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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肖克凡:妈妈不告诉我(人民文学 2021-04)

肖克凡 人民文学 2022-04-06
 

肖克凡:作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发表文学作品数百万字,有的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和话剧。出版文学书籍数十部,包括长篇小说《鼠年》《原址》《机器》《生铁开花》《旧租界》等,中短篇小说集《黑色部落》《天津小爷》《爱情手枪》《天堂来客》《继续练习》等,散文集《一个人的野史》《有时候想念自己》等。也有部分影视文学作品。

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居天津。

 
妈妈不告诉我

肖克凡

人民文学 2021年04期
[责任编辑  马天牧]

我八岁那年,冬景天清早睁眼醒来发现我家里间屋睡着个人。我爸我妈不在家,里间屋那张双人床空着。这人铺着褥子盖着被子,蒙头遮脑睡在地板上。这令小毛孩子惊奇不已,“姥姥,这人谁呀?”我小声问外祖母。
她老人家不动声色说:“你二姨啊!她半夜坐火车从滦城老家来的。”
我没见过二姨,于是愈发好奇,问外祖母怎么二姨睡地板呢。“她嫌床垫太软,睡着腰疼!”外祖母好像没好气。
二姨终于睡醒了,身穿蓝底白花小夹袄,翻身爬起到了梳妆台前,抡起胳膊披上紫缎小棉袄,叉开五个手指梳理漆黑的短发。
这是我妈妈的梳妆台,平时很少看到妈妈梳妆。梳妆台成了我写作业的桌子。
“小黑眼儿!你睡的是猪圈还是狗窝?”外祖母扬起国字脸命令她女儿拾掇被褥。
二姨不慌不忙说:“您容我先把自己拾掇利索啦。”
我听到二姨乳名叫“小黑眼儿”。她三十多岁年纪,一双大眼睛睫毛又黑又长,眨动起来特别好看。我从梳妆台镜子里看到她的鸭蛋脸儿,怯怯地叫了声“二姨”。
她显然知道我是谁,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说:“二姨好看吧?我比你妈妈大四岁呢!”
我不知说什么好。她再次露出小虎牙说:“没良心!你落生时我还抱过你呢。”说着拧开雪花膏瓶盖,把镜子里的自己抹成大白脸。
我忍不住说:“我妈每次不搽这么多雪花膏。”
“你妈想不开!一瓶雪花膏想用一辈子。”她捋了捋粉嫩的鼻梁,还是不去收拾满地被褥,好像要摆摊卖东西似的。
“你这好吃懒做的毛病啥时候能改呢!”外祖母撇了撇嘴,扭身去厨房操持早饭。二姨遭受批评并不恼羞,反而嘻嘻笑了。我看出她跟我妈妈性格不同,我妈妈常年笑容偏少就跟沙漠缺雨似的,保持班主任表情。二姨好比纪律散漫的差生,而且不怕蹲班留级。
二姨扭脸冲着厨房大声说:“妈!我在家天天吃棒子面,你给我烙两张白面饼吧。”
大城市居民粮食定量供应,粗粮多,细粮少。我家白面由外祖母积攒起来,预备全家改善伙食包饺子。二姨来了非要吃白面饼不可,这对未来饺子是个威胁。
二姨总算收拾被褥了,然后哼着“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一串小碎步跑进厨房。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就跟评戏里刘巧儿差不多。进了厨房她从饼铛里揪了块白面饼,飞快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外祖母登时急了,“这饼还没烙熟呢小黑眼儿!”她老人家习惯叫二姨乳名,好像永远停留在过去时光里。
“嘻嘻,这饼吃进肚里就熟了。”二姨摇头晃脑返回梳妆台前,欣赏着自己容貌说,“咱家凑不齐人手,啥时候能开桌打牌呀?”
外祖母端来盛了两张热饼的小竹筐,凑到梳妆镜前压低嗓音说:“小黑眼儿你给我听着!政府提倡移风易俗,派下街道干部四处宣讲,在自家屋里打麻将也不允许!”
