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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名家·丘挺】吴洪亮|延月梳风——对丘挺笔、墨、情、境的思考

吴洪亮 美术观察 2023-08-28


主持人语:

艺术家无法回避自身创作所处的当下情境,他必须有宽广的视域,不断观察、审思,建立起宏观的艺术架构,才能确定自己的立足点,明晰艺术方向。虽然,中西方艺术处在不同的语境当中,又经历了各自有序的历史传承,但是从艺术本体来看,艺术是人富有创造性的活动,蕴含着人的思想,充满想象力,呈现出美的理想与丰厚的情感力量。所以,无论古今、无论中西,它都具备相同的本质和终极追求,但在这一时空坐标中,如何面对丰富多彩的艺术资源,去甄别、汲取、转化,进而形成自己的艺术面貌,丰富完善自己的艺术风格,这是需要艺术家终其一生通过创作实践来解答的。本期〖美术家〗栏目推介三位当代有代表性的水墨艺术家,他们都以各自的艺术实践回应中国水墨画传承与发展的当代命题。[时代人物]推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刘巨德教授,他立足于水墨传统的东方精神,融通中西艺术语汇,同时,丰富的学习、创作、人生经历,历练了他的艺术,使其愈发醇厚、丰美。本期访谈中,他将自己的艺术理想表达为“浑沌之境”,这是他数十年的艺术实践的归纳总结,读者可以通过他的作品与讲述,深入其艺术主张与观念中,体会他的大境界。[本期名家]推介的中央美术学院丘挺教授是传统绘画风格的代表画家,他的山水画入古出新,自成面貌。他坚守传统却不保守,精研中国画传统,经历了长期扎实的笔墨积累,同时,他以当代人的体验,探寻、阐释东方的宇宙观,寻求人文精神在当下语境中的表达。近几年,他不断丰富自己的艺术语汇,佳作纷呈。本期[案边点滴]走进艺术家刘波工作室,请他分享水墨肖像画的创作心得。他非常注重诗文书画的全面修为,通过学养浸润笔墨,以时代文化的大局观思考今天的人物画创作,所以他的创作最终指向对当代文化精神的表现。

——阴澍雨、张译丹



丘挺近照


丘挺1971年生,广东人。2000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获硕士学位。200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获博士学位。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画学院副院长。作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浙江美术馆、广东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中国美术学院、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加拿大安大略省博物馆、法国布列塔尼城市联邦委员会、德国大使馆等重要机构收藏。


中国画走到今天,真是既“幸”又“不幸”。“幸”的是绵延千年,虽几经危难,甚至命悬一线,却始终未断。其理念、技法以及传承、评价体系不仅完整,甚至早已渗入了这片土地,根深蒂固。“不幸”的是中国画原有的生存环境变了,笔墨纸砚已非中国人生活的必需,而且新一轮的全球化与在地性的文化博弈,乃至虚拟世界的勃发都成为中国画要面对的新课题。这一切并非是将其更名为“水墨画”或将一些传统元素移植到当下新媒介、新方式的创作中就能够解决的。故而,艺术家对艺术未来的预判以及他们的自我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

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人化的时代表现,而艺术家丘挺的作品与他的艺术追求即是当代中国艺术生态中非常值得关注与思考的个案。丘挺已过“知天命”的岁数,回望他的艺术生涯,可总结为四个字:不急不囿。他的创作,总体趋于“保守”,不急于跳脱,建构自己的符号、形象与程式,力求在深处求活水。但他也非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小楼成一统。他是时代中人,甚至不囿于中西传统的藩篱,从周遭甚至是边界之外找动能。这其中的矛盾与统一,构成了对丘挺研究的丰富性。


丘挺  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浪漫  金笺水墨  165×308厘米  2017


