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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产兴|认识周湘

龚产兴 美术观察 2023-11-22


周湘自画像   作于二十世纪初辛亥革命前


  周湘,对今天的许多画家来说都很陌生,了解他的人实在不多。有关周湘的事迹,散见于少量的书籍和报刊,且常有讹误;周湘的形象,也只是作为有关人物的陪衬,零碎而模糊。他的一生,带有传奇色彩。童年弃仕途,攻绘画,拜名师,喜遨游名山大川。年方20岁,在上海崭露头角。闯进京城,广交时贤文艺之士,主张变法,成为维新党人。戊戌变法失败后,踉跄出京,避难日本,又去欧洲,学习西洋画。中年有段“罗曼蒂克”的浪漫史,在其生命中闪耀着霓虹般的光彩。回国后,矢志办学,十年间,经他培养的学生数以千计,正当他获得成就和荣誉时,有人为攫取名利,诬告他“通匪”之嫌,并勾结黑社会势力,砸毁了他创办的中华美术大学,周湘也被打成重伤,目睹这幕惨状,欲哭无泪,有理无处申诉。这真是一颗重磅炸弹!他的理想被毁灭,人生被践踏,命运极悲惨,同时也失去了生命和精神的支点。无端的陷害,轻易地剥夺了他办学的权利。


  然而,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仅就他倡导美育,传播西洋画法,周湘是的主要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也是最早创办美术学校的先驱,仅就他培养的数千名学生,就足以他名垂千秋。毋怪徐悲鸿、陈抱一、丁悚、张聿光、丰子恺等对他的敬重。



  周湘  1870年6月3日(同治九年庚午端阳节)生在上海嘉定黄渡镇,其祖为四品京官。周湘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昔日的辉煌所剩无多。然当地妇孺皆知,周宅“松隐庐”是个书香门第。周湘五岁受启蒙,读四书,继而攻易、书、诗、春、秋五经,尤酷嗜绘画、书法、金石。十岁能作诗,并从上海著名画家杨伯润习山水画。杨是诗、书、画兼能,画风平淡天成,有诸家所不可及的雅秀之气充溢于楮墨之间,这对周湘山水画有较大的影响。1883年周湘参加青浦县试(黄渡地界青浦管辖),知县莫祥芝看了周湘的试卷,拍案叫绝,将他名列前茅;孰料众考生对周湘年幼而生疑。周太翁耻之,令其专攻绘画,不为仕途困踬。这时,钱慧安已蜚声海上,擅长仕女人物、神仙故事,有钱派之称。钱为周封翁之次婿,与周湘家为姻亲,钱作画时,周湘常在旁边细心观察,记之心目,喜为仿效涂抹,环境熏陶和造化了周湘身上的艺术细胞更加萌发繁育,并得到钱慧安的厚爱,使其从钱学画人物,与钱的门生曹蠕根、沈心海、陆子万等师兄一起作画。周湘求知若渴,好学不倦,对师兄谦虚求教,画学猛进。海上是名流云集,觥筹交错之地,周湘笃学,善于吸取名家之长,不囿于钱派一家。继从胡公寿、朱梦庐、周存伯、王秋言学习山水、人物,又从胡鼻山、吴大澄、金保三等学习书法、篆刻、金石,复从姚梅伯(燮)学习骈文对偶,兼综并蓄,为画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众多前贤的指点下,悉心研讨,刻苦实践,无论人物、山水、花卉、书法、金石能称一时之秀。真草隶篆、石鼓金文莫不为人所重。周湘从艺术实践中体会到,书画之神韵,必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养吾浩然之气。绘画除接受传统技法外,尚须以自己之心情,深入自然,会心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从真山真水感受大自然的浑雄气派,千岩万壑,峥嵘崛奇,云灭没,元气淋漓。才能气韵来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也就是“墨渖留川影,笔光传石神”。他开始出游“渡扬子,登太行,揽苍梧,徙衡湘,击楫洞庭,长驱闽粤,揖匡庐,探禹穴,复渡仙霞,登泰岱,历齐鲁燕赵,所至揽其山川,识其风土”。乘兴濡笔,辄为模记,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1894年周湘第二次进京,住在东单,在他叔父家门前设书画摊。东单乃紫禁城官员出入之要道,一次当朝礼部侍郎许应骙(浙江嘉兴人)经过书画摊,驻足观赏。问:此书画为何人所作,周湘答:是我所画。许见他年轻有为,才情不凡,与周攀谈起来,知他来自上海,其祖曾为京官,于是推荐给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和。翁见周湘的书画,大加赞赏,称他为“今之石谷也”!


