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一九五九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四川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第八届、第九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二〇〇〇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二〇〇九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二〇一八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二〇一九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攀登者(电影文学剧本)节选
阿 来
人民文学 2019年10期
一 珠峰 白天春天来到。蓑羽鹤向北飞行,在回返青藏高原的路线上。前方,喜马拉雅山脉的最高峰珠穆朗玛巍然耸立,横亘在天际线。蓑羽鹤平展开翅膀不断盘旋。它们在等待风,等待上升气流。蓑羽鹤阵随着热气流盘旋上升。鹰隼攻击,体弱的蓑羽鹤被击落,雪地上血迹斑斑。鹤阵依然井然有序地上升。紊乱的气流袭来,把几只体弱的鹤压下去,跌落雪坡,它们对着上升的鹤群哀哀鸣叫。鹤群依然上升,顽强地上升。它们终于飞越了珠穆朗玛峰,发出欢快的鸣叫声,顺风滑翔,飞向苍茫无际、一马平川的青藏高原。
二 珠峰峰顶 夜一九六〇年五月。凌晨四点。狂风稍息,光线昏暗。三个人沿着山脊向上摸索前行。暗淡的星光照出隐隐约约的山峰坡面。前面两个人被结组绳上最后那个人牵绊住了。队尾那人弯着腰粗重地喘息。最前面的王五洲摘下氧气面罩,问身后的多杰贡布:“怎么不走了?”多杰贡布挥了挥手中的冰镐:“曲松林在休息。”“催他。”“他脚冻伤了。”王五洲固执地说:“催他。”多杰贡布拉拉结组绳,弯腰喘息的曲松林嗓音嘶哑:“我找不到脚了。还有多远啊?”王五洲说:“再坚持一下,从第二台阶上来都四个多小时了,应该快到了。”曲松林:“我要准备摄影机了。”多杰贡布:“天这么黑,人都看不见,机器看得见吗?”曲松林还是从背包里拿出摄影机,再重新把背包背上。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用去了好几分钟时间。前面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曲松林终于又迈开了步伐。他终于和前面两个人站在了一起。王五洲抖抖结组绳,重新迈开了步子。多杰贡布紧紧跟随。他必须跟得很紧,他的眼睛因为雪盲,看不清路。他必须让自己听得见王五洲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曲松林站住,打开摄影机。镜头前一片模糊。影影绰绰的雪坡,两个挣扎着前行的模糊身影。曲松林操纵摄影机时,放下了冰镐,这使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当他重新迈开步子时,趄趔一下,身体倒地,他惊呼一声,顺着冰坡迅速下滑。王五洲听到这声惊呼,下意识地把冰镐猛一下插进身前的冰雪中,并将整个身体扑了上去。曲松林继续下滑,绷直的结组绳猛然一顿,王五洲手下的冰镐险些被拔了出来。多杰贡布也被绳子拉倒。他倒下时,奋力扑在了王五洲身上,两个人的体重,才使松动的冰镐又插回了地面。曲松林一只手紧抓着摄影机,头冲下挂在悬崖边缘。上面传来喊声:“抓紧绳子,不要松手!”曲松林嘶哑着嗓子:“把摄影机拉上去,不要管我了!”“不行,老曲,坚持住!”“我不行了。你们两个一定要上去啊!”上面没有回音,似乎默认了他的决定。