研究的开始一定是溯源。丘挺1971年生,广东陆河人。从童年开始,他对于中国传统的偏好就已埋下了种子。时隔数十年,他甚至都还记得儿时在博物馆初次看到潘天寿、傅抱石等大家作品时的震撼。这种兴趣与其家学不无关系。丘挺之父邱海洲先生是岭南地区的知名诗人,在古体诗和传统文学方面都颇有造诣。丘挺自小耳濡目染,日日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这在所谓“70后”艺术家来说是非常少见的。至于其习画,与大部分现代画家从西画入手不同,他的启蒙恩师是深圳画家周凯先生,以山水知名。因此,传统笔墨训练成了丘挺的艺术“开口奶”。1992年,丘挺考入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开始了学院内系统性的山水训练。之后的七年,他在西子湖畔完成了自己的本科、硕士学习,为日后的山水画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即使是在名师环绕、骄子云集的中国美术学院,丘挺也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他在读书期间,曾临摹王蒙的《青卞隐居图》,从画面、题跋到画意、境界,对古人的追摹可谓体察精微,淋漓尽致。二十多岁的年纪能有如此功力,让美院的不少老先生都赞叹不已,一时间传为学校佳话。2000年,在世纪交替之际,丘挺离开了熟悉的中国美术学院,负笈北上,考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成了当时少有的美术实践博士,跟随张仃先生继续研摩山水。毕业后,丘挺又入中央美院国画系任教,直至今天。

如丘挺出生、求学、执教跨越南北,入中国三大艺术院校者,的确不多见。这样的纬度差,或许给了丘挺艺术以维度差。自魏晋隋唐起,至明末时期,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已有千余年历史。历朝历代,名家巨擘不可胜数。至董其昌,借禅宗之南北法脉提出了山水画的“南北宗论”。崇南贬北,尚文人,轻画匠,中国山水自此分野。诚然,董其昌所谓之南北并非地域方位层面的划分,但不得不承认,自古以来,南北地理、人文环境的差异确实造就了不同的山水画风格。五代名家,荆浩、关仝写太行、画关陕,大山堂堂,顶天立地;董源、巨然遨游江南,畅怀潇湘,山水风格平淡天真。两宋时期,北宋之李营邱、范中立、郭淳夫皆擅全景山水,气象磅礴;南宋之马远、夏圭则好写边角之景,清新秀丽。由此可见,地域环境的变迁对于艺术创作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丘挺自岭南赴苏杭,又从江南至京华,一路由南至北。三十多年来,他更坚持赴各地写生,山水风格亦不断变化。纵观其艺术理路,从早年创作多小幅、重用笔,至后来大山大水的突破、泼墨泼彩的实践,既得益于多年来不断师古人、师今人的学习,也离不开地域变迁、视野阔达的现实因素。


丘挺  众山皆响  金笺水墨  220×480厘米  2020


看丘挺的画,直觉性的第一感受是非今人。若与丘挺接触多了,不少人会惊讶于他的生活方式。在网络信息已无孔不入的今天,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不用电脑是什么状态。而这恰恰是丘挺的选择。他日常的一切文字交流仍然保持着手写的习惯。如果对一般画家而言,笔墨是绘画创作工具的话,那么对于丘挺而言,笔墨就是日常,是文字交流不可或缺的载体。如果不是智能手机,你与丘挺的联系还会是写信与打电话。正是这种近似于古人对待笔墨的方式、与现代既联系又疏离的状态,使丘挺在当今社会仍然能够以沉浸式的体验去触摸传统。这份情境感对其笔墨认识的提升与绘画古意的滋养无疑是潜移默化的。谈笔墨,从来绕不开书法。丘挺的书法功力深厚是业内共知的。对于书画之间的关系,他曾讲过:“画画强调尽物之形态,书法的载体是文字,两者很多相通,这种相通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无形的。比如写字的通篇状态,虚实和疏密,向背顾盼,谋篇结构跟绘画的表达也有相一致的东西。有些人写字有山林气象,有一些人画画也有金石味。自古以来很多书家、画家都是两相引发,比如八大的书写结构会影响绘画用笔的状态,反过来用笔画画的状态也会影响他写字。”我想,这份独到的认识不仅源于他对古人书画的临摹、研究,更离不开整日沉浸于笔墨之间的日常体验。不过师古并非泥古,丘挺也绝非一个墨守成规的教条主义者。应该说,他是一个追寻传统范式的创新者。或许一般人难以理解,但一个沉浸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家,同样可以是西方古典艺术的爱好者。丘挺喜欢布鲁克纳,听着欧洲古典音乐画中国的山水是他的常态。事实上,在丘挺艺术探索的过程中,其国际视野不容忽视。多年来,国外写生、创作、展览、交流的经验,甚至是吃西餐、品红酒、滑雪都对其笔墨滋养提供了各种鲜活的养分。他的笔下,不光有中国的山水,还有日本、欧洲等地的风貌,师法的范围较古人已大大扩展。也正是对于不同文化的接纳和吸收,让丘挺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找到了更多激活传统的因子。对于一个当代的艺术家而言,展览无疑是呈现创作成果的绝佳平台。作为一名策展人,我一直强调以展览的方式思考。观察丘挺的展览,以及与他合作的展览,成为研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丘挺  五重塔  金笺水墨  50×35厘米  2020


