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黄小峰│公主的婚礼:《百子图》与南宋婴戏绘画(下)
图1 佚名 琼花珍珠鸡图·局部 绢本设色 13.8×22.3厘米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五、暮春琼花
《百子图》团扇在上下左右均描绘了景物。画面上部,在团扇中轴线上有一块太湖石,湖石旁一株植物正花朵盛开。画面下部是一个荷塘。画面左边偏下有一块湖石,掩映着盛开的花朵。右边偏上则是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柳树。这些植物景观绝非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指引我们认识画中时间的线索。
荷塘是最容易辨认的。不过这池子里只有荷叶,无一朵盛开的荷花。荷叶有点稀疏,圆盘形的荷叶旁还有不少小型的圆叶,暗示出这荷池中有荷花和莲花两种。荷叶有相当一部分还只是浮在水面,只有少数几茎撑起了比较大的伞盖。这是典型的“新荷”,即荷叶才从泥中钻出水面不久,时间在春末夏初的农历三四月间。赏“新荷”是宋人生活中一道景观。《武林旧事》中收录的“张约斋赏心乐事”是一份有关一年中每个月事宜的清单,四月孟夏,就要去“芙蓉池赏新荷”〔1〕。新荷赏的是翠叶,关于新荷的诗歌中比较著名的是唐人李群玉的《新荷》:“田田八九叶,散点绿池初。嫩碧才平水,圆阴已蔽鱼。浮萍遮不合,弱荇绕犹疏。半在春波底,芳心卷未舒。”〔2〕咏新荷的诗歌在宋代更多,如南宋岳珂的《新荷出水》:“贴水初翻紫玉团,忽惊矗立傍阑干。瑶池七日来青鸟,玉鉴孤奁舞翠鸾。晓露走盘珠颗莹,晚风飐盖雪衣寒。从今十丈开花面,太华峰头更一看。”〔3〕
画面上部湖石旁的那株植物,长势喜人,一簇簇的绿叶簇拥着一团团白色花朵。画家虽然并未对这株植物做精细的描绘,但仍然准确交待出花的基本特征。花与叶组成一个一个的球形,周围是叶,中部为花,花并不是一朵,而是好几朵环绕在一起,像一个硕大的花蕊。这有可能是一株琼花。琼花是一种非常珍稀的木本花卉,长在南方,在宋代是扬州特产,南宋时移植进皇宫,成为宫廷重要的观赏花卉。由于动人的名字和美丽的外观,琼花自然也成为南宋画家,尤其是宫廷画家所喜爱的画题。元初的王恽曾见过一幅宋人《琼花图》:“花蘂团团,作九叶,如聚八仙花。”〔4〕画中琼花的特征是是九朵花组成一个圆圈状的花蕊,像一种叫做“聚八仙花”的花卉。“聚八仙花”顾名思义是八朵花做成圆圈状花蕊。实际上,有一种说法认为琼花其实就是“聚八仙花”,与绣球花属于一类。传世南宋宫廷绘画中还有一件宁宗杨皇后命宫廷画家画的《琼花真珠鸡图》(图1),画中琼花就是由若干花朵组成,从九朵花至十五朵不等,与《百子图》中的描绘类似。现存的南宋绘画中描绘了类似的琼花形象的还有一幅美国私人收藏的《万花春睡图》(图2),画中贵族女性的生活空间便包裹在一片与《百子图》类似的花卉中。出现在画家笔下的宫廷珍卉琼花不只意味着绘画的宫廷性质,同时还暗示着一个特殊的时节。琼花在每年春末盛开,因此,每年春暮(农历三四月之交),在皇宫中的稽古堂与会瀛堂观赏琼花是南宋宫廷的盛事。通常在南宋皇宫中,赏琼花便意味着春天结束夏天开始〔5〕。在《琼花真珠鸡》中,琼花之所以与真珠鸡画在一处,也是因为真珠鸡在春夏的晴朗天气会因处于发情期而吐绶。
《百子图》左下角,有一块被画面边缘截去一半的湖石,湖石后面长着一株植物,枝干多转折,上缀白色花朵。画家描绘花朵的笔法和描绘琼花一样,都是随意的几笔点出花瓣。但这株花木与琼花的区别显而易见,只见花朵,没有花叶。这是一株什么花?盛开时只有花朵没有花叶的花卉多见于春天,譬如梅花、桃花、杏花、樱桃花等等。“张约斋赏心乐事”中,赏梅在正月和二月,赏杏花、樱桃花也在二月,三月季春则要去“花院观桃柳”和“苍寒堂西赏绯碧桃”。《百子图》画面右边也恰恰有一株老柳树。已经很繁密的柳枝,暗示出离开初春有段距离了。这都说明画面所画的时间是三四月之交的春暮。