但结组绳紧紧地绷着,曲松林一手紧抓摄影机,另一只手试图解开拴在腰间的结组绳,却怎么也解不开。何况,要是绳结解开,摄影机也会同他一起坠落深谷。“曲松林!曲松林!”上面又传来了喊声。曲松林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想死都不行啊!你们拉吧。”他横着身子,奋力用脚上的冰爪踢开冰面,找到一个支撑点,把倒悬的身子正了过来。曲松林松了一口气:“好了,你们拉吧。”但是,无论上面怎么用力,绳子都纹丝不动。曲松林也感觉不到一点点上升的力量。王五洲让多杰贡布把稳冰锥,自己顺着绳索,在冰坡上摸索而下。原来,是保护绳深深地嵌入一道岩缝中,紧紧卡住了。王五洲试图把绳索从岩缝中拉起来,但没有丝毫作用。曲松林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条绳子从上面悬垂下来,在曲松林面前摇摆。曲松林试图把摄影机绑上,一只手不行,但悬坠在半空中的他又无法腾出两只手来。王五洲:“老曲,抓住绳子!”曲松林:“摄影机怎么办?”王五洲沉默。曲松林:“你快想个办法!”王五洲:“人重要还是机器重要?!”曲松林用尽力气用脚在陡峭的冰面上又踢出一个支点,支撑着身体尽力向上。终于接近了王五洲。他把摄影机推到王五洲手边,王五洲不接。王五洲把绳子递到他手上。曲松林:“队长说过,摄影机就是性命……我们要用摄影机证明中国人登上了峰顶。”王五洲:“没有人,怎么登上峰顶?老曲,十几个人冲顶,死的死、伤的伤,眼下就剩我们三个人了,不上去,对不起他们啊!”曲松林:“为这机器,已经牺牲一个同志了!”王五洲:“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登顶的希望。我是代理队长,我命令你扔掉机器!”曲松林松手,腾出手来抓住绳索,摄影机从他手上滑落坠下了深谷。机器下落,和山壁碰撞,发出巨大的回响。王五洲:“曲松林!曲松林!”曲松林在下面声音微弱:“摄影机掉下去了。”当他脱离危险时,三个人都倒在了山脊上,什么话都没有,只有粗重无比的喘息。王五洲翻身起来,摸索着检查了曲松林腰间的绳子,又手持着冰镐继续前进了。好一阵艰难的攀登,意识模糊、反应迟钝的他们只是在机械地挪动脚步。终于,王五洲一脚踏空,上坡的路从脚下消失了。他摔倒了,摔在山的另一边。“下坡?怎么下坡了?”王五洲躺在地上问。多杰贡布和曲松林也都爬上了峰顶。那就是一块两米见方的冰雪地面。两个人跪在地上,伸出手向着四面摸索。确实,每一面都是下坡,再没有往上的地方了。两个人把跌在峰顶另一边的王五洲拉回到峰顶上。他们都拉下氧气面罩。“真的上来了?”“真的上来了!”“我们登顶成功了?”“我们登顶成功了!”三个人拥抱到一起。臃肿的登山服、背上的登山包和氧气瓶并不能让他们真正完成拥抱的动作。虽然没有人会看见,甚至星光稀薄的天空也不能看见,但他们仍然展开了五星红旗。风中,旗帜猎猎振动,三个人齐声呼喊:“万岁!祖国万岁!”王五洲想起来:“队长他们还在下面,发信号,发信号。”多杰贡布举起信号枪,一颗、两颗、三颗。三颗红色信号弹升起,燃烧,下坠,熄灭。被信号弹照亮的顶峰,又陷入黑暗。多杰贡布用冰镐把冰雪刨开,下面是岩石。冰镐落下,除了几粒火星飞溅,岩石纹丝不动。王五洲在顶峰下面一两米处,摸索到一道岩石裂缝。他用冰镐把岩缝再扩大一点儿,然后把五星红旗卷起来,塞进岩缝。王五洲又把耗尽了电池的头灯取下来,也塞进岩缝。三人合力用碎石和冰块把那个岩缝封起。王五洲:“记住这个地方。这些东西可以证明我们登顶成功。”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曲松林接着说:“证明我们于一九六〇年五月从北坡登顶!”王五洲看看手表:“四时二十分。今天是几号?”两个人都摇头:“想不起来。”天边出现了早霞。霞光艳红,如旗帜一般,如血一般。在他们蹒跚下山的时候,渐渐把东边的天空铺满。
