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科技日报记者 张盖伦
没有下一次下乡了。
2020年9月5日,在做第三次全国农作物种质资源普查与收集的途中,55岁的尼玛扎西突遇车祸,猝然离世。
西藏自治区农牧科学院(以下简称西藏农科院)“天塌了”。
西藏农科院院长、国家青稞育种创新团队首席专家尼玛扎西走了,同事说,他留下的空,一群人去顶,也未必顶得上。
仔细回忆,几乎每个人都能想起院长对自己的嘱托。青稞、牦牛、牧草、水产、食品深加工……只要是和西藏农牧业发展相关的领域,尼玛扎西都操心。
但很少有人能确切想起院长在生活中有什么爱好,只知道他咖啡喝得凶。不是什么现磨或者手冲咖啡,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袋装速溶黑咖啡。院长有一个保温杯,一次性扯开两三袋,倒点开水,喝完了,就再泡。
他靠这个“爱好”保持清醒。
他个子不高,近些年来,越发瘦了。他常年蓄着胡子,戴一副窄框眼镜,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有“学者风范”。
这位学者、干部,扑在青稞上,为西藏农业高质量发展,熬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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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这种禾本科、大麦属的植物,在藏区老百姓生活生计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藏区人民的主食、燃料和牲畜饲料。
可以说,有农田的地方,就有青稞。
青稞顽强,受得住高寒、霜冻和干旱等多重考验。但西藏耕地面积少,要让青稞长得好,还得靠农业科技人员育良种、找良法。
青稞图片。复旦大学卢宝荣摄
尼玛扎西总记得,小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哥哥和父亲要用当地产的陶器,赶着驴车,去附近的琼结县换青稞。
他是西藏百万翻身农奴的后代。这一辈,家里兄弟姐妹五个,他排行老三,是唯一上了学、读出来了的孩子。
尼玛扎西从小成绩就好,念完初中后,他跳级考上西藏民族学院预科班,1983年,尼玛扎西去往西北农学院,读起了农学。毕业后,他就去了西藏自治区农业研究所。
上世纪90年代,中国科学院自然地理研究所在西藏做项目。他们发现这里人才匮乏,高端人才更是急缺。于是,自然地理所和自治区合作,招了一批青年科技人员到所里培训,备战第二年的硕士研究生考试。
当时,西藏去了十几人。在来年的统考中,尼玛扎西脱颖而出,成了唯一考上的那个。
到了中国科学院后,这位藏族年轻人优秀得让老师都惊讶。尼玛扎西的导师记得,硕士第一年学习,修37学分就能达到要求,但尼玛扎西修了54个学分。“他外语好,悟性高,为人厚道,大家都喜欢他。”
因为优秀,尼玛扎西得以硕博连读。仅用四年时间,他就完成了全部学业。尼玛扎西的博士论文,关注的是西藏粮食安全。
1999年,尼玛扎西拿到了博士学位,成为西藏农牧科技界首个藏族博士。
导师很清楚,尼玛扎西学习的全部目的,就是回去,回去给家乡作贡献。
“他跟我说过,看到农民增产增收,就是他的全部幸福。”西藏农科院研究员禹代林是尼玛扎西在西北农学院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他曾问尼玛扎西:一年到头,你有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尼玛扎西掰着指头数:藏历新年的除夕、初一和农历新年的大年三十。365天,只有这3天,他才能给自己放个完整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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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2000,穗长方型,四棱,长齿芒。籽粒黄色,硬质,灌浆成熟时穗脖自然弯曲下垂。和之前的主导生产品种相比,每亩增产25公斤以上,株高平均高6厘米,籽粒颜色较白,利于糌粑和面条加工。