对丘挺来说,展览是他不断挖掘创造可能、甚至以传统介入当代的实验场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10年,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举办了“与古为徒——十个中国艺术家的回应”展。这一展览挑选了十位杰出的当代华人艺术家,让他们从波士顿美术馆的中国古代艺术藏品中选择一件进行当代回应。展览的题目源自吴昌硕所写,至今悬于波士顿美术馆的一块匾额:与古为徒。这四个字不仅体现了对前人的一份尊崇,也是希望艺术家与古为友,对传统中国艺术进行一次真正意义的当代激活。丘挺正是十位中国艺术家之一。展览介绍中的一句话,一语中的地道出了他对传统的痴迷:“丘挺是本次参展画家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的画法却是最传统的。”他以长卷山水《八大处纪游》致敬北宋小品山水画家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探讨了雾气在山水空间营造和造境方面的可能。“徒”也好,“友”也罢,对于丘挺而言,对古人、古画、古意的追寻从未停止。打开古人艺术的那扇窗,看到的恐怕会是一个新世界。

2011年9月,“丘园养素——丘挺绘画展”在北京798百雅轩举办。这是丘挺在国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个展。此次展览不但集中呈现了他多年的创作成果,也呈现了他对于中国画的个人观点和态度。“丘园养素”的题目是策展人王鲁湘先生所起,丘挺甚为喜欢,以致在此后的两次展览中也沿用这一题目。一方面,是因为词语中的“丘”字与丘挺姓氏相合。另一方面,这四字本身也寓意极好。丘园养素出自北宋郭熙的《林泉高致》:“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在郭熙给出的君子喜爱山水林泉的理由中,第一条即是山丘园林乃陶冶性情、不失本真的常处之地。丘园养素,正是丘挺看待自然造化、看待中国山水画的态度表达——以笔墨、山水涵养精神,以求澄怀而观道。在那次展览的研讨会上,有一个现象,前辈学者和艺术家给了丘挺超级正面的评价,而学者杭春晓与我,作为丘挺的好友却在提醒,老先生的一味褒奖,对于年轻的艺术家来说,反倒是要特别小心的。


丘挺  银山塔林  银笺设色  34×100厘米  2021
(请横屏观看)

