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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峰丨常识系统:艺术史音频课提出的新问题

黄小峰 美术观察 2021-10-27



内容摘要:作为大学艺术史教师,同时是网络音频艺术史课程的主讲人,作者对于音频艺术课的文化背景做了一些粗浅的思考,将之置于大众文化中百科全书式知识的语境中来考察。并对音频艺术课的“科普”与艺术史的常识系统提出了一些思考。

关键词:大众文化  印刷术  常识  艺术史


在中国大陆,和视频网站类似,音频平台和音频课程的迅速流行应该有着多元的原因,但总体上来说,是和信息技术(互联网、通讯技术等)所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有直接的关系,比如,智能手机变得不可或缺,手机在功能上也逐渐变成了人们整个生活的浓缩物。信息技术的重要性自不待言,比如,兴盛于宋代、尤其是到明代获得极大发展的印刷术,就可以说是信息技术的一种,在几百年前就在全球范围内推动了信息和知识的流播,从而带来了社会变革。“知识就是力量”。弗兰西斯·培根(1561—1626)的这句名言就是在印刷技术发展的背景之下。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的《知识社会史》也正是从15世纪欧洲的活字印刷术开始讨论的。如果说技术的更新是表面,知识的传播是内核,那么我们现在和明代其实也只是程度上,而没有本质的区别。
如果回到16世纪,我们会发现,以知识的形式来传播的信息,会涉及两个不是同一类但却有密切关系的问题:一是教育,一是大众媒体和通俗文化。中国的教育,孔子是模范和模型,言传身教,号称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但是教育的精英化被逐渐打破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印刷术,在当年就推波助澜,促进了社会文化的整体发展。这里面,大众通俗文化的兴盛也是必然的。比如,戏曲小说类出版物在明代的印刷品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和我们今天带有娱乐性质的信息的广泛传播,看起来就很像。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今天的音频类的艺术课,也要放在这个层面上来讨论,也就是大众文化。

我们会看到一个大的趋势,就是图像和视觉的文化,随着大众文化的兴盛,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雕版印刷术在宋代时就已经比较成熟了,但图像还不多见。可是到了明代,没有精美的版画插图,书就不好卖。出版商竞争的,无外乎是雕印的精致和插图的多寡与精美。百科全书式的书籍在明代得到新的发展,几乎都需要配上图,甚至于,图的重要性超过了文字。这里面有一般称之为“类书”的,比如比较偏文人的《三才图会》,也有比较偏商人或一般阶层的《三台万用正宗》,被学界称之为“通俗日用类书”。还有一些带有百科全书性质的图谱类书籍,比如《程氏墨苑》《方氏墨谱》等等。在明代的百科全书系统里,艺术(通常是琴、棋、书、画)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这当然也很好理解,艺术,尤其是绘画,不仅是一种有关视觉图像的知识,同时也是知识得以呈现的视觉方式。欧洲的情况也类似。刚才讲到的彼得·伯克的《知识社会史》,上卷是“从古登堡到狄德罗”,下卷是“从《百科全书》到维基百科”。狄德罗的“百科全书”之所以关键,也在于此。里面怎么可能没有“艺术”一类呢?


明代类书《三才图会》中的“市井图”