图2 佚名 万花春睡图 绢本设色 27×26.7厘米
一般而言,画面景观所暗示出来的时间,往往也是团扇的制作与使用时的时间。宫廷画家所绘的团扇,常常是作为宫廷赏赐的礼物。除了端午,阳春三月也是赏赐团扇的好时节。《武林旧事》记载的皇宫里春天赏花时,还为宫廷内眷准备了模仿民间的带有游戏性质的“关扑”买卖:“内司列肆关扑,珠翠冠朵,篦环绣缎,画领花扇,官窑定器,孩儿戏具。”〔6〕其中就有“花扇”。此外,宫廷还会赏赐给女眷画扇:“自中殿、妃嫔,以至内官,各赐翠叶牡丹、分枝铺翠牡丹、御书画扇、龙涎、金盒之类有差。”〔7〕阳春三月,正是清明前后踏青游春的好时节。而西湖是宫廷贵族和普通人都要去的地方,其胜况见于《武林旧事》,其中的买卖商品众多,就有画扇:“至于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8〕
六、鞑靼舞
画中的表演有两个特别的场景,一是左下部的胡服舞蹈,一是左上部的胡服竹马。周华斌最先注意到这两个场景,认为是女真人装扮。对于为什么要画女真服饰,他做了两个推测:女真竹马影射的是金朝的入侵,而女真舞蹈暗示的是宋金和议场景。因为他认为三个舞蹈人物中,对舞的两人是胡服,而最左方的一人身着“巾裹、长袍”的汉人服饰。因此,汉人和金人的合舞反映了宋金的和议〔9〕。解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对画中六位儿童的服饰进行考察,即竹马组三人和胡舞组三人(其中一人即周华斌认为的汉人装束)。
竹马组3人均戴尖顶斗笠帽式的头盔,呈内弧的尖锥形,上面还有两种不同的图案。通过考古出土的墓葬实物、壁画以及文献记载来看,在女真人的头饰中,确实有尖顶帽。譬如女真人头戴尖顶帽的形象可以在山西省高平县西李门村发现的金代女真人乐舞线刻中得到证实。西李门村保留有金代建筑二仙庙,庙中正殿建于金正隆二年(1157年),殿前有供表演的露台,在露台东侧刻有一幅女真人舞蹈的图画。画面刻有六人,中间为二人对舞,旁边有一笛一腰鼓的乐队,还有一人打节拍,一人观看,和《百子图》中很相似〔10〕。六人中,除去正面的舞者以及打节拍者,其余四人全都头戴和《百子图》中相似的尖顶帽。不过,这种尖顶帽的使用者并不限于女真人,还包括将这种尖顶帽普及化的蒙古人。蒙元时期,尖顶帽变得很普及。这种尖顶帽的帽身有转折的棱线,形似瓦楞,因此被称为“瓦楞帽”,是由藤篾等比较硬的材料制成。在元代的墓葬壁画、版画以及传世卷轴绘画中可以看到大量的例子。譬如元代陈元靓编纂的《事林广记》中,有不少版画插图描绘元人的生活,其中“步射总法”所示蒙古武士所戴的就是与《百子图》一样的瓦楞帽。就这种尖顶帽而言,比较难简单断代。1965年,河南焦作发现了一批墓葬,其中一座无墓志和题记,出土有两尊头戴尖顶帽的舞蹈俑和吹奏俑。帽子的形状与《百子图》也很相似。然而这座墓的年代就存在不同意见,考古报告凭借墓室结构和砖俑的发式认为是金墓,而有的学者通过对俑进行仔细研究后认为是元墓〔11〕。
胡舞组的服饰又有所不同。对舞的两人,戴着两顶圆顶帽,侧后两边垂下两条深色带状物,像是飘带,也似为对发辫的暗示。帽子有金色的帽顶,形式上与尖顶的瓦楞帽不同。(图3)正面朝向观者、扮作女性的那位帽沿有深色毛边,帽身呈穹窿形。扮作男性的那位帽子略有不同,没有毛边,帽身也呈穹窿形,但有清晰的缝线。男性舞者的帽,更接近蒙元时期的流行装束,由于形似斗笠,尤其像打击乐器“钹”,元人称为“钹笠”。在元代,上自皇帝下至平民,“钹笠”都是流行的头饰。考古材料、传世绘画以及文献中可以找到很多例证。譬如,我们可以把《百子图》中胡舞组的帽身带缝线的宽边圆顶帽和传世的元朝帝王像进行对比,样式相似。相对而言,“胡舞组”中女性舞者所戴的深色毛边的帽子在考古出土的图像材料中较为少见。这是一位女性舞者,所以画家有意做出区分,她的帽子与男性坚硬的“钹笠”不同,而是由动物毛皮制成的柔软的皮帽〔12〕。陕西蒲城洞耳村元墓(1269年)出土壁画中,可以看到类似的带毛边的圆顶帽,同一画面中还有坚硬的瓦楞帽,对比之下,圆顶帽也是较软的皮帽〔13〕。另一个例子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传元人《六马图》,画中一位身穿左衽白袍的蒙古骑手头上戴着的就是一顶深色的皮帽,圆顶,帽檐为毛边,可能就是昂贵的黑貂皮帽。