于是,在同一年的11月,在“丘园养素”展览作为丘挺艺术厚积薄发的亮相之后,由唐胜作为出品人,我来策划的“观:丘挺、徐坚伟作品联展”在今日美术馆开幕了。这个仅有四天,预约制的展览,可以视为丘挺以个人作品参与当代艺术观看实验的一次新鲜尝试。此展基于传统中国画所特有的手卷、册页样态与私密化的欣赏方式而产生。希望通过特殊的展示与观看,带给观者不一样的感受,从而探讨绵延千年的中国画艺术的内美与来自西方的现代美术馆制度之间的关系。“观”这个展览和我们日常见到的中国画展、油画展甚至是影像、装置展览有所不同。因此,这次展览也被媒体称作“挑战美术馆展示方式”的展览或“回归中国画特有欣赏方式”的展览。艺术家老蒋给了这样的评语:“精彩的手卷,真得就这么近看,什么也不隔着,甚至打开、卷起来的过程都不能少。如果没有这次看展览的经验,谁说手卷一定得怎么怎么看,我肯定觉得是装神弄鬼。”能得到同行如此真实的回应,丘挺作品中的笔精墨妙,才是此展策划理念得以成立的核心支撑。这个展览也得到了国内多家美术馆的青睐,一路巡展,甚至还参加了在纽约举行的“艺术中国汇”展览。更有意趣的是,“观”展览收尾处,悬挂了一方丘挺收藏的老匾,上书“愿学”二字,代表了我们对传统、对造化、对人的态度。这种一如既往的态度延续到了2017年丘挺在广东美术馆的个展“愿学——丘挺的水墨之思”。展览以“温故”和“知新”为主题,并置呈现了丘挺的代表作及其收藏的书画作品。正如当时我在展览前言中所写,丘挺在当下中国的艺术界是十分特殊的存在。当诸多艺术家努力寻找个人符号的时候,他则是在悠久的传统中寻找新的可能性。“愿学”二字,不仅是对中国艺术的态度,也是对中国治学的一种致敬。正如“愿”和“願”这两个异体字的示意,一个“心”字底,从“心”而起;一个“页”字边,“页”从“头”,思也,念也。可谓出于原心,谦逊而思,愿而願学。这也很像丘挺的艺术之路与艺术风格,“愿”与“学”是过程,亦是态度,更是风格。


丘挺  与谁同坐  纸本水墨  32.4×99.4厘米  2021

(请横屏观看)


2018年,我在“自·牡丹亭”展览之后,又在苏州金鸡湖美术馆策划了“自·沧浪亭”。当时,丘挺展出了他的《江山小景》册页以及《水泉院》。这一展览也开启了我们的合作与苏州、与园林的缘分。从这个意义上看,此次将要携手在苏州博物馆的展览应该算是一种“再续前缘”。展览的名字:延月梳风,来自苏州博物馆的邻居拙政园中的两扇月亮门。此二门相对,一名“延月”,一名“梳风”。夏日高卧,“延月帘高卷,看山牖尽开”。冬日赏梅,“倚松还傍竹,洗雨更梳风”。不仅化出了丘挺此次在苏州博物馆现代厅个展的题,更暗含了本次展览的生成与逻辑。
丘挺曾就读于杭州的中国美院,其笔墨又素来文雅,与苏杭文脉暗暗契合。近年他常居苏州,笔下所画也多有园林,而此次展览又恰是在苏州博物馆举办。种种因缘似乎都在将策展思路向苏州牵引,我们接受这种冥冥的“安排”。因此,此次展览特别强调一种在地性——整个展览系统的生发都来自苏州,来自拙政园。此次展览共分四个部分,亦是如此。第一部分“与谁同坐”,主要展出丘挺数年来以园林为母题的作品。板块名称直接来自“与谁同坐轩”。当然,更离不开苏轼的名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第二部分“山水清音”,主要呈现丘挺近年来在大幅山水创作方面的成果。源自“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当然,“山水清音听未了,隐岸玉筝金索。”山水清音,既是林泉之声,也是心声心景。第三部分“静动爽借”,展出的正是丘挺多年来的写生之作。板块题目出自竹幽居亭的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乃文徵明之句。艺者师造化,本就是搜尽奇峰打草稿,借得山水入画图。第四部分“心闲频得”,主要以丘挺多年来的小品为主,正所谓“人远忽闻清籁起,心闲频得异书看”,这幅绣绮亭上的旧联,呈现出丘挺创作的心境。

如前所述,本次“延月梳风”展中,园林主题的作品是重要类别之一。早在2005年,丘挺就开始研究各处园林,并以之入画。中国的园林,是人工与造化、人文与自然的综合载体。造园本就是一种艺术化的空间处理,丘挺以园林入画则是在此基础上的再次艺术化表达。2013年的《园林系列》是丘挺园林题材作品的代表作。笔墨功力深厚,每幅作品均有长跋,以诗书画一体的传统文人画方式写出了各处的园林胜景。《与谁同坐》是丘挺最新的园林创作,也集中呈现了他近年来的山水风格。此画描绘的是拙政园的与谁同坐轩,但细细品味则会发现,艺术家并未一板一眼地按照对象进行写生,而是构造了一种全新的画面关系。作者就像超级英雄“奇异博士”一样,可以随意进行空间的转换,将平地之上的庭轩置于山丘,原本的楼阁建筑也被重新安排,全然是一番新的景致。在风格上,作品偏重于写意,但又与传统的随意挥洒不同,丘挺是一种“工笔写意”。一方面,山的处理以泼墨为主,不泥形象、意态生动。另一方面,画面的水润饱满又得益于反复的色彩罩染,而这又是工笔画中的常用技法。总而言之,整个画面熔工写于一炉,浑然一体,静谧而又不失活泼。