三 一九七三年
北京 地质大学宿舍 夜字幕:十三年后王五洲在梦中呼喊,惊醒了他的妻子徐缨。徐缨摇晃他,让他从梦中醒来:“又梦见登山了?”王五洲喃喃道:“想起来了,那是五月二十五号。”徐缨心疼地:“看你这一身汗。”王五洲:“对不起,睡吧。”从这间卧室,可以看出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间婚房的特征:墙上手剪的红双喜字、两个人合影的半身照片……等徐缨睡去,王五洲起身,拧亮台灯,坐在了书桌前。桌上的镜框里,陈列着几张照片:王五洲穿着登山服站在雪山上。王五洲、多杰贡布、曲松林和刘大满身穿运动服站在台上,怀抱鲜花,胸前挂着勋章,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接受万众欢呼。
闪回:山顶上信号弹升起,划破夜空。山半腰处,躺在岩腔中的刘大满苏醒过来,冻僵的脸上露出隐约的微笑。更低处,第一台阶下方,队长和三个队员躺在一片雪地上。登顶成功的信号弹使他们精神振作。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队长:“王五洲他们上去了!”此时,晨光熹微,东边的天空正升起一片彩霞。体力耗尽的他们,已经无法正常行走。他们坐在雪地上向下滑行。雪崩发生了。后面的积雪大面积下泻,追赶上他们,席卷了这几个身影,一起滑向断崖。雪崩发出洪水奔涌一样的声音,变成一片白色瀑布跌下了断崖。
王五洲在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和社会主义阵营各国青年在一起欢聚的照片。王五洲的手指落在了揽着他肩膀的苏联人脸上:“日里诺夫斯基教练。”
闪回:莫斯科,苏联登山队总部。王五洲讲述一九六〇年中国登山队登顶珠峰的经过,下面响起零星的掌声。日里诺夫斯基站起来,手里晃动着一份英文的《户外》杂志:“王,你们的登顶,没有目击者,你们自己也没有有力的证据。”王五洲声辩:“那是夜晚,摄影机滑坠了。我们把五星红旗和头灯埋在了峰顶。”日里诺夫斯基:“可是,那些从南坡登顶的登山队并没有发现你们留下的东西。王,我们是同志,我曾经是你的教练,从纯专业角度出发,我对你们是否登顶表示怀疑。”
王五洲把镜框扣向桌面。徐缨披衣起床,从身后抱住他。王五洲打开一个相册,是他和徐缨在一座废弃工厂建筑前的合影。徐缨手中拿着一枝爬山虎的红叶。徐缨:“我们的登山英雄,给我那么浪漫的开始。”王五洲:“去年秋天,时间过得多快啊,已经快半年了。”
闪回:王五洲骑着自行车,意气风发。徐缨坐在后座上,笑着问:“你要载我到什么地方?”王五洲踩着自行车在路上更加奋力地猛冲:“到了你就知道了!”自行车冲进一座废弃已久的高大厂房。王五洲猛按自行车铃,一串铃声惊起了一群鸽子,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回荡。两个人冲出厂房,望着在天上盘旋飞翔的鸽群。徐缨的头斜靠在了王五洲的肩上。王五洲想对徐缨说什么,徐缨似乎也有所期待,但他终于什么都没说。鸽子又降落下来,落在了厂房顶上。秋天,一株爬山虎藤红色的叶片在高处被阳光照得透亮,红叶显得那么鲜艳。徐缨赞叹:“五洲,太美了!”王五洲:“想要吗?”徐缨笑容灿烂:“想!”王五洲拥抱一下徐缨,转身,跑到墙下,纵身上了窗台,再纵身,攀住了窗户的上缘。然后,借助墙缝,借助墙体上的突出物,攀援向上。徐缨担心地看着他做出各种惊险动作,迅速爬上了屋顶。他摘下一段带着几片鲜艳红叶的爬山虎枝,叼在嘴上,又从高墙上灵巧地下来。王五洲单腿跪在徐缨面前,呈上那漂亮的红叶。徐缨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喜:“你这是……”王五洲:“你知道马洛里吧?”徐缨嗔怪:“跟你在一起,还能不知道!”王五洲:“徐缨,当年马洛里向他妻子求婚时,话说不出口,就爬上了一座教堂。”徐缨幸福地笑了,接过红叶。