“咱们打素牌不赌钱,这不叫旧社会习气。”二姨通过镜子判断小竹筐位置,不扭头就伸手抓到热饼,不怕烫手撕开就吃。我没见过动作如此敏捷的人物,有点儿崇拜她了。
外祖母假装生气说,“你隔三岔五跑来,不交粮票不交钱,一进门张嘴就吃!一个大活人让我们供养你啊。”
二姨表情严肃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我还供养咱们全家呢。”
“二姨,您说供养全家包括我妈妈吧?”我很好奇。
二姨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当然啦,你妈妈从滦城老家来到天津念书,就是我出的学费!那时候二姨可有钱呢。”
外祖母赶紧笑了,“我说小黑眼儿,你记得这么清楚去当账房先生吧。”
“我啥时候跟家里计较过?您又不是我后妈。”二姨眨动着又黑又长的眼睫毛,显得更好看了。
外祖母叹气说自己从年轻就守寡,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二姨抱怨说:“我大姐出阁半年就病死了,您非逼着我做填房,田文佐从我姐夫变成我丈夫,也没过几年好日子。”
“你倒添了不少坏毛病,下饭馆泡戏园,抽烟喝酒打麻将,不知道油盐柴米贵……”外祖母感慨地说,“人生在世有享不着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是命啊。”
“我现今知道油盐柴米贵啦!可是瓶子里没油,罐子里没盐,院子里没柴火,瓮子里没米……”二姨竭力给自己辩理说,“就怪您让我给田文佐做填房,我要是嫁个庄稼汉,也不会后来成了寡妇。”
外祖母沉吟说:“你毕竟过了几年好日子,田文佐还专门雇了丫头伺候你呢。”
“对,那丫头名叫小树叶儿!”二姨回忆往事说,“惠生小时候淘气,好几次尿湿小树叶儿的花布衣衫,人家丫头脾气特别好。”
“后来小树叶儿没了音讯……”外祖母说。
“她模样俊脾气好,年纪轻轻让当官的娶去做小,给人家生儿养女,等大老婆死了就扶正呗。”
外祖母跟二姨的对话,我听不懂,却记住“出阁”“填房”“丫头”这样的词语,还有田文佐的名字。
外祖母说得没错,二姨住下来便成了吃咸不管酸的人物,还催促外祖母改善伙食。大城市居民猪肉凭票供应,家家不够吃。外祖母只好用小虾皮配韭菜做馅,给二姨包素馅饺子吃。二姨吃过晚饭跑去南市娱乐,不是到黄河戏院看评戏,就是去共和戏院听梆子。她不改老称呼把评戏叫“落子”,还抱怨听不到“梆黄两下锅”了。
外祖母告诉我,二姨的独生儿子名叫惠生,是个半大小子不算整劳力。庄户人家日子不好过,二姨来到天津就说大城市是天堂,我听了挺得意的,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农村。
二姨该吃的吃了,该玩儿的玩儿了,毫不犹豫送给我两块水果糖。我说您不富裕就别给我花钱了。二姨夸奖我说:“你这孩子是个冰糖嘴儿,从小说话讨人喜欢,我家惠生从来不会说软话,死随他爹的秉性。”
外祖母及时提醒二姨:“你别忘了明天星期六。”
二姨撩了撩眉毛说:“我买了火车票今儿晚上就走!您烙两张糖饼我给惠生带回去。”
外祖母可能认为糖饼有些单薄,特意用白面蒸了六个肉菜馅包子,热气腾腾用麻布包好说:“惠生从小没爹,你这当娘的又不懂得疼人,那孩子可怜呢。”
二姨没有吃晚饭,拎起小包袱走了。我送她到胡同口,她扭头叮嘱我:“千万别告诉你妈我来过,下次我还给你买水果糖吃。”
我说那两块水果糖塞您小包袱里了,带回去给惠生表哥吃吧。二姨伸手捏了捏我鼻头说:“你是个好孩子!我回去告诉惠生。”
第二天清早,我背起书包走出小院儿,胡同里遇到邻院的刘福禄,这单身汉是光辉电料行售货员,胳肢窝里总夹着书本,邻居们送他绰号“刘乙己”。他也不急不恼。
刘乙己伸手拍着我肩膀说:“你二姨挺标致的,要是穿上旗袍就跟电影里国民党官太太似的。”
“为嘛要穿上旗袍呢?”我拨开刘乙己白净细腻的手,问他说的哪部电影。他一时想不起。我说学校包场看了《林海雪原》,那里只有女土匪没有国民党官太太。
刘乙己是个“书虫子”,没事儿就去天祥商场二楼淘旧书,格外关心从前的事情,好像对眼下不感兴趣。这个书虫子让我懂得:从前的事情就叫历史,眼前的事情叫现实。
星期六傍晚时分,我妈妈从南郊农场回家来了。她以前是中学教师,去年下放农场劳动,只有星期天公休在家。就这样我有了“星期天妈妈”,不知什么原因,妈妈星期天在家我也觉得她在远处。记得刘乙己跟我说过,历史既是从前的事情也是远处的事情。我听了就有小孩儿迷路的感觉,心里有些害怕历史。
我爸是市政工程局技术员,清瘦面孔戴着宽框近视眼镜,恰恰遮挡浓密的“连心眉”。他经常外出勘查道路桥梁,我有“星期天妈妈”,还有“不定期爸爸”。总之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有准头。
星期六傍晚,可巧爸爸也回家来了。吃过晚饭我悄悄溜进里间屋问道:“妈妈,我有好几个生词不明白,但不是学校课堂讲的……”
我妈妈整理衣柜寻找换季衣裳,没有回头轻声说:“课外知识,问你爸!”
