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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夏笳:爱的二重奏(人民文学 2019-11)

夏笳 人民文学 2020-09-12
 夏笳,本名王瑶,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加州大学河滨分校访问学者,从事当代中国科幻研究。从二〇〇四年开始发表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品七次获得银河奖,四次入围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出版有科幻作品集《关妖精的瓶子》《你无法抵达的时间》《倾城一笑》,著有《未来的坐标:全球化时代的中国科幻论集》。作品被翻译为多种语言。英文小说Let’s Have a Talk发表于英国《自然》杂志科幻短篇专栏,英文作品集A Summer Beyond Your Reach: Stories将于二〇一九年底出版。 爱的二重奏(节选)

夏 笳

人民文学 2019年11期



魏老师:
您好!
冒昧打扰。我叫李圆,是生态与环境研究中心的学生。去年我选修了您主讲的“后人类时代的爱情、婚姻与生育”这门课。我很喜欢您讲课的风格,喜欢您推荐的书和电影,喜欢每一次课上的案例分析和专题讨论。期末作业我提交的是一篇调查报告,内容是关于近年来热议的“无爱婚姻”现象。
还记得在一次课上,您跟我们分享了一部纪录片:《破解爱情密码》。片中提到,本世纪初一支科研团队通过一系列神经生物学实验,揭示出人类在恋爱不同阶段中大脑的活动状况,由此发现爱情与大脑中奖励系统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腹侧被盖区、前额皮质与伏隔核等这些与多巴胺活动有关的区域。换句话说,爱情的脑科学机制与成瘾几乎一模一样。之后十几年间,科研人员通过更多研究找到了打开和关闭这些大脑奖励机制的方法。相关技术和理念曾在全球范围引发多次激烈争论,最终逐渐被大众所接受,并进入许多国家的医疗保障体系。如今的孩子在出生之后两到四岁之间,会在医疗中心对神经与激素水平进行一次全面调整,以降低孤独症、抑郁、偏执、厌食、肥胖、成瘾等各类精神与行为失调的发生概率。在此过程中,与爱情有关的神经回路(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情锁”)会被关闭,等孩子十八岁成年之后,自己选择是否打开。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锁一旦被打开就不能再关上。
在通过影片了解这段历史时,我不禁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们曾不止一次对我提到,在他们那个年代,成长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这话我以前不太明白,毕竟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一个鼓励消费和享乐的年代,人们互相攀比,铺张浪费,资源与环境问题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紧迫。那个年代的孩子被比作“温室里的花朵”,这个比喻在我看来非常贴切。他们沉迷于温室里的幸福,看不见更不在意这幸福背后的代价。
因此,我一直很难理解父母所说的“成长的艰难”,以为他们夸大其词。但在看过纪录片之后,我开始对此产生强烈好奇。之后我又看了一些当年的文学和影视作品,发现“成长的艰难”的确是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故事主人公总是沉迷于各种对自己明显没有好处的事情:抽烟、喝酒、打架、欺负同学、谈恋爱、打游戏、反叛父母、离家出走,甚至触犯法律。他们似乎无法管理自己的情绪和欲望,也不懂得如何与人沟通,如何寻求帮助。因为把太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不值得的事情上,他们大多没有目标也缺乏计划,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前进方向。很多人甚至成年之后依旧如此,之后又用这种糟糕的态度影响下一代。我有时候为这些故事中的人物生气,有时则替他们难过。
除此之外,这些未成年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糟糕。那时候没有LINGcloud—— 一种拟想的近未来技术,通过具有智能的云状终端进行各类信息交互。这一技术为教育领域带来了巨大变革——也没有社区学习中心,学生们会花费大量时间在所谓的“学校”里过集体生活,进行低效率的被动学习。学校里气氛压抑,特别是男性和女性学生之间总是故意彼此疏远,甚至带着恶劣的性别偏见相互攻击嘲弄。如果一男一女关系亲密,大人会担心他们“早恋”,同伴也会嘲笑和排挤他们。奇怪的是,大多数故事却又都是关于“早恋”的,内容在我看来荒诞而幼稚。比如A喜欢B,B却不知道,但是A身边的C和B身边的D都知道了,但是C和D又分别喜欢B和A,诸如此类乱七八糟。好像这些青少年除了分分合合哭哭闹闹之外,再没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做一样。
因此我想到写邮件向您请教。魏老师,您认为这些文艺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况,又存在多少艺术夸张?过去的孩子当真过得那样糟糕吗?
期待您的回信。
顺祝
新春愉快,幸福美满!
学生  李圆
 