四 地质大学教室 白天王五洲在教室上课。他拿出当年在珠峰顶峰采回的岩石标本,这是一块海洋生物化石:“所谓沧海桑田,正是地质构造的伟力所在,这块沉积岩形成于远古洋底。大家看,当年的海洋生物,现在沉睡于海拔八千多米的珠峰之巅。”一个叫周奇志的学生举手提出问题:“王老师,这块岩石真的来自珠峰吗?”王五洲:“确定无疑。”周奇志:“我在学校资料室看到外文资料,说中国人不能证明他们登上了珠峰。”同学们静静等待王五洲回答,王五洲气极,却无力反驳。周奇志:“听说国家又要组织攀登珠峰了,到时我一定要报名参加。”
五 地质大学校园 黄昏王五洲骑着自行车,徐缨坐在后座上。王五洲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徐缨笑着捶他的背,叫他慢一点儿。这时,喇叭里播出了国家将重启珠峰登山计划,对珠峰进行全面科学考察的消息。王五洲的骑行速度慢下来。不是因为徐缨的劝阻,而是因为广播里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徐缨的欢笑声消失了。自行车还在前行,但气氛已变,沉默落在两个人中间。
六 地质大学宿舍 夜两人回到家,气氛凝重。王五洲没话找话:“我报名参加教材编写组了。现在的工农兵学员,水平参差不齐,系里打算编一本浅显些的地质学教材。”徐缨幽幽地说:“你同时报两个名,顾哪头呀!”王五洲满脸愧色:“徐缨,你知道……”徐缨:“我知道你对我发过誓的。”王五洲低头:“登山队三聚三散,我以为不会再……”徐缨:“三聚三散,说得对,我和你恋爱十年,因为那个三聚三散,你有六年在登山训练营。登山是为国奉献,教书育人、科学研究就不是为国奉献吗?你多大岁数了,你以为还能再次登顶珠峰吗?”王五洲:“十年了,老曲一个人蹲守在登山训练营……我们都对着珠峰,对着牺牲的战友发过誓言。”徐缨有着学者的理智,她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你也对我发过誓言。一个人不该发下两条互相冲突的誓言。”王五洲:“我爱你!我知道为了登山你等了我整整十年。”徐缨:“十年,对,十年间你三赴登山训练营,那算是什么恋爱?我不能反对你履行对珠峰的誓言,但我可以选择不和你过了。”徐缨起身,取出一封信,放在他面前,“对不起,我三天前就收到了老曲给你的信,这是另一条誓言对你的召唤!”王五洲沉默。徐缨:“你不就是想再次证明自己吗?你要证明给谁看?国家都承认了你们登顶,我也认为你是了不起的登山英雄,你还需要证明给谁看?!”王五洲:“证明给所有怀疑的人看!如果不让全世界看到我们再次登顶,我对不起大满,对不起老曲,更对不起那些牺牲在山上的队友。”徐缨叹气,流泪:“我们说好要做一对学术夫妻,你现在有家有室,你的生命不再是属于你一个人了!”王五洲:“你要相信我一定能上去!”徐缨:“五洲,我不想再过牵肠挂肚、一封信都要等一两个月的日子了,如果你坚持要去,我们离婚吧。”
七 小饭馆 夜刘大满和王五洲在一起喝酒。王五洲浅尝辄止,刘大满有些醉了:“好,好,你这个小老弟生逢其时,我只有眼红的份儿了。”说完,他被一口酒呛住,趴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来。“哎,当年登山什么都不懂,只想把氧气留给你们。可我摘下面罩干什么?让冷空气把嗓子搞坏了。平地上都呼吸困难,高海拔缺氧的地方,我是再去不成了。”王五洲握住刘大满的手:“如果不再上去一次,让全世界看见,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牺牲了的同志。”刘大满:“老曲说,他最后悔听了你的话,他说就是牺牲自己也该把摄影机带上去。”王五洲情绪震动:“老曲没有对我说过。”刘大满:“共过生死的兄弟,这话怎么对你说?”
