，答得很实诚：“像我们这种类型的导演，几千块钱的东西拍过，几万块钱的东西拍过，几十万的，几百万的，几千万的，几个亿的都拍过，中间没有真空地带，所以对于很多东西都非常了解，你说给我几千块钱拍个片，我也知道怎么弄效果最好，钱花最少，每个部门怎么干活都知道，每一步都是有的，就顺其自然到现在了。”
【对话】
“人要忠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这句话震撼了我”
澎湃新闻：一个剧本的创作到一个项目的完成，中间会经历很多轮商业意见的，面对一些只顾商业不顾品质的意见时，会有烦躁的时候吗？
王伟：会有，但其实这些意见很简单。选择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合作，这个很重要，你只要做好第一步，就没有后面的烦恼了。比如这个行业有100个人，有50个人是是只看数据的，还有50个人是有情怀的，你就选择有情怀也懂商业的。二者不是不可以兼顾的，一个优秀的制片人可以有情怀，也懂商业，所以你就跟你选择谁合作很重要。不管你做什么事，都是如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澎湃新闻：也就是说目前你还是在为了情怀去创作？
王伟：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反正肯定不是为了钱，因为这个东西是可以兼顾的。当你认认真真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了的时候，其实你不把赚钱当成目标，你也不会太缺钱。
澎湃新闻：想尽量去尝试新的东西，那一开始看到《隐秘而伟大》这个项目，你觉得它最新的是什么？
王伟：就是故事里边的那句话，人要忠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这句话是个很新的东西，它打动我了，震撼了我的心灵，我觉得挺可贵的。而且我觉得这种精神跟很多人都会契合，跟喜欢这个故事的人都一定契合。
澎湃新闻：那现在都怎么挑剧本？
王伟：一个成色好的剧本，从台词到节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其实影视剧我觉得最后还是要看文学性的，而不是看技术的东西。现在有很多剧本我觉得没有文学性，就比较空洞，好像设计点什么事，弄点什么情绪，看似很饱满，实则没营养，都是桥段和事件堆砌，那就跟抖音段子没啥区别了。你看我们小时候一年也就那么几部电视剧，对吧？但那些剧本从文学性和专业性上都很过关，现在剧这么多，可能一年开机几百部剧，你说里面有多少好剧？
澎湃新闻：《隐秘而伟大》确实剧本挺好，这个故事避免了很多同类题材容易出现的一些创作套路，但同时可能就会让它类型有点模糊。一开始对于这个项目的定位上，和团队、平台有没有过分歧？
王伟：对，它类型有一点点的模糊，开始的时候他们都说这是谍战题材的，在一开始跟平台交流会有些障碍，他们以为是谍战，而跟谍战沾边，你报批立项过审都得去国安。那你经过那一道出来之后，更感觉这就是个谍战题材了，可是大家看了之后会觉得好像跟谍战不太一样。我们一开始跟大家是一样的，看了剧本以后，都觉得它不是谍战，但你说具体总结成啥题材我们也不知道，我说这像个传记，像个顾耀东传，反正我的理解就是一个年代生活剧，以小人物视角去展示1946年到1949年的时代变化和人物命运的东西。
澎湃新闻：这个剧人物还挺多的，而且大多都很有意思。你个人最喜欢的角色是谁？有没有哪个角色对你来说是比较有共鸣的？
王伟：我喜欢的角色挺多的。我说实话，你看夏继成跟沈青禾，就像游戏里的NPC，就是功能性比较多一点，当然了夏继成是有魅力的，他的魅力我喜欢，但从我更喜欢，能让我对他们的命运有真实感的代入的人物来说，有血肉的人我都喜欢，比如说顾耀东，比如说他家里人也都很好，赵志勇、丁放、杨一学，包括副局长那个人物我也挺喜欢，你会为他们流泪。
“未来的年轻导演做剧，会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澎湃新闻：其实业界也一直有句话，说电影是导演的艺术，然后电视剧是编剧的艺术。你觉得编剧和导演之间最好的合作状态，应该是什么样子？
王伟：我觉得怎么说，也不是电影是导演的艺术，电视剧是编剧的艺术。因为很多电影是导演自己写的，所以其实，影视剧都是编剧的艺术，也都是导演的艺术。我觉得未来的年轻导演，90后的导演，00后的导演，做剧肯定是有非常强烈的个人风格的。
因为以前电视剧的导演，受技术局限很大，比如以前拍电影，不允许你拍一场戏拍那么多遍，胶片很贵，剪辑的时候，镜头可剪的选择不多；然后现在数字时代你想怎么拍，想怎么剪，随便，存储素材方面不涉及什么成本问题吧。现在的导演越来越喜欢用镜头语言了，以前那会儿各方面成本比较高，包括你看以前电视剧镜头很单一的，一个全景放着，俩演员可能演三分钟，就一个全景完事了。
所以我觉得个人风格和镜头语言是年轻导演跟以前导演最大的区别。以前很多导演，会把大部分力用在演员的表演上，但对镜头对氛围，对镜头语言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很多导演都擅长。
现在拍戏就是你刚开始聊人物，找人物，演员跟导演一起找，等都找着了之后，演员基本也不太需要调戏了，因为你想想，你一部戏演了好几个月了，还要导演去调，那这演员演得得有多差？ 那你负责好好演戏，我负责用其他的东西，氛围、光线、拍摄手法，来帮助这场戏传递内容。
澎湃新闻：所以现在导演在视听语言上面有更大的空间，然后你前面也说你觉得一个剧本最重要的还是它文学的部分，但决定一个导演是优秀还是平庸，可能就在于把文学的、文字的美转化成视听的美，很多人的想象力，或者说他实现自己想象的能力，他就是达不到。
王伟：对，这涉及到太多部门的调配了，比如说对灯光的东西，音乐的东西，颜色的东西，你脑子中的画面和它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能不能一致，特别难。
澎湃新闻：《白夜追凶》和《隐秘而伟大》，都能让人明显感觉到你作为导演在其中呈现出的，对视听语言的控制力，你觉得这个东西，更重要的是工业体系训练出来的素养，还是更像一个天赋的东西？
王伟：我觉得任何行业都需要有天赋，我觉得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带着一个天赋技能，就像玩游戏似的。但在你成长、你择业的过程中，你发挥的是不是你的天赋技能？有很多理论说，人在自己先天有禀赋的领域里发展，你就会发展得很快，也许有机会达到卓越；而如果你的天赋不在这，你干到头也就是个优秀，干到卓越很难。
澎湃新闻：有没有经历过职业生涯上比较迷茫的阶段？
王伟：没有，只能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觉得就顺其自然，其实这跟选择有关系，你要不断的选择。我觉得人为什么会迷茫，当你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时候，你才会迷茫。你知道自己要选择什么，你就会不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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