  翁同和很器重周湘,将家藏的宋、元书画名迹供他临摹观赏。两人相见,谈书论画,切磋艺事。 凡遇京城学者名流,翁即介绍推荐,期间周湘认识了维新派人物,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贤士并相结纳,思想深受其影响。特别是1895年5月康有为第一次联合十八省举人1300余人上书光绪皇帝,提出拒和、迁都、变法的主张。此时周湘的思想十分活跃,他通过翁同和的关系直接上书光绪皇帝,书中写道:“法有历世而不变,政无因时而不改……”洋洋万余言,“极治乱之肯綮,惜当道而不能用也”。1898年9月“戊戌政变”失败,谭嗣同、林旭、刘光第等六君子被以西太后为首的顽固派杀害,周湘在京受到牵连,“群目之为康党”,周湘遂踉跄出京,乘桴游海,初至长崎,避难于日本。



  为寻求生活,周湘从长崎移居东京,鬻艺于市,“先生素以工治印,陵秦砾汉,出入吾赵,以此颇投彼都人士之所好,足以自给”。周湘刻印,能在方寸之内,布陈排列,苦心经营,从容自然,奏刀重气势,平正中求险,波磔中求生动,不以怪诞霸气胜,流畅自然,他的篆刻刀法变化很多。据他的学生说:“见先师周湘有篆刻刀法谱秘本一册,请而摹之,说理透剔,世所罕见。有十种刀法,一刀去,复一刀来名复刀。藏锋不露,名埋刀。一刀去,复一刀来名反刀。正刀直入如切者,名切刀。刀向两边摩荡名舞刀。轻入石者,名轻刀。两面侧入石者,名双入刀。不疾不徐,名涩刀。立刀直入如执笔之用中锋,名正入刀。一面侧入,名单入刀。”这是他篆刻实践的经验之谈,因为他用刀能变化莫测,所以刻石生动活泼,独具风格,故在东京颇受欢迎。


  一天周湘在东京街头巧遇国内一老同学,同学将周湘的遭遇告诉其即将赴欧洲出任大使的父亲,并请求其父能把他带往欧洲。其父见周湘才貌出众,正需有这样一位干练助手。周湘到欧洲后,任英法使馆“司笔札”(使馆秘书),有机会参观了英法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周湘本擅长中国画,此刻对西洋画萌发了兴趣,拿起笔,“从西洋画家游,尽得其法”。后来他辞去了“司笔札”。其间,他与正在巴黎美术学院学习的意大利华裔姑娘,年轻貌美的朱丽开始了“罗曼蒂克”的浪漫史,他们一起环游英国、比利时、荷兰、德国、奥地利、西班牙、瑞士,并到美国参观学习。两人终于结为伉俪,并生下一个女孩子,生活过得相当美满舒畅。周湘的油画,虽未入正规学校训练,亦无名师左右指点,但他见多识广,又能理智辛勤努力,虽步欧洲之后尘,为开拓我国西洋画作出了贡献。



  1907年周湘突然接到家书,“及闻弟丧,即请告驰归”。他回到上海,见父母已是白发苍苍,老年丧子,情感凄凉。周湘为照顾父母不忍心立即返欧。沪上报馆书局,争聘他主持画政,他曾被一书局聘,为《启民爱国画报》及报刊画过插图及讽喻画。所得薪俸,大量购买旧藉,扩大家里藏书,并将其居室命曰:“万卷书屋”。