图3 佚名 百子图·局部 绢本设色 28.7×31.2厘米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胡舞组三人中,虽然处于旁边的一位男性舞者没有戴帽,但他也和另一男性舞者一样,穿着相同的不缺胯的窄袖长袍和黑靴。不过,他头上的扁方形幞头更接近女真人的服饰〔14〕。细看之下,这两位男性舞者的背上隐隐约约都有一块方形的金色花纹,这会让我们想起蒙元时期流行的胸背。不过根据学者的研究,元朝胸背的源头又可以追溯至女真人〔15〕。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有一卷雪舟款的《各国人物图卷》,可能是一件16世纪的仿作。先画从“王”到“武者”的13位中国明朝各阶层人物,接着画10位其他国族人物,其中就有“哒旦人”(蒙古人)和“女直国人”(女真人),是两位头戴帽子的男性。他们的装扮看起来很像,都戴着软质皮帽,也都在耳前有垂下的长发辫。所不同的是女真人的皮帽高而略尖,而蒙古人的帽子更加的圆,还装饰有帽顶,上面插着一根鸟羽。尽管《百子图》中的舞蹈者看起来与蒙古人更像,但总体来说,《百子图》中的胡服表演可以说兼有女真人和蒙古人的特征,无法划出一条决然的界限。
南宋社会番舞、番乐十分盛行。对于北方金朝文化在南宋的传播,有学者做过研究。北方中原的移民迁入临安带来了很多女真人的风俗,如服饰和舞蹈,一时成为时尚。但在宋金对峙的时候,南宋官方对此是持严厉禁止态度的〔16〕。不过民间的风气仍然十分热烈。而且到了南宋后期,南宋临安的胡舞、胡乐之风开始公开化。《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
禁中大宴、亲王试灯、庆赏元宵,每须有数伙,或有千余人者:全场傀儡、阴山七骑、小儿竹马、蛮牌狮豹、胡女番婆、踏跷竹马、交衮鲍老、快活三郎、神鬼斫刀、清乐社(有数社,每不下百人)、鞑靼舞、老番人、耍和尚……〔17〕
“鞑靼舞”中的“鞑靼”,是南宋人对蒙古人的称呼。南宋宁宗时的赵珙著有《蒙鞑备録》,稍晚一些,宋理宗时的彭大雅、徐霆著有《黑鞑事略》,都是讲蒙古的起源、发展以及风俗。《百子图》中表演的蒙古乐舞,很可能就属于这种“鞑靼舞”一类。除了“鞑靼舞”,《西湖老人繁胜录》中还记录了“阴山七骑”“胡女番婆”“老番人”等表演。在南宋文献中,“番”这个字常指女真。“阴山七骑”则是契丹故事。可见,契丹、女真、蒙古这几个与宋朝共存的异族政权风俗,到了南宋后期都成为政府公开支持的娱乐性舞蹈表演。这种并存的特点,正与《百子图》中女真人和蒙古人的并存相似。
记载了“鞑靼舞”的《西湖老人繁胜录》没有具体成书年代。各家猜测不同。但基本上都认为是南宋后期,宋宁宗或宋理宗时期〔18〕。实际上,通过细读文本,我们完全可以来为这本书确定一个相对精确的年代,即宋理宗晚期的景定年间(1260—1264)。首先,可以判断书的写作不会早于宋理宗时期。在书中,作者详细列举了临安的各种瓦舍技艺:其中有“踢瓶弄碗张宝歌;杖头傀儡陈中喜;悬丝傀儡炉金线”,以及“水傀儡刘小仆射”。〔19〕这里列举的几人,都是宋理宗时人,全都在《梦粱录》有记载,如“理庙时……有踢弄人,如……张宝哥……”〔20〕卢金线最有名,很可能就是卢逢春。在周密引用的一份宋理宗生日宴会的表演名录里,他是傀儡戏的首席〔21〕。再根据《梦粱录》中所说的“景定年间至咸淳岁,衙前乐拨充教乐所”的宫廷表演者名单,几乎全都出现在周密引用名单中,所以卢逢春也应该是宋理宗晚年的景定年间和其后的宋度宗咸淳年间的御前艺人〔22〕。
《西湖老人繁胜录》有一条记载了外国进贡大象一事:
外国进大象六头、骆驼二头,内有一雌象,叫做三小娘子,于荐桥门外造象院顿之。每日随朝殿官到门前唱诺,侍朝退方回。〔23〕
