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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敏洮舟:照见路[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1-03)

敏洮舟 人民文学 2022-04-06
 敏洮舟:回族,甘肃临潭人,现居临夏,主编甘肃《我们》杂志。写散文和小说,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回族文学》《朔方》《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出版散文集《长途》,并被译为多种文字。曾获2014《民族文学》奖,2014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第五、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第二届《回族文学》奖。 


照见路

敏洮舟

人民文学 2021年03期
[责任编辑  杨海蒂]

九十六公里路,中午从贡觉县出发,我已走了大半天。起初的路好,地势平缓,快慢随着性子跑,直到翻过一座中途隆起的山,路就变了。车过山顶的时候,看不清下山的路。路从高处抛掷出去,像一条粗麻绳,迂回旋转,顷刻间没入了前方横峙的山麓峰腰,麓腰绵延处,依稀拐出几个弧弯,便渐渐消隐在稠密的山霭云层中。下山路上,天愈发阴沉。无数骤然多出的山,和脚下的山勾连起来,堆堵拥挤,茫然分不清车已进入了一座新的山,还是仍在刚才的山里。若是跳到半空,一定看不见什么路,一条蜿蜒拖曳的山峡缝隙,才是向前的出口。
在这看不尽的藏东大山里,我已走了很多年。
路面坑坑洼洼,走的时候恨不得多生出一只眼,生怕一不小心就掉进哪个不易察觉的坑里。路两旁的山无从探知有多高多险,它像黑色巨硕的双臂,把人紧紧箍在怀里,任你如何逃窜也脱离不了它的指掌。大路前方,从山顶还能看见的那片轻松的云,到了山下就像被什么污染,此刻抬头一看,脸已彻底煞黑。
初冬的路,就这么一寸寸延伸,向着往年发生过的严寒。在这峻厉包围中,我开车独自走着。
一会儿天就晴了!也可能飘一阵子雪,然后就晴开了。难道会捂一场大雪?捂一场路就断了,接连捂上几场呢?人和牛羊吃什么?我下意识转头看看货箱里拉着的一百袋青稞、三十袋面粉、五桶清油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货物,心里不断琢磨。
前方越来越阴沉。天色和两边的山差不多,蔓延成一种寸草不生的枯黑。我甩着方向盘闪躲着路面上的洼坑与凸包,使劲向前跑。压在周围的巨山,白天陡生的暗黑,让人心里填满了恐惧。九十六公里,才走了一多半。我死死踩着油门,想要挣脱这看得见摸不着的合围而来的控制。我怕车到中途被大雪拖延,更怕雪盖了山埋了路断了回去的行程。
这是一条荒芜的路。
跑了这些年,基本没遇到几个可以搭伙同行的伴。偶尔可以撞见的,是正奔跑在折返途中的车。就像前方对面,公路上那辆拖着灰褐的尾尘渐渐逼近的车。我早早停在路边,站直微笑挥手示意。我需要问问前方的状况,尽管我不可能半路折返,但问清了,起码有个底,心里有个应对的准备。
车停下了,但我却没问。不用问。他的车头就像一颗熬白的脑袋,盖着厚厚的蓬松的雪。我有了答案。可他看着我,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在等待着我的提问。除了已经知晓的答案,我不知道还该问什么。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的眼神在一瞬间碰到了一起,随即又迅速移开,各自看往别处。他顶着一头细密的卷发看着天空咳嗽一声,开门跳下车,晃着身子走到车后踢了踢轮胎,蹲下身去拉了拉绑在轮胎上的防滑链,打算解掉它,路上没雪了,用不上。我看着他齐膝的藏袍,看着雪和泥融化后印在藏袍上的灰褐色污渍,喉咙有些发干。
继续向前走。我身体前倾使劲踩着油门,路上漫布的洼坑和凸包与前方已经知晓的答案相比,变得不值一顾。能避开的避一下,避不开的跌跌撞撞碾压而过。尽管轮胎钢板大梁都会吃不消,但和前方正在发生的已知的飓雪相比,眼下的这点坎坷不平顿时变得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我拼命跑着,得赶在雪下得还没那么厚的时候跑到若什村。突然羡慕刚才驶往回程的卷发青年和他的车,能回去真好,回程的路上没有风雪。我知道,我刚从那边过来。这么想着,心里便开始活泛,像水烧开了一样,一咕咚就翻起一个念头:不行也回吧,待晴了再送货。天哪天晴呢?会晴吗?若不晴穆萨巴卖啥?若什村其他那五十五户村民吃啥?虽说开铺子的不止穆萨巴一家,但在若什村这种偏僻的地方,一家顶一家用,没有多余的。
我开着车,一刻也没有慢下来,碾着里外的磕磕绊绊。
 
雪漫天而下的时候,天反而亮了起来,似乎已不用再遮掩什么。我靠在驾驶座上,身体松弛下来,因为已不用再追赶什么。若什村遥遥在望,低矮的木头泥巴房堆在路边,伪装成一块块巨硕的白石头,各自散落又互相依偎。
车开进村口便慢了下来。四周白透了的山,如披上了尽孝的丧衣,反而没有了之前的险恶。若什村换装成群山的颜色,一统在白的脚下或周围。车凫着雪慢慢地走,街边已看不见经幡摇曳的黄杆子和刻字染色的玛尼石,不见了流着鼻涕沿街张望的藏袍小孩,也没有了不知为什么走到街对面呆立一阵又默默走回来的牛羊和老狗。
村子傍着公路,从村头到村尾,全长不过二三百米。穆萨巴的铺子在若什村中心,此刻就在我的右手边。我停车的时候格外小心,脚下的雪是不好惹的,一个大意,就能闹出个人仰车翻。方向扶端摆正,刹车轻轻踩着,车在即将停顿的时候屁股一歪,随即又被什么力量推了一把,扭正了过来。我吐出一口浊气,转过头看去,车身临着一个缓坡,坡下就是穆萨巴的铺子,卸货正好方便。
铺子好多年没变过。至少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半截土墙半截木头的旧门面。铺子只有小小的两间,一间半里摆满了商品做买卖,另半间用木板分割出去,既是卧室也做厨房客厅。一扇田字格小木窗嵌在铺子门的旁边,左上角去掉了一块玻璃,伸出长长一截烟筒,烟筒里吐着浓浓的黑灰色的烟,烟升腾一阵就不见了,就分不清哪是烟色哪是天色了。
窗台下的土台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货品箱子和一摞看不清新旧的人造毛毯子。毯子上,依旧坐着与穆萨巴年纪相当的老洛桑,他穿着那件不知穿了多久的已经磨损发白的黑色藏袍,正闭着眼摇着经筒喃喃地念着,轻柔而紧迫地念着。念的时候总是因为某一句或某一个词的牵引,眉头会蹙一下,眉头一蹙,一张褐红的脸上便沟壑丛生。我慢慢走过去,一步步就走进了那些褐红的沟壑之间。我从每一条沟壑里都能看见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和远近一色的雪光。他总用同样的姿势坐着,似乎他生来就坐在那里,从未走来或者离开。似乎我一直就在走向那些沟壑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看着沟壑间那些从未消失过的山、树和雪光,从未归去抑或到来。
一粒雪花瓣飘进领口,我激灵一下缩缩脖子。雪下得更大了。车头被掩盖得不露一丝端倪,就像一颗在人间熬白的头颅,定止不动低头思索着什么。二三百米的街道,如被刚刚粉刷过的将要迎接什么到来的仪仗走廊,统一成了刺眼难睁的寡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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