拿我们现在的情形来对照的话,是不是可以说,一个音频平台,一个视频网站,或者是一个门户网站,就是一个数字网络版的百科全书系统呢?自然,“艺术”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信息和知识门类了。
和明代类似,艺术这种“知识”的复杂性在于,我们可以把“艺术”当成一种特殊的知识,但是又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知识。“艺术”提供的好像不是一种明确的、工具性的知识,像天文知识、医学知识一样,而是一种鉴赏力。你可以不需要它,但一旦拥有,生活就会更有趣。重点是,通过这种特殊的鉴赏力,你将获得不一样的社会身分。英国艺术史家柯律格(Craig Clunas)有一本著作《长物志:明代物质文化与社会地位》,他所研究的是一本晚明很重要的艺术类书籍,就叫做《长物志》。“长物”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比如书画古董,也包括园艺、服装、家具等等。
在大众文化背景中,人们渴求以信息和知识来塑造自己,16世纪是这样,21世纪还是这样。这么来看的话,各种音频课程和听书节目,可以说就是人们不断尝试后,在最近找到的一种目前看来最好的方式。所以,毫不奇怪,音频课程,基本上都是很短小的,还或多或少带有一定的娱乐性,因为它总体而言是大众文化中,百科全书式文化的一部分。我们都知道“科普”这个词,本来是说自然科学知识的大众化,如今也逐渐泛化到所有的知识门类中,于是也有了“艺术科普”。
谈到知识,就要谈到知识的“合法化”。“科普”当然是要传播“合法”的知识。一般来说,我们相信专家学者,也就是相信他们拥有的“合法化”“专业化”的知识。这一点上,他们可以说是文化“权威”,或者说文化的“仲裁者”。可是,恰恰是在“合法化”这一点上,艺术的知识十分特殊。事实上,在艺术的领域,很难出现真正的“权威”或者“仲裁者”。比如,在中国艺术中,很早就有所谓“行家”和“戾家”,现代学者通常称之为职业画家、业余画家。就是说,在艺术的领域,“专业化”不见得就能占据文化优势。对艺术的研究也是如此,艺术史家不见得一定要经过所谓的艺术史的专业训练。这都会使得有关艺术的知识,有时候很难像自然科学那样,建立公认的知识系统,而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换句话说,要进行“科普”,需要一个强大的“常识”系统,而艺术或者艺术史中,不太容易提供这样一个“常识”,或者说“公共知识”的系统。

我觉得,这是艺术类的音频课程最大的困难。因为在高等院校的专业课堂上,我们会有较为充足的时间来阐述这一点,我们会结合艺术史和方法论来讲。但是在大众化的音频课上,这些东西既没有时间,也不太需要。以我供职的中央美术学院为例,专业的艺术史本科生,中国美术史的通史课接近三百课时,其他院系的学生,也有差不多五十个课时。对比一下,我在音频平台“蜻蜓FM”和“三联中读”上开设的音频课程《中国艺术史》,一共50讲,每一讲在20分钟以内,总量折合约二十课时。但是其实时间的多少并不是根本问题,而是很难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一个艺术史的常识系统展现出来。所谓的“常识”,一般都是要线索清楚的、知识点明确的、没有或少有争议的,可就是这几条标准,在艺术史中却颇为不简单。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从小就影响了我们很多人的一套百科全书《十万个为什么》。常识,往往都是可以用“为什么”来问并解答的,然而在目前的艺术史的常识系统里很难。至少我觉得在目前的中国艺术史研究中,我们还不太容易建立一个完善的常识系统。


黄小峰的《中国艺术史》音频课海报

比如,在中国美术史的知识中,顾恺之肯定是无法忽视的重点知识。大家都会想知道,顾恺之为什么画得好?于是我们就要问,顾恺之的画是什么样子的?然而,世上已无顾恺之真迹。正如尹吉男教授在对顾恺之的研究中指出的,顾恺之早已经是一个“概念”,是一个被不同时代、不同背景的人共同构建起来的形象。那么,关于顾恺之的常识系统,我们所能建立的,是不同时代的人在理解顾恺之的过程中所形成的常识的总体描述。尹吉男后来提出的美术史的“知识生成”,其实就可以看作是梳理和重建中国美术史的常识系统的一种努力。
当然,我个人觉得,这个有关常识系统的问题,不仅仅是大众化的音频课程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艺术科普的问题,而是一个有关艺术史研究的问题。艺术史应该如何建立常识系统?这个常识系统又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在最近一些年,无论是人文社科学界还是普通大众,都对艺术和艺术史表现出了高涨的兴趣。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感觉到艺术史学科内部,研究的不足。越多的关注,也意味着越多的要求,意味着艺术史要有越多的输出。我的《中国艺术史》音频课程在开播之前,制作编辑对我的要求是,只要对“艺术小白”讲清楚一些必须的知识就成功了。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幽默而朴素的要求其实颇为不轻松。能做到这点,也许对于任何一位从事艺术史研究的人来说,都需要加倍深入的思考吧!

黄小峰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副院长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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