作者在这里极为详细地描绘了贡象的来历、昵称以及如何展示的情况,历历在目,显然是一个具体的事件。
在宋理宗时,的确有一次贡象事件,发生在宋理宗景定二年十一月。《宋史·外国四·交址》载:“景定二年贡象一。”〔24〕而《宋史·理宗本纪》则记为:“景定二年(1261)十一月,安南国贡象二。”〔25〕这个事件在《宋史全文》又记载为:“景定二年……十一月甲戌,安南国遣使奉贡,献象三。”〔26〕贡象究竟是几头?相对而言,《宋史全文》的记载最详尽准确。在《咸淳临安志》中也有“象院”的描述:“在嘉会门外御马院(景定间安南贡象三豢其中)。”〔27〕《梦粱录》中记载相同:“象院,在嘉会门外御马院,养喂安南王贡至象三。”〔28〕
宋朝的贡象主要来自于东南亚的安南、大理等国,安南更是南宋的第一朝贡国,前后共朝贡数十次。运送大象从遥远的西南到临安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因此,早在绍兴三十年(1160年)十二月,宋高宗就要地方官劝谕安南不要再进贡大象。到淳熙九年(1182年),宋孝宗颁布诏令,停止安南大象的入贡〔29〕。之后,安南不再贡象,倒是新来朝贡的东南亚小国真富里不明就里,依然有过两次贡象,分别是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年)十二月献驯象二,以及开禧元年(1205年)十二月献瑞象〔30〕。在这之后,将近六十年再无贡象。一直到宋理宗景定二年(1261年),安南再次贡象,这也是南宋的最后一次接受贡象。贡象主要用于皇帝进行郊祀的仪仗,《梦粱录》中在“驾诣景灵宫仪仗”一条中对于用于宋代贡象的历史进行了简要描述,提到的正是宋理宗时的安南贡象:“理庙朝,安南贡至,令备大驾先驱之仪仗。”〔31〕景定二年的贡象是在十一月,这也与《西湖老人繁胜录》可以吻合。书中虽没有小标题,其叙述的序次基本是按照时间,从正月到腊月。贡象这条在全书中置于中秋节之后,正月的南郊大礼之前,也就是冬季,与贡象的时间(十一月)相符。唯一不同的是所记贡象的数量是六头。
对于外国朝贡,《百子图》中也有清楚的暗示。画中位于“乔三教”右边的所谓“胡人献宝”,是一个肩扛大象牙的滑稽人物。他的扮相颇为奇特,身披一块斗篷状的红绿条纹的花布,脸上画上络腮胡子,鼻子尖尖,比画中其他人物都要高。依然看得出还有些唐宋以来的职贡题材绘画中已经模式化的深鼻高目、须髯蜷曲的西域胡人形象。不过,他最富标志性的特征是斜插在鬓角上方红色的带子上的一根深色的羽毛,这暗示出与南宋政权关系密切的南方边陲的异族形象,他肩扛的那颗硕大的象牙,便是以安南为主的南方国家中最常见的贡物。
由此可以判断,《西湖老人繁胜录》成书时间应是宋理宗景定二年(1261年)十一月安南贡象之后不久。那么,书中记录的“鞑靼舞”等异族舞蹈和表演,应该也是宋理宗后期的新鲜事物。实际上,除了“鞑靼舞”之外,《西湖老人繁胜录》中还有一处记载可以与《百子图》相联系。《百子图》的百名杂剧儿童中,有13名滑稽人物,穿插在各段杂剧表演之中。他们头上一边扎着一个细长而笔直的小辫,画着乌嘴,上身穿红色或淡黄的无袖背心,下身穿淡绿色或红色的裙子,裙摆垂至大腿,手里拿着伞盖、团扇等道具。他们露着胳膊和大腿,十分可爱。这种装束,与《西湖老人繁胜录》中描述的七夕节在御街叫卖的摩睺罗相似:“御街扑卖摩睺罗,多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32〕摩睺罗是泥塑的小男孩,上身穿大红色的背心,下身穿青纱裙,与《百子图》的滑稽儿童形象几乎完全一样。
七、公主的故事
经过前面的讨论,我们大致可以肯定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所藏《百子图》是一幅绘制于宋理宗后期的宫廷绘画,并且也知道寓有多子含义的“百子”图像在南宋与皇室女性—尤其是其婚嫁—有密切的关系,我们便有机会来把这些片段的结论连缀起来。
如果《百子图》是为某位宋理宗后期的宫廷女性所制作,会是谁,又会是什么场合?