这是尼玛扎西主持培育的青稞品种。从开始杂交到2013年通过自治区品种审定,花了近20年。
如今,它已成为西藏的青稞主导品种,占青藏高原青稞种植面积的40%以上。
青稞育种,和其他作物的育种一样耗时漫长。而且,藏区一年一熟,杂交出的品种,是成是败,一年也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在试验地里踏出一条路来,才能鉴定出真正需要的品种。”尼玛扎西说,蒙一下,碰个运气出成果的概率是很低的。
他总念叨,农民才是专家。种子好不好,方法灵不灵,农民说了算。
其实,青稞品种通过审定,只是第一步。要推广开来,也并非易事。
藏青2000轻感黑穗病等种传病害,播前必须包衣,也就是在种子外包裹一层药物外壳。当时农民用了一种种衣剂,会让种子晚出苗一周左右。
看到别家种传统种子的田已经冒出了苗,日喀则市白朗县嘎东镇部分种藏青2000的农牧民急了,对这个农科院带来的新品,也有了抵触情绪,疑心是不是种坏了。
尼玛扎西知道后,立刻赶到现场安抚农民。他请农民放心,不出一个星期,种子一定出苗。怕农民不信,尼玛扎西干脆用手把地一块块刨开,刨得手都破了皮,让农民“眼见为实”——种子都好好的,没事。
尼玛扎西是院里的大专家,农民信他。一场风波就此平息。过了不到七天,地里整整齐齐蹿出了苗。
他跟院里的同事反复讲,做“三农”工作,要热爱农民,把农民当自己的亲人,把土地当自己的土地;要舍小家,顾大家,要蹲下去,扑下身子;要把复杂的技术简单化,让农民一听就懂,一用就灵。
尼玛扎西在青稞育种上取得的成绩是惊人的:他带领团队先后培育出适于青藏高原不同生态区的青稞新品种16个,研制了12项西藏农作物标准化栽培技术,为西藏自治区粮食总产量突破100万吨作出了重要贡献。
西藏自治区科技厅厅长赤来旺杰评价,尼玛扎西堪称青稞领域的袁隆平。
但他和团队的脚步,没有停,也不能停。
新种在种植几年后,都会不同程度出现退化。要让青稞增产的势头保持下去,就得提前准备好品种的更新换代。
尼玛扎西团队正在试验的青稞新品系叫“13-5171-7”。它的抗倒伏能力更强,产量潜力每亩400公斤左右。
农科院农业所青稞遗传育种研究员曾兴权说,院长有种“时不我待”的感觉。青稞增产,关系到藏区人民的粮食安全,尼玛扎西不敢有丝毫懈怠。“我们必须拿出过硬的品种,用数据说话。”
其实,尼玛扎西早已前瞻布局。
在2010年之前,农科院青稞研究团队就启动了青稞基因组学研究,解析其高原适应性生物学机制。后来,团队与其他科研单位合作,绘制出了全球首个青稞全基因组精细图谱。
“院长对青稞的理解,远超我们一般人。”在尼玛扎西团队工作九年,曾兴权佩服他。从种质资源的鉴定筛选到青稞的起源进化、高原适应性机制研究再到青稞育种、栽培技术和加工技术研究,围绕青稞全产业链,尼玛扎西都做了全面部署。
尼玛扎西强调,光实现青稞增产还不够,老百姓还得增收。要增收,就必须提高青稞产品的附加值。这需要科技人员和青稞企业的共同努力。你出技术,我做转化,用现代工艺,抓住更多消费者的胃和心。
尼玛扎西在国内较早提出青稞富含β-葡聚糖等功能有效成分,鉴定出支链淀粉含量为100%、β-葡聚糖含量10%以上糯青稞新品系1277。他牵头建立国内首个青稞加工技术创新平台,研发青稞米、青稞红曲酒、青稞曲奇饼干等特色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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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专注植物学的微信公众号曾统计,尼玛扎西课题组在2015到2019年中,发表了14篇通讯论文,其中包括多篇高水平通讯文章。对于地处西藏的课题组,在恶劣的环境条件下,能做出这样的成果,实属不易。
其实,还有更多看不见的论文,写在了田间地头。
尼玛扎西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论文写在大地上,成果留在农户家。农科院的科技人员都知道,实用技术要推而广之,“做给农牧民看、教会农牧民干,帮助农牧民赚”。
尼玛扎西自己常常下乡。就算当了领导,他还是要“下去”,到地里去。
农科院统计,尼玛扎西每年下乡100余天,行程2万多公里。
陪尼玛扎西下乡,也算是“苦差”——他太细致了。