我爸爸悠悠点燃手里香烟,“课外知识?你问吧。”
其实我爸我妈都是少言寡语的人,没事儿不说话,有事儿说话也很简练,就跟去邮局打电报似的,能省字儿就省字儿,绝不多言。这样家里挺安静的,显得我成了话痨。
我小心问道:“什么叫填房?梆黄两下锅是什么意思?还有刘乙己说电影里国民党官太太……”
“这么说你二姨又来啦?”妈妈突然打断我的提问。
我意识到露了破绽,只得出卖外祖母,“可是我姥姥不让我告诉您。”
“你怎么也没有告诉我?”妈妈目光转向爸爸,声调不高问道。
爸爸语气温和解释:“领导派我去耳闸工地测绘,这几天没住家里。”
妈妈听了思索着,起身走到我面前,“你大姨去世很早,你姥姥让你二姨嫁过去顶替你大姨的位置,这就叫填房。”
妈妈主动给我讲解生词,这令我惊讶,她好像重新成为中学班主任了。
爸爸受到妈妈感染,说话也多了:“刘乙己看书很广很杂,说话喜欢打比方,可是未必准确。我们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哪里还有什么国民党官太太。”
“刘乙己喜欢钻故纸堆儿,积累陈旧知识,没有多少实际用处的。”妈妈眉头微皱,我听出这是提醒我呢。
我嗯嗯应声,心里对刘乙己萌生了更大兴趣,我想知道他为何喜欢钻研陈旧知识。
第二天走出小院,我又遇见刘乙己,他快速眨动小眼睛说:“我去文庙书市淘到不少资料,非常珍贵!”说着从胳肢窝下抻出两册纸页泛黄的书籍,在我面前晃了晃。
“《滦城文史资料选编》……”我盯着糙纸封面念出书名。
他满脸得意表情,“还有这本呢!《河北省工商史料汇编》。”
我不知道这两册书的价值,想起他说二姨很像电影里国民党官太太,再次追问他是哪部电影。
他将两册书重新夹在胳肢窝下,做出撤退的姿态说:“我从前见过国民党官太太,当然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你经历过万恶的旧社会?”我没头没脑问道,“那么你知道田文佐是谁吗?”
“你说田文佐……”他弓身低头打量着我,“我这册滦城文史资料选编里有这名字,新中国成立前滦城保安大队长。”
“什么保安大队长?”我不懂这个生词,抬头望着他苦瓜形的面孔。
刘乙己笑了,“你对从前的事情感兴趣,将来报考大学历史系吧,人活着研究历史很有意思呢。”
我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心里展开小学生的思考:人活着研究历史很有意思?这么说历史是死的,它供活人研究,还让活人觉得很有意思。
我十岁那年,城市粮食供应充裕起来,猪肉不再凭票,敞开供应,只是有个别售货员不愿意卖肥肉给群众,偷偷开后门留给亲戚朋友。我则顺利升入小学三年级。
人们起早买豆腐也不收粮票了。妈妈仍然周末傍晚从南郊农场回家,表情越来越严肃。妈妈这样的漂亮女人表情严肃起来,往往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女革命者,譬如林道静吴琼花什么的。可惜妈妈在农场种田,并没有肩负革命重任。
我家居住的胡同里,贴满“全面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标语,红彤彤激动人心。祖国形势越来越好,刘乙己从店内售货员改为外勤业务员,不用整天戳在柜台里了。于是街道居委会指派他书写大标语,满手沾着人民的墨汁。
“柯延蓉好久没来了。”单身汉刘乙己仍旧关心我二姨,并且知道她名叫柯延蓉。
“你二姨家独生儿子叫柯惠生。”刘乙己好像无事不知无人不晓,“咱们中国人多随父姓,柯延蓉却让儿子随母姓,这就叫与众不同。”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二姨又不是什么社会知名人士。”