八 地质大学宿舍 夜徐缨等着王五洲回家。她在翻看相册。准确地说,那不是一本相册。是一本纪念册,上面写着“中国登山队”字样,封面已经有些陈旧卷曲了。一页页纸打开,上面贴着一张张记录两个人爱情经历的照片。最后,就是那张王五洲求婚时两人在那座废弃厂房前的照片。两个人的表情幸福甜蜜,笑容灿烂。王五洲推门进来,心事重重,没有说话。倒是徐缨先开口:“我知道你见刘大满去了。”王五洲:“我不知道,连老曲都在怪我。说他宁愿牺牲也不愿丢了摄影机。当年,是啊,他宁愿死也要保住摄影机,是我下的命令。”徐缨一页页翻着相册:“多么短暂!本以为刚刚开始,不想却已经是结束。”徐缨把一条刚织好的围巾放在桌上,转身离开了家。王五洲想起身,终于没有站起身来。
九 珠峰附近 登山训练营 白天几排白墙青瓦的平房,一道土夯的围墙,围出一个宽大的院落。操场上长出了荒草,训练设施显得破旧不堪。倒是墙外的一片菜地长得郁郁葱葱,几个工人在菜地里劳动。远处巍峨的珠峰刺破蓝天,银光闪闪。近处是一些平顶泥房的藏族村落和田野。训练营就坐落在村子和雪峰之间。曲松林站在一架梯子上,训练营拱门上几个圆形铁片锈迹斑斑,“中国登山队训练营”几个大字隐约可见。留守的后勤人员正在铲除院中的杂草。曲松林站在梯子上大声喊道:“黑牡丹!”黑牡丹闻声,放下铁铲,奔跑过来,脚上的橡胶雨靴嗵嗵作响。面孔黑红的黑牡丹站在梯子下面,把手中的油漆罐递给曲松林,又递上排笔。曲松林用排笔蘸上红色油漆,重新描出那几个黯淡的大字。黑牡丹张大嘴,仰起脸,老半天才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自己弯下腰大笑。曲松林大声说:“登山队就要回来了,准备工作多,可不敢感冒!”黑牡丹直起腰来,一脸灿烂的笑容:“曲主任,不是感冒,是油漆的味道!”曲松林嗅嗅排笔:“我怎么没有觉得?”“王队长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快了!”“我也要参加登山队!”曲松林从梯子上下来,仰头看那几个重新上了红漆的铁牌,上面的大字在高原的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曲松林走起路来有些瘸,那是一九六〇年登顶珠峰时冻掉了半个脚掌的缘故。曲松林回头对黑牡丹说:“参加登山队?你参加登山队都六年了。”黑牡丹随曲松林走到猪圈前,几头猪膘肥体壮,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我要参加真正的登山队!”“真正的登山队?”曲松林兴奋的脸上显现出忧郁的神情,“我也想参加真正的登山队。”
十 地质大学宿舍 夜王五洲一个人坐在桌前,装得满满的登山包像一个人蹲坐在身边。他睡不着,起身给徐缨写信。王五洲剪下旧登山服上的一块红色布料,为这本相册裱上一个新的封面,然后趴在桌前睡去。天亮了,王五洲背起登山包,用留恋的目光打量这个使用不到一年的婚房,毅然关上了房门。他站在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口,把钥匙装进那封写好的信里,从门缝底下塞回到屋里。
十一 珠峰下某山口 白天一辆吉普车在盘山路上奔驰,车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尘土带。车驶上山口,停下。王五洲和曲松林从车上下来,并肩而立。群山绵延,苍茫无际,在这灰蒙蒙的群山的波涛之上,珠穆朗玛峰水晶般的身躯出现在他们眼前。曲松林微瘸着腿往前走了两步:“中国登山队又回来了!”王五洲没有说话,他眼里有隐约的泪光:“十三年了!”曲松林攀着王五洲的肩膀:“你多少岁?三十六岁!好啊,当年我们四个,就数你年轻,才二十出头,大学生!”曲松林有些自嘲地看看自己的右脚,那只鞋子因为常年有半截空着,前部明显地瘪下去了:“我就只有种菜喂猪,给你们搞好后勤啰!”山口上,风很强劲。两个人回到车上,眼望着珠峰还是舍不得马上离去。王五洲坐在前排,扭头对后排的曲松林说:“多杰贡布肯定能回来吧?”“都当上科长了!去年,他出差时还特意来训练营看过。这个藏族兄弟,流泪了呢。他说,只要有重登珠峰的一天,他一定回来!”“哎,可惜,大满是回不来了。”曲松林问:“他什么情况?”王五洲举举缺了两个指头的右手:“还不都是当年在山上落下的毛病?脱了氧气面罩,喉咙冻伤,温度一低就喘不上气来。”
[责任编辑 李兰玉](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19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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