日喀则市拉孜县拉孜镇党委书记尼玛伟私说,院长来他们这,很少去政府机关办公室听汇报,车子直接开到大田边。尼玛扎西习惯在田里来回走,细看农作物长势,发现有哪里不对,当场就指导。
尼玛伟私比划着:“我们说‘土地墒情’,他不用这种词。院长蹲下去,把手指头戳进土里,拔出来,给周围人看——到哪个指节土还是干的,说明要给土浇水了。”
藏民习惯带着糌粑、土豆下地干活,要是到了饭点还没忙完,尼玛扎西就分着吃几块村民带的干粮,喝点水对付一顿。要是时间松快点,就去附近的小饭馆吃。乡下的饭馆,很难追求什么口味和环境,面条就塌在碗里,尼玛扎西不介意,扒两口。
西藏自治区科技厅副厅长钟国强以前也在农科院当过农业所所长。那时,尼玛扎西是副院长。他们去日喀则市白朗县调研。五月份,日头正毒。尼玛扎西转了好几个村子,一户一户问,站院子里跟农民仔仔细细聊。“一起去的科技人员都晒得受不了,抽空溜到墙根底下想躲太阳。”
尼玛扎西说,做“三农”工作,就一定要听农民的声音。不管是领导还是专家,科技人员只要到了基层一线,就要为基层服务。
基层的人也会来农科院找他。
尼玛扎西办公室的门,好进。“简直是门槛最低的厅局级领导的办公室。”大家说。
不用有他电话,不用提前预约,直接来就行。所以,农科院院长办公室门口总是很热闹,只要尼玛扎西有空,不管之前打没打过交道,他都耐心接待。
来的人形形色色。有村长、乡长、基层科技人员,还有企业负责人。
每天,尼玛扎西要见的人、忙的事太多。西藏农科院科管处处长德吉曲珍哽咽着回忆:我没见院长准时吃过一顿饭。
有时候实在顾不上吃,院长就找她讨两块无糖的点心,垫垫肚子。
尼玛扎西有糖尿病,近年来已经愈发严重,每天要打两支胰岛素。
糖尿病人最忌讳饮食不规律。偏偏尼玛扎西,没法规律。
吃饭,是尼玛扎西爱人拉琼最烦忧的事情。两人已相知相识三十余年。拉琼为数不多的发火,常是因为吃饭。
他们的家,就在农科院办公楼的后面。走路用不了十分钟。但每次说好的回来吃饭,都成了一场一推再推的等待。
“反复给他热菜,绿菜叶子都泛黄了。”拉琼着急,打电话催。丈夫在那头只说,再等等。“我最操心的就是他的身体。他脑袋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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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玛扎西顾不上自己,但对院里的其他人,他总上心。
院长助理刘秀群来自内地,是中组部、团中央组织的赴藏博士服务团成员。尼玛扎西常问他习不习惯,周末有没有饭吃,下乡有没有高原反应。
刘秀群的服务期在今年年初已经满了,因为尼玛扎西,他选择多呆一年。毕竟,很少有人能抗拒院长的人格魅力。“从院里烧开水的,到区外的大院士,他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
人人都说尼玛扎西没领导架子,平易近人。但尼玛扎西也发脾气。要是工作人员做事拖拉,态度不认真,他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有时开会,对中层干部,他也不留情面,直接说。但尼玛扎西“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大家不怕他,把他当兄长看。
刘秀群来农科院后尼玛扎西交办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起草农科院的绩效改革方案——院长想看看能不能效仿内地,进一步激发科技人员的创新活力。
尼玛扎西跟刘秀群谈过自己对人才的渴望与忧虑。西藏缺人才,但对外来人才的吸引力也的确有限。他有时跟刘秀群说,要是农科院每个所都能来个博士就好了。
对人才,尼玛扎西一向珍之重之。有人愿意来,无论呆多久,他都全力帮,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量给人最好的条件。
他看重青年科技人员,常跟他们事无巨细地聊。有同事心疼院长太累,说这么聊,太费时间。尼玛扎西说,我多跟年轻人说两句话,他们听进去了,往后也许都能受益。
十四年前,当时啥都不懂的藏族小伙达瓦顿珠,就是因为听说农科院有位尊重人才的领导,就冒冒失失地给尼玛扎西发了封邮件。
内容是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要钱——我考上了南京农业大学的研究生,农科院能资助我吗?