丘挺  与谁同坐  绢本设色  38.5×53.5厘米  2021


大幅作品是丘挺创作的另一个面向。2010年《水泉院》的绘制可以算是丘挺大画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节点,预示着他的作品将有更大的能量输出。水泉院是北京香山碧云寺中极为重要的一处景致,因院中有一眼卓锡泉而得名。丘挺对院中的古木林泉、台榭庙宇,以及悠久的历史文化积淀都有浓厚兴趣。经过长时间的体味、写生、统筹,最终成功创作此画。《水泉院》志在营造一种可游可居之景,既可见作者在笔墨方面的深厚素养,也可见其经营位置的巧思。不过,这种可游可居的实景营造并非丘挺的最终目标。在他的认识中,山水画追求的方向应该是绘画的纯度,而非叙事性。他期望营造的是一种恍兮惚兮、大道无垠的意境。考察丘挺近几年的大幅山水创作,往往不再拘泥于具体山形水势的描绘,而是通过水、墨关系的生发创造出意象化的山水图像。在此基础上,他还进行了纸本、绢本、金笺、独幅、组画、屏风等不同材料和形式的尝试,最大限度地在传统的根脉上拓展出新的山水境界。以《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为例,全画主要通过泼墨、留白等技法营造出天地浑然的磅礴气象,音乐性与绘画性融于一体,与《水泉院》以笔为主的实境构造全然不同。《山外之山中》是丘挺金地屏风的代表,作者对于形的处理几近抽象,纯靠笔墨的变化营造出一个造化秘境,达到了他所说的恍兮惚兮之境。独幅作品《华严泷》,乍看似是一条瀑布飞泻而下,细查又无具体的山形水态,但强烈的明暗对比和氤氲的水墨变化却让全画兼具气势与细节。感染观众的并非具体的山或水,而是画面磅礴的气象以及不确定性引发的丰富想象。与泼墨同时进行的还有丘挺的泼彩实践。近代以来,张大千、刘海粟等都是泼彩方面的行家里手,造诣颇深。不过与张氏的清丽和刘氏的老辣都不同,丘挺的泼彩呈现出的是一种文质与内敛。他的泼彩往往与泼墨并用,墨彩融合,求暗求晦,无烟火气。这既有传统文人画审美格调的影响,也与其营造神秘山水意境的诉求相契合。


丘挺  与谁同坐  纸本设色  240×200厘米  2021


丘挺曾经说过:“图式新旧不是核心的东西,核心还是段位高低的问题……中国艺术本身是一套建立在格调品评中,非常开放、非常有启示性的品评标准,这套品评标准不是框死你一定要这样,它是一个开放的框架。”这与潘天寿先生当年的观点颇为相似:“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梦见。”不在图式方面刻意求新,并不意味着丘挺的作品中全是因循临摹的老旧图式。恰恰相反,他的构图往往活泼灵动,让人有意外之喜。这要得益于他多年的师造化之功。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画教学对于写生尤其重视。早在中国美院时期,丘挺就积累了大量的写生经验。到清华美院读博以后,导师张仃先生更是强调要通过写生来接续和发展传统。因此,他也进入了更加系统的写生训练,进一步加深了对于自然山水的体悟。历数丘挺多年的写生之地,名山大川,中外胜景,十分丰富。他写过的山川有太行、武当、庐山、天台、武夷山、四明山、夹金山等;画过的胜地有桂林、大理、丽江、婺源,等等。此外,欧洲的圣米歇尔、莱蒙湖,日本的园林楼阁等也都是丘挺入画的佳景。值得一提的是,丘挺专门为此次展览绘制了两幅写生地图,一幅国内,一幅国外。从功能上讲,这是艺术家对自己多年来写生履历的图像总结。从艺术性上看,写生地图接续的正是中国古代的“舆图”传统。文人笔墨加山水地图,不失为丘挺艺术创作的一个新面向。