李圆同学:
你好。
来信收到。感谢你与我分享这些问题与思考。
我虚长你十岁,但依旧可以算是你的同代人。你所提到的年代,对我来说同样算是“史前史”。所以我无法用亲身经历来回答你的问题,只能根据有限的认识探讨一二。
的确如你所说,“成长的艰难”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一直是文学艺术中的重要主题,也由此产生出很多经典作品。然而,这一切已经不知不觉被技术进步所改变。如今的我们,已经很难以过去的方式去理解《红楼梦》中的世界,也无法欣赏像林黛玉那样每日沉溺于感伤的少女。我们不会像哈姆雷特那样优柔寡断,更不会像奥菲利亚那样疯狂而死。我们活得理性、得体、正直、友爱。如果说青春伤痛是一场热病,那么我们则有幸免疫。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温室花朵”。
你问我这些作品中有多少真实或者艺术夸张成分,我想不同作品大概千差万别。你问过去的孩子是否当真过得如此糟糕,我只能说,每一个年代都有每一个年代的不同,大多数情况下难于比较。你、我的父母辈甚至祖父母辈,正因为早早识得爱情滋味,才得以收获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与体验,得以成为他们自己,得以孕育我们。我们可以站在后来者的立场上批评他们,但这样的批评之所以成立,不过因为我们是后来者而已。
不知道这样的观点,你是否能够接受?
若有不同意见,欢迎继续来信探讨。
顺颂
春祺
后人类研究中心  魏敬之
 
魏老师:
感谢您的回信。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但依然有一些疑问。
在您看来,小小年纪就识得爱情滋味未必有那么糟糕。那么我想问,您对那些选择推迟解锁的人又怎么看?
我从一些调查报告和论文中了解到,有一些人在十八岁成年时,会选择推迟解锁时间。之后每一年生日那天,他们都有一次机会重新选择,其中很大比例的人会选择继续推迟。甚至最早一批接受上锁的人中,有一部分至今还没有解锁。这样一群人过去很长时间都一直处于匿名状态,对身边的人隐瞒,并被视作异类。但近年来他们却频繁在公众场合发声,成为无法忽视的社会现象。
推迟解锁的原因有很多。有一些人是出于时间、精力与经济方面的考虑,他们希望能在青年阶段集中精力学习和自我提升,等经济条件稳定后再开始恋爱。另一些人则是因为对恋爱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焦虑、失落、挫败、自我否定等负面体验感到惧怕,希望等自己精神成熟,做好充足准备后再来面对。还有一些人对爱情持一种否定态度,认为恋爱中的人是自私的,只关心自己的个人幸福,看不见其他许多人的不幸,甚至认为恋爱的人是因为找不到更有意义的事情做,只能把谈情说爱当作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去忙活。
此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其实人一辈子并不是非要恋爱不可的。就好比在过去,在人类无法掌控自己生育过程的时代,人们普遍相信女人一定要生儿子,男人不能和同性结婚,违反了这些就是违反“天道人伦”。但随着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今天的人们已不再相信这些。同样,当我们有能力掌控爱情的开关时,也就到了反思爱情神话的时候。
比如过去人们都相信,爱情是幸福婚姻的保障,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在不解锁的情况下找到了合适的伴侣,并结婚和生育后代。我上学期末提交的作业,就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初步比较了这种无爱婚姻与传统婚姻之间的区别。调查数据与案例分析显示,前者比后者更加稳定,婚后幸福指数更高,甚至在性生活的满意度方面也略胜一筹。在其中一个案例中,一对无爱夫妻在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一起去解锁,希望为婚姻增添更多浪漫激情。但在此之后不久,他们却相继爱上了别人,最终离了婚。
我想知道,您对这个问题又怎么看?是赞成还是反对?您觉得爱情对于个人生活来说是必要的吗?
依旧期待您的回答。
祝好!
李  圆
 
李圆同学:
你提的这个问题十分有趣。或许你还记得,我们曾在课上讨论过爱情在现代社会中的演变。工业革命之前,婚姻绝大多数时候只与政治和经济有关,爱情被视作婚姻的障碍而非原因,即便夫妻之间也不会相互表达爱意。随着现代社会到来,爱情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从小资产阶级的白日梦,到打破这梦境的革命风暴。
到了本世纪初,爱情已成为无处不在的文化政治和生命政治,每一次心动都意味着一轮新的“生产—消费”循环:逛街、购物、吃饭、看电影、赠送礼物、旅行度假、举办婚礼、购置房产、装修布置,以及通过各种社交媒体展示这一系列内容……与此同时,人们在这重重关卡中筋疲力尽,只能不断降低期待,去风险更低且更可控的游戏中寻找快感,而后者总是会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不谈恋爱。
由此产生出关于爱情的悖论:一方面它似乎在游戏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又被踢出游戏之外。就好像几十年前曾一度流行过的那些讲述宫廷爱情的故事,看似所有女性角色都以争得皇帝的爱为目标,但其实真正的戏剧张力与皇帝无关,而只存在于那些女性角色之间。
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爱情”理论上只是一种意识幻象而已。而无爱群体以及无爱婚姻,则从实践角度提供了打破这类幻象的另类可能性。
最后,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写信询问这些问题,是因为你个人有什么困惑吗?如果不介意分享的话,我也愿意继续聆听。
祝好!
魏敬之
[责任编辑  李兰玉]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19年11期)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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