皇家女性的婚礼不外乎几种:皇帝大婚、皇子纳妇、公主下降〔33〕。等而下之的是亲王家婚礼,如亲王娶妇、亲王嫁女等。在宋理宗时代,皇家有可能举行隆重婚礼的有以下三次。第一是理宗册立贵妃谢道清为皇后,时在绍定三年(1230年)。第二是理宗亲生公主的婚礼。理宗一生无子,只有一位公主长大成人,她同时也是南宋时代唯一一位长大成人的公主,婚礼在景定二年(1261年)举行。第三是理宗养子、后来成为度宗的赵禥立太子妃,也是在景定二年。至于亲王,由于南宋皇帝基本上都无子,因此几乎没有几位亲王得以成年。宋理宗只有一位亲弟弟赵与丙,太子赵禥其实是他的儿子。由于理宗即位,赵与丙在淳佑元年(1241年)四月被封为荣王,但他此时早已结婚。
宋理宗册立皇后谢道清的典礼是在理宗即位后不久的绍定三年(1230年)十一月。公主的婚礼以及太子赵禥册立太子妃的典礼都发生在景定二年(1261年),公主在前,太子在后。赵禥(1240—1274)与公主年龄相仿,景定元年六月刚刚立为皇太子。他和公主在1261年相继结婚,但其隆重程度却相差悬殊。公主是理宗唯一骨肉,先后被封为曻国公主、瑞国公主、周国公主,最后被史无前例地封为周、汉国两国公主,视如掌上明珠。而赵禥则是完全根据皇家需要而立的继承人,册立太子妃也出于宋理宗的政治考虑,只是等公主婚礼顺利完成之后举行了一个册礼〔34〕。而公主的豪华婚礼则是一次真正的超级典礼,婚礼庆典究竟该如何举行,理宗专门要三省进行了讨论,制定出一个复古而又极尽奢华的婚礼。
皇帝嫁女,隆重程度非比寻常。关于公主下嫁,宋代制定了一套完整的仪式,从《宋史》中对“公主下降”礼仪的详细记载可以窥见大略。而对于理宗公主的婚礼,我们的了解尤多,因为有一位比公主大九岁的见证者留下了详细记载。生活在南宋末年至元代初年的著名文人周密(1232—1298)在《武林旧事》中对周汉国公主(1241—1262)的婚礼给予了长篇描述〔35〕。1261年,瑞国公主21岁,待字闺中已经六年。一方面由于父亲的疼爱,另一方面也由于公主的执拗。从年初开始,理宗皇帝决意要在年内把公主嫁出去。二月,理宗正式加封公主“周国公主”的封号。之后,在皇帝父亲的反复劝说下,公主终于答应嫁给皇太后杨氏的侄孙杨镇。理宗皇帝非常高兴,在四月丙辰(四月二十五日)这天下诏,宣布了公主即将下嫁杨镇的消息,命令三省共同讨论,制定婚礼细则〔36〕。第二天(二十六日),皇帝召见准女婿,正式晋封杨镇为驸马都尉。隔天之后(二十八日),太常礼院按照北宋旧制,制定出详细的公主下嫁典例,呈进给理宗过目。二十九日,皇帝下诏公布婚礼典例,确定了由皇弟赵与芮主婚,皇太子赵禥护送,并且命相关部门开始准备公主的嫁妆和婚礼用品。五月初一,再次下诏,以杨凤孙(可能是驸马杨镇的叔父或伯父)为宾客。经过一周的讨论,正式开启了公主盛大婚礼的序幕。
古人的婚礼是由一整套仪式构成的,我们今天所说的“婚礼”,只是指“亲迎”。皇帝嫁女与一般百姓有所不同,最重要的是两头,即确定驸马人选的“宣系”礼和驸马迎娶公主出宫的“亲迎”礼。婚礼的第一个步骤是“宣系”,也称“系亲”,即挑选公主未来的丈夫,并昭告天下,相当于订婚。确定好人选之后,皇帝要亲自召见,加封“驸马都尉”头衔,并赐给礼物。周国公主驸马的“宣系”是在四月二十六日。这天,杨镇从东华门进入皇宫,理宗在便殿亲切召见,赐御筵五盏,正式封杨镇为驸马都尉、左领卫将军,并赏赐玉带、靴笏、鞍马。