刘乙己有些抒情地说:“那些著名人物好比座座高山,你只能扬起脑袋伸长脖子瞻仰他们。我喜欢低头寻找时光缝隙里的颗颗尘埃,这才有意思呢。”
“你说我二姨是颗尘埃?”我不高兴了。
刘乙己连连甩手表示,“你这孩子不懂赋比兴,看来小学生语文课有待加强。”
我跑回家去问外祖母。她老人家表情凝重说:“你二姨守寡无依无靠,她让儿子随她姓柯就不孤单了。”
“我还没见过惠生表哥呢,可是刘乙己反而对二姨家庭情况比较了解。”
“这女人要是长得好看,自然有男人惦记。”
我不解问道:“我妈妈长得也好看啊。”
“你妈妈当然好看,随我呗。不过你妈妈有你爸爸呢,别的男人惦记也是白惦记。你二姨单身女人,兴许刘乙己起了念想。”外祖母这样下判断。
星期六傍晚,妈妈从南郊农场回来,一进家门脱掉沾满黄泥的黑胶雨鞋,快速扒下白色线袜,打着赤脚走到里间屋去了。
我吃惊地望着外祖母。她老人家眉头微皱,示意我不要作声。妈妈平时很讲卫生,从农场回家首先洗手换鞋,然后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更换衣裳。今天竟然光脚踩踏地板,径直坐到里间屋的梳妆台前。
外祖母端了杯热水给妈妈送去。她老人家走出来轻声告诉我:“你妈妈忙着写信,兴许是有急事呢。”
我说有急事可以去邮局打电报。外祖母说你就会瞎出主意。这时小院里传来响动,外祖母认为送冬煤的来了,派我先迎出去。
天色渐暗,我家小院里摆满物件:盛着鲜货的蒲包、装着干货的笸箩、打了包的海货、串着腊肉的木杈、拴了箹子的板鸭、装满了松花蛋的纸箱,还有两只捆了翅膀的活鸡躺地盯着我……原本不宽敞的小院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这是有人搬家的阵势。
“今天真是累死我啦!”二姨侧身用肩膀撞开小院门扇,气喘吁吁继续往里面搬东西,“好孩子!胡同里还有两盒洋点心你拎进来吧……”
我跑出小院嗅见西点的香味,还有两瓶红果罐头躺在地上。二姨动作敏捷反身回来说:“我在泰隆路雇了辆三轮,把吃的喝的装车拉回来,那车夫不帮我往院子里搬东西,卸车拿钱就走!这混账东西怎么不学雷锋呢?”
外祖母听见响动叉开两只小脚跑出来,惊得张嘴瞪眼说:“小黑眼儿你买这么多东西!这是自家印钞票啦?”
二姨满脸淌汗,嘻嘻笑着不说话。外祖母伸手把二姨拽近身边神色紧张地说:“你以为还在滦城显富摆阔呢?如今新社会你充什么大尾巴鹰!”
“您先别咋呼好不好?我昨天在家收拾老屋翻腾东西,没想到找出田文佐留下的一幅山水画,寻思能卖十块八块的,一大早赶头趟火车就过来了。”二姨猫腰拎起两只活鸡继续讲述,“我下火车走出天津东站,步撵儿直奔文物公司旁边艺林阁,您猜猜他们报价多少?”
外祖母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还是贪心地猜道:“十块钱?”
“那胖经理说这是钱维城的山水卷,现金收购二百块钱。”二姨兴奋地扔掉两只活鸡说,“我坚持争到二百二,当场就把画儿给卖啦!”
外祖母受到感染,啪啪拍响大腿说:“一幅画能买二百二?我的苍天啊!”
这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声音:“二姐,你快把东西收起来吧,这让邻居看见影响不好。”
我转身看见妈妈穿件大红运动衫,表情严肃跨出家门,手里握着黑色自来水笔。
不知什么原因,身穿大红运动衫的妈妈近在面前,我却感觉声音从别处传来,仿佛她在远方。
二姨重新抓起那两只母鸡说:“嫚儿,你在农场劳动身体吃亏,我买议价母鸡吊汤给你补充营养!”