现在回想,达瓦顿珠觉得自己莽撞。当时,他没顾得上想那么多。他要念书,但当时没有公费名额。导师给他支招,如果他要回西藏工作,建议他找西藏当地的科研院所问问,看有没有地方愿意做委托培养,帮他出学费。
尼玛扎西在一个深夜回复了达瓦顿珠:“我很高兴收到您的邮件,你所学习的,正是我需要的。”
整个研究生期间,两人的联系,仅限于交学费。直到很久以后,达瓦顿珠才知道,三年的学费钱,是尼玛扎西个人掏的腰包。
2009年,达瓦顿珠研究生毕业了。为了解决达瓦顿珠的工作和编制问题,尼玛扎西亲自往西藏自治区人社厅跑了五趟。说实话,那个时候,他俩根本算不上熟。但尼玛扎西觉得这是个人才,他要。
“如果不来西藏农科院,我可能就去了县里或者乡下的某个地方,可能永远远离了青稞研究的梦想。”达瓦顿珠心里清楚,他人生轨迹的转变,完全是因为尼玛扎西。
院长乐意帮别人,但对自己的事,他老轻轻带过。
要他报奖,他不报个人,要报团队;要他报个人奖,他干脆推辞,说还有很多在西藏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同事,他们更值得获奖。
西藏鲜有藏族科学家获评院士,近些年来,最有希望拿到这一荣誉头衔的,就是尼玛扎西。已跟尼玛扎西相识多年的高学到西藏农科院就任党组书记后,曾跟尼玛扎西说:“我争取在退休前,看到你推上院士。”
尼玛扎西却不高兴了:“你别琢磨这事,咱们先琢磨琢磨农科院究竟如何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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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农科院要如何发展,这一重担,已经落在每一位农科院干部职工的肩头。
“请放心,我们农科院人不会丢这个人。院长走了,我们会按照他生前的部署,扎扎实实,继续推进我们西藏农牧科技事业的发展。”高学承诺。
西藏农科院的前身,是西藏第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农业试验场——七一农场。
建设之初,这里是一片荒地。没有房间,没有耕地,荆棘丛生,砾石遍地。就是在这里,进藏的战士和科技人员艰苦奋斗,让西藏农业生产进入崭新天地。西藏的农业科技队伍逐渐形成,农业科研工作就此开始。
尼玛扎西是这种“老西藏精神”的传承者。
每次谈起农科院的历史,尼玛扎西都会念起一首诗:甘白山下农科院,瓜果梨桃样样有。越冬青稞是方向,造福西藏立新功。
在他正式来农科院之前,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鹏为农科院留下了这首诗。
“造福西藏立新功”,冥冥之中,它成了一种召唤,一种使命。
10月中旬,西藏农科院的办公楼在夜色中沉默。
曾经热闹的院长办公室,曾经长明的灯光,暂时熄灭了。
但那已经点亮在藏区科技工作者心中的光,会亮下去。
科技日报•深瞳工作室出品
微信编辑 | 张琦琪
审核 | 王小龙
终审 | 冷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