谢恩后,杨镇回府,这时他已是驸马的身份,与数个小时进宫前全然不同。从皇宫回府,一路上排场盛大。杨镇骑着涂金御仙花鞍辔狨座马,手执丝鞭,打着三檐的伞盖,前面还有教坊乐部五十人引导。按照习俗,男方要出聘礼,因为娶的是公主,男方家出的聘礼极多,计有“红罗百匹、银器百两、衣着百匹、聘财银一万两”。当然,皇帝是不会要大臣的聘礼的,所有这些都是“宣系”这天皇帝赏赐给杨镇的。“宣系”代表着婚事已定,接下来便是由皇帝确定公主出嫁的日期以及准备公主的嫁妆。“宣系”两天后,皇宫确定了公主下嫁,也即“亲迎”的日期:十一月十九日。
六个多月的准备时间并不算太充裕。在公主的嫁妆中,除了各种器皿、珍宝、衣物之外,还有一所豪华住宅。根据宋代礼仪,公主出降,皇帝要“赐甲第”。所以要赶在公主十一月的迎亲仪式前建好公主与驸马的新婚爱巢,时间紧迫。直到八月十三日,公主新居才选好址,开始兴建。十月中旬,由太常寺负责的公主嫁妆宣告完成。按照礼仪,皇帝邀请所有的朝中高官都到皇宫中来欣赏公主的嫁妆,其中就有“锦绣销金帐幔”。皇帝嫁女,自然也是朝中各位权贵迎逢上意的绝好机会。他们的贺礼称作“添房”。最有新意的是时为平江发运使的马天骥,他献上罗钿细柳箱笼百只、镀金银锁百具、锦袱百条,更绝的是,百条锦袱之中装了楮币百万〔37〕。
十一月初二,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施工,公主新居落成。十一月十九日,盛大的亲迎仪式如期举行〔38〕。这天,亲迎由荣王赵与芮主婚,太子护送,皇后谢道清以及诸位宫廷命妇悉数到场,排场浩大。驸马把公主接至位于安济桥的新邸。没有到场的理宗皇帝赐御筵九盏。筵席后,皇后与太子返回皇宫。公主与驸马则在新居举行了“同牢”礼,也即夫妇一起进食的礼仪。随后,公主谒见驸马的家人,行盥馈舅姑之礼。至此,公主的婚礼基本结束。最后一项礼仪是亲迎日之后第三天,十一月二十一日,公主携驸马“三朝回门”,返回皇宫谢恩。这天恰逢冬至,皇帝先在大庆殿接受群臣朝贺,然后接见新婚的公主与驸马。理宗非常高兴,赐给各种礼物,在皇宫内摆下筵席,加封驸马杨镇为宜州观察史,杨镇的家人也都加官进爵。同时,皇帝还遍赏朝臣。大臣纷纷上贺表,整个南宋朝廷一片喜气洋洋。
从四月二十五日至十一月二十一日,经过将近七个月而完成的公主婚礼折射出南宋时代的最后光华。我们会注意到,在婚礼中,“百”是一个常见的数字。从聘礼的“红罗百匹、银器百两、衣着百匹”到马天骥的贺礼“罗钿细柳箱笼百只、镀金银锁百具、锦袱百条,芝楮百万”,“百”显然是吉祥数字。公主嫁妆中的“锦绣销金帐幔”,既有华丽刺绣,又有销金装饰,按照礼仪,应该就是所谓的“百子帐”,绣有百子嬉戏图样。
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可惜依然没有逃脱宋朝皇室的宿命,在景定三年(1262年)婚后第二年的七月,新婚仅八个月,周汉国公主不幸去世,年仅二十二岁。《宋史》中如此记载:“七月,主病。有鸟九首大如箕,集主家捣衣石上。是夕薨,年二十二,无子,帝哭之甚哀。”〔39〕理宗整整五天没有上朝,17年前公主的母亲、理宗最为宠爱的贾贵妃逝世时皇帝也仅仅停朝二日。这一次,皇帝破天荒第一次要求亲临驸马府祭奠爱女。两年后,60岁的宋理宗也去世了。
克利夫兰的《百子图》团扇,是否与公主的婚礼有关呢?