嫚儿?敢情这是妈妈乳名。外祖母叫二姨“小黑眼儿”,二姨叫妈妈“嫚儿”,她们习惯称呼乳名,好像乐于停留在当年时光里,永远不想长大。
妈妈显然并不领情,转身进家继续写信了。那可能是紧急信件吧。我看过小人书《鸡毛信》。
二姨依然兴致不减,高呼低叫指挥我把东西搬进楼梯间里,然后双手叉腰跟外祖母说:“那些腊肉啊干虾啊板鸭啊炼乳罐头什么的,凡是放得住的您先存着,这些放不住的鲜货抓紧吃,可别把好东西放坏了!”
妈妈似乎忍无可忍了,手拿自来水笔来到楼道里说:“二姐,你还没学会小声说话?”
二姨继续高嗓响声说,“嫚儿,我今晚就给你吊好鸡汤,你喝不完灌到瓶子里带到农场去!”
我听到妈妈叹了口气。二姨哼哼着皮影腔调抬腿跑到后院宰鸡去了。外祖母打量着楼梯间里的东西,低声寻思着说:“小黑眼儿买这么多吃的喝的要花五六十块钱吧。”
“我连雇车总共花了五十八块二!另有两箱玫瑰露酒明天雇车取回来。”二姨在后院尖声应答,随之响起母鸡被宰的叫声。
我想起那幅山水画的主人,问外祖母田文佐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你二姨父,解放前就死啦。”外祖母说得很轻,我听得清清楚楚。
外祖母说罢伸手拧了拧我耳朵说:“小子,以后不许再跟我问这儿问那儿!”
我暗暗得意起来,认为自己有了跟刘乙己谈论的资本。我二姨的丈夫田文佐新中国成立前就死了,他应当属于历史人物吧。
晚间爸爸从市政工程局下班回家,进门看见满桌美味佳肴:冠生园的童子鸡、稻香村的浇汁铁雀、冀州曹记酱驴肉、玉生香的油浸带鱼、四海居的素什锦……满脸惊诧表情。
二姨起身招呼道:“我说铁廉妹夫!听说你跑工地很辛苦,今儿喝几盅直沽高粱吧,暖暖身子解解乏。”
爸爸摘下眼镜擦擦镜片说:“这山珍海味的,我以为又在家里彩排话剧呢。”
爸爸说得没错。妈妈参加教育系统业余话剧团演出,以前总在家里彩排角色。自从下放农场种田,再没有舞台演出机会了。
二姨热情催促我爸落座。妈妈换了件蓝色夏卫衣,没有大红运动衫那么耀眼了。她神色平静对爸爸说:“铁廉,你还是先洗手换衣服吧。”
我看到爸爸笑了,这种笑容如果老师要求课堂写作文,我觉得应该写作苦笑。
爸爸洗手洗脸换了件衣裳,挨着妈妈坐下。一张圆桌我左边坐着外祖母,右边是二姨。她给外祖母酒杯里斟满直沽高粱酒说:“您酒量大!记得我出阁喜宴您喝了半斤老白干儿。”
外祖母有些尴尬,伸出筷子给我夹了只浇汁铁雀。我知道铁雀是麻雀做的,属于四害之一吃了没事儿。
二姨伸手给爸爸斟酒,“铁廉你不要放不开!”
爸爸抬头望着妈妈。妈妈重复二姨的话说:“是啊,铁廉你不要放不开。”
我趁机嚼掉浇汁铁雀,迅速夹了酱牛肉和童子鸡,当然是给自己吃了。想起《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课文,我咀嚼着鸡肉说:“二姨,谢谢您买了这么多好吃的!”
妈妈向我投来目光,“别光顾自己吃,给你姥姥夹菜。”
二姨跟外祖母和爸爸碰了杯,“我没想到钱维城这么值钱,怪不得他姓钱呢。”
“二姐,您应该说没想到钱维城的画儿这么值钱。”爸爸一杯酒下肚,好像是放开了。
“我没啥才调,念了高小就在家里学绣花了。不像人家嫚儿念过大学有文化。”二姨兴高采烈说着,轮流给大伙夹菜。
我悄悄观察着,妈妈只吃了几块素什锦。她不是尼姑却不动荤,在农场劳动不应当饭量这样小。
我家晚饭从来没有如此丰富,大家吃起来便不好收场。外祖母喝得满脸红透,兴奋得开始说古:“我记得那年惠生过百岁儿,好家伙在滦城饭庄摆十几桌酒席,来了当地军政两界要员……”
二姨突然停住筷子,扭头望着外祖母。妈妈起身说:“你们慢慢吃吧,我还有要紧事情要做。”
“嫚儿,你不教书不用备课,哪儿还有要紧事情要做!”外祖母显然喝多了,召唤妈妈的乳名。
妈妈