需要强调的是,丘挺的“师造化”从来不是一五一十地对景描摹。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虽是大家说烂了的,但“心源”的重要性正是化“造化”前提。丘挺画写生,往往是边描绘,边整理,“望文生义”,借题发挥,写生的过程既是创造的过程,也是内化的过程。无论是十多年前的《水泉院》,还是最新的《与谁同坐》,都是在实景基础上进行了精心的统筹、巧妙的布局,真正达到了古人所说的经营位置。要具体谈丘挺的图式之妙,以留白手法布局、造境就是极佳的案例。留白本就是中国画中最常见也是最神奇的艺术手法。所谓计白当黑,黑白之间,是明暗、虚实,乃至阴阳变化的复杂关系。“与古为徒”展览中,丘挺以《八大处纪游》向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致敬,运用雾气营造出丰富的空间和平淡天真的意境,足见其对留白运用的造诣和兴趣。不过,丘挺对于赵令穰小景山水的研究显然要更早。早在2007年,他就创作过同样以《湖庄清夏》命名的一幅手卷。作品意境直追宋人,雾气的遮挡不但丰富了树丛的空间,也使整幅作品更具幽远之感。淡设色的湖水做部分留白处理,不但与雾气相和谐,也使水面更具虚实变化。《潇湘水云》中,作者是以雾气的动态表现风雨如晦之景,画面充满动感。同样是水景,《苏堤雨霁》则是以留白来渲染出雨后初晴、雾气溟濛的诗意画境。而《乘云凌霄》更是以云雾隐去大半山形,山与云虚实相生,构图别具巧思,画意也因云山雾罩而更加浓厚。


丘挺  与谁同坐  绢本水墨  88×56厘米  2021


坚守传统的人或机构常常会被认为是“保守”的象征。对此,我曾对我所在的北京画院有过一段描述,调整一下送给丘挺好像也是恰切的。“保守”之所以加引号是要表达“保守”本身并不是故步自封,所谓“保守”是某种态度与选择。就如同当年陈师曾与金城一样,在了解、研究古今东西之后的自我选择。而且,“保守”并非全是贬义,其本身有着特殊的价值。

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中国艺术延续、发展的些许特殊性,甚至是规律性的东西。如我们常说的,中国艺术从开始就看重永恒,那么“变”在某种角度只是相对的。更何况,我们如今身处在一个世界乃至艺术生态变化莫测的时代,坐看云起,“保”什么?“守”什么?就是你自身最为珍贵的东西。而丘挺骨子里的“愿学”,即是在中国的文化体系中,在过往中寻找答案却是一种智慧的体现,这正是“Re-睿”的道理。对于追溯与激活,无疑早已成为了充满挑战性的当代命题。当代艺术的质疑本能在面临疲软时,在今天的确需要通过更深入人类内核的远程力量加以补充。正如展览的题目“延月梳风”一样,表面上看风轻云淡,甚至有些惬意。但仔细思考。风、月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山水观,也就是宇宙观,面对这样的问题,如何“延”,怎样“梳”,则是当下艺术家需要严肃面对的。


丘挺  万壑幻雪  绢本水墨  128×68厘米  2020


话讲的有些远也有些大了,拉回到丘挺在苏州博物馆举办的此次展览,于他个人应该说颇有意义。既是对50载艺术与人生的总结,也意味着一个“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开始。另值一喜的是,此次展览正好横跨中秋佳节。届时,中秋的月,苏州的景,丘挺的画,相映成趣,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了。苏博妙展,拙政小聚,延月梳风。与谁同坐?明月,清风,友朋佳客,的确值得期待。

2021年6月22日修改于北京望京

吴洪亮   北京画院院长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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