  周湘回国时,沪上正当新学大兴,“予以在欧所得西洋画法设专门学校十余载”。1908年,周湘创办“布景画传习所”(也称背景画传习所),地址在八仙桥。这是上海最早初具规模的美术学校,学生有30余人,最小的学生是刘海粟,年仅14岁,最大的为乌始光,年近40岁,还有王师子、杨清磬、丁悚(慕琴)、张眉荪、陈抱一、汪亚尘、丁健行等。课程设有炭画、油画、粉画,兼授书法、雕刻、土木等。从授课的内容看:显然是以西洋画法为主,虽不如西方美术学校正规,但无疑是属于新学范畴。当时的学生称:“教学法新颖,非他人所望其项背”。


  1901年周湘又创办“中西图画函授学堂”,地址在今西藏路光明中学南首。此校以通讯辅导为了主的教学方式,周湘自编教材,讲述西洋画法程序。1911年周湘又创办“上海油画院”,自任校长,据说徐悲鸿曾入该校学习。周湘见他绘画天赋过人,免费入学,故悲鸿后来曾不止一次接济过周湘。1918年春,周湘在上海南市,小西门外福寿坊创办了中华美术专门学校(又名中华美术大学),以培养高层次的西洋画人才为宗旨。该校还出版《中华美术报》20期,作为该校校刊。这在民国初年相对来说是较为新型的美术学校。


  在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影响下,周湘与上海著名艺术家携手共同组织了中国第一个美育团体“中华美育会”,创刊出版中国第一本美育美术刊物《美育》月刊。吴梦非为总编辑,图画编辑主任周湘。吕澂、欧阳予倩、丰子恺等为编辑。周湘在《美育》创刊号上发表《舞台背景画法》及《近世美术家小传》二篇文章。他“竭力主张对学生要进行认识美、爱好美和创造美”的能力教育。他把审美教育看作是国民教育的一种世界观教育,以工补农美育提高人们的高尚的精神文明,是颇有见地的。



  正当周湘热心于美育和美术教育取得成就时,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是文人相轻、嫉妒,还是有意陷害,因他与苏联驻上海领事馆有过接触,有人使诬告他“通匪”之嫌,并串通租界的黑势力,雇用流氓打手,把中华美育专门学校砸毁。周湘出来说理阻止,竟被打成重伤,飞来之祸,使他陷入困境,财尽人伤,学校停办。无端的诽谤,靠着非法的打砸和侵犯珍的尊严达到了目的。有人从此升天,周湘却入了地狱。周湘遭此厄运,很难说得清楚是有意陷害还是嫉妒,因为一旦有了这种心,自然会暴露出来。恩格斯说:“嫉妒是一种较后发展起来的感情”,虽不是与生俱来,但他毕竟是人性中最恶的一面。周湘惨遭毒害,我以为很可能就是来自于这种恶德。


  诚如拿破仑对歌德所说:“政治,那是近代无法躲避的东西。”周湘自然也无法避开。在无理可讲的社会里,“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1923年春周湘带着家眷孙静安无可奈何地回到黄渡隐居。然沉冤在身,难以心平。身在农村,心系学生。他开始为初学者编写《山水画谱》,但神态日益萎靡,他的老友丰子恺、吴稚晖、欧阳予倩等劝慰他要振作精神,不要颓唐下去。为此,吴稚晖还推荐他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兼授美育和外语等课,终因他神情恍惚而难以完成其教学任务而告退。


  周湘晚年十分凄凉,经济拮据,精神颓唐,他越发寡言郁悒,直至精神失常,将自己的创作、画卷堆积起来,纵火焚烧,嘴里喃喃地说:“门生卖我,天里不容!人心难测啊!”他的油画只剩孙静安从火堆中抢出一小幅自画像。再加连年战争,他在给学生的信中写道:“正月廿七日闻警,仓猝避难,初至章堰,继至崇固,又至青浦,最后至白鹤港,流离颠沛,极人生之苦恼,因此旧病复发,举动便喘,今虽得归,而室中无一物存矣。此大势也,非命也。比之沪北江湾吴淞大场浏河嘉定之室庐荡然,生离死别者……”最终他带着终生的遗憾于1933年7月25日病逝于黄渡。享年63岁。他的老友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专程从南京到黄渡,主持了他简朴的丧礼。


  周湘在我国近代美术史上留下的业绩,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他所作出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在尊师重教,提高全民族的精神文明的今天,他筚路蓝缕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借鉴弘扬的。


龚产兴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199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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