宫廷的团扇通常是作为皇家礼物赏赐的。在存世的南宋绘画中,有一件确定无疑是宋理宗作为皇家礼物赏赐给公主的,这是在公主出嫁前七年。两个方幅,一幅是宫廷画家马麟的画,一是宋理宗亲笔书写的两句诗,如今被装裱在一起形成一幅小立轴,这就是藏于日本东京根津美术馆的《夕阳秋色图》。理宗写道“山含秋色近,燕渡夕阳迟,赐公主”。画中钤有“甲寅”印章,为1254年,公主年方14岁。在前一年的年底刚刚从“延昌公主”进封为“瑞国公主”〔40〕。
《百子图》中宏大的百名儿童表演杂剧的场景,放在周汉国公主新婚这样一个大事当中来看,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周汉国公主的婚姻生活开始于1261年十一月,却和她的生命同时结束于1262年七月。如果这柄《百子图》团扇真的是赏赐给她的宫廷礼物,最可能的时间就是在婚后第二年(1262年,景定二年)的春天。根据周密在《武林旧事》中的记载,这年春天,宋理宗拿出已经许久不用的专为自己游览西湖所用的香楠木御舟,命公主和驸马一起游湖,供百姓观瞻:“理宗时亦尝制一舟,悉用香楠木抢金为之,亦极华侈,然终于不用。至景定间,周汉国公主得旨,偕驸马都尉杨镇泛湖,一时文物亦盛,仿佛承平之旧,倾城纵观,都人为之罢市。”〔41〕这时节也恰恰与《百子图》中琼花盛开、新荷才展的春暮相吻合。
结语
传世的宋代绘画,许多笼罩在迷雾中,我们既不知道是何人所画,也不知道画于何时,更不用说为何所画。这些问题虽然朴素,却是我们所面对的最难的问题之一。尽管这些问题也许永远都无法得到确定的回答,但尽力寻找它们的视觉语境,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工作。如果克利夫兰《百子图》确实如本文所推测,是景定二年(1262年)的春天,由宋理宗赏赐给新婚燕尔的周汉国公主的皇家礼物。那么,它也许会成为一个坐标,启发我们进一步探讨各种已有的和未知的问题。(本文初稿完成于2011年6月,是笔者作为2010-2011年度哈佛燕京学社“艺术史培训专项”访问学者期间撰写的论文,感谢汪悦进教授的指导,亦感谢其后在不同场合交流发表时收到的建议和批评。)
注释:
〔1〕《武林旧事》卷10,第160页。
〔2〕[唐]李群玉等撰,黄仁生、陈圣争校点《唐代湘人诗文集》,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38页。
〔3〕荣新编《咏荷诗词精选》,金盾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页。
〔4〕[元]王恽《玉堂嘉话》卷3,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6页。
〔5〕《武林旧事》卷2“赏花”:“至春暮,则稽古堂、会瀛堂赏琼花,静侣亭、紫笑净香亭采兰挑笋,则春事已在绿阴芳草间矣。”第36页。
〔6〕《武林旧事》卷2“赏花”,第36页。
〔7〕《武林旧事》卷2“赏花”,第36页。
〔8〕《武林旧事》卷3“西湖游幸(都人游赏)”,第37页。
〔9〕周华斌《南宋〈百子杂剧图〉考释》,第54页。
〔10〕景李虎、王福才、延保全《金代乐舞杂剧石刻的新发现》,《文物》1991年第12期,第33—37页。
〔11〕河南省博物馆、焦作市博物馆《河南焦作金墓发掘简报》,《文物》1979年第8期。孙传贤《焦作市西冯封村雕砖墓几个有关问题的探讨》,《中原文物》1983年第1期。
〔12〕关于元代妇女的服饰,参见陈高华《元代妇女服饰简论》(上、下),《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11月、12月。元代上层女性除了戴高高的固姑冠之外,平时戴皮帽。
〔13〕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陕西蒲城洞耳村元代壁画墓》,《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1期。刘恒武《陕西蒲城洞耳村元墓壁画》,《收藏家》1999年第2期。
〔14〕余辉《金代人马画考略及其它:民族学、民俗学和类型学在古画鉴定中的作用》,《美术研究》1990年第4期(对金人方顶黑巾的讨论见第31-32页)。
〔15〕赵丰《蒙元胸背及其源流》,赵丰、尚刚主编《丝绸之路与元代艺术》,香港艺纱堂2005年版,第143 -158 页。
〔16〕吴松弟《南宋移民与临安文化》,《历史研究》2006年第5期。
〔17〕《西湖老人繁盛录》,《永乐大典》本,《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733册,第794页。
〔18〕林顺夫认为这本书可能要比《都城纪胜》略晚,而早于作于1276年临安沦陷后不久的《梦粱录》。可参见Shuen-fu Lin(林顺夫),“The Pleasure of the City”,in Stephen Owen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Volume 1: To 137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p.535. 林顺夫《论南宋词所展现的“物趣”、“梦境”与“空间逻辑”的文化意义》,《“文艺绍兴:南宋艺术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故宫博物院2010年。
〔19〕《西湖老人繁盛录》,第810页。
〔20〕[南宋]吴自牧《梦粱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4页。
〔21〕《武林旧事》卷1,“圣节”,第17、20页。
〔22〕《梦粱录》卷20,“妓乐”,第191页。
〔23〕《西湖老人繁盛录》,第806-807页。
〔24〕[元]脱脱等纂修《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0册,第14071、14072页。关于南宋时期的朝贡,可参考李云泉,《略论宋代中外朝贡关系与朝贡制度》,《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48卷第2期;土肥佑子《南宋的朝贡与回赐:略论“一分收受,九分抽买”》,收入何忠礼主编《南宋史及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上册),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25〕《宋史》第3册,“理宗本纪五”,第879页。
〔26〕[元]佚名撰,李之亮点校《宋史全文》卷36,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6页;《宋史》第3册,“理宗本纪五”,第879页。
〔27〕[南宋]潜说友纂修《咸淳临安志》卷9,道光十年重刊本,台湾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影印),第110页。
〔28〕《梦粱录》卷9,“监当诸局”,第80页。
〔29〕《宋史全文》卷23:“(绍兴三十年十二月)庚午,安南进驯象,边吏以闻。上谓大臣曰:蛮夷贡方物乃其职,但朕不欲以异兽劳逺人,可令帅臣详谕今后不必以驯象入献。”《宋史·外国四·交趾》第40册,第14071页:“淳熙……九年(1182)诏却安南所贡象,以其无用而烦民,他物亦止受什一。”
〔30〕《宋史》第3册,“宁宗本纪二”,第页731、739;黄纯燕《南宋朝贡体系的构成与运行》,《上海师范大学学报》40卷第5期(2011年9月),第134页。
〔31〕《梦粱录》,第35页。
〔32〕《西湖老人繁盛录》,第805页。
〔33〕彭利芸《宋代婚俗研究》,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版。
〔34〕景定二年十月,先由理宗下诏选定自己的亲外甥女为太子妃,并入宫觐见,十二月封为永嘉郡夫人,举行册礼。
〔35〕《武林旧事》“公主下降”,第25—27页。
〔36〕《宋史全文》卷36,第2370页。
〔37〕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公主添房”,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54页。
〔38〕《宋史全文》卷36:“五月壬戌朔,诏公主下嫁,以杨凤孙为宾。”(第2370页)在《宋史》理宗本纪五中于景定二年十一月条下记载:“十一月……庚申(初二,公历11月25日),周国公主馆成……丁丑(十九)……下嫁周国公主于杨镇。”(第879页)《宋史全文》卷36中则记在:“十一月……戊寅,周国公主下嫁礼成,群臣班贺。”十一月丁丑,“下嫁周国公主于杨镇。己卯,以镇为宜州观察使,赐玉带,寻升庆远军承宣使。诏:“驸马都尉杨镇家合有赏典,杨蕃孙官两转,杨铎、杨鉴官一转,并直秘阁。”(第2375页)
〔39〕《宋史》第25册,卷248,“公主列传”,第8790页。
〔40〕对于此画的研究,可参考板仓圣哲《马麟〈夕阳山水图〉(根津美术馆)の成立と变容》,东京:《美术史论丛》第20卷,2004年,第1—31页;石守谦《从马麟〈夕阳秋色图〉谈南宋的宫苑山水画》,《千年丹青:细读中日藏唐宋元绘画珍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41〕《武林旧事》卷3“西湖游幸(都人游赏)”,第39页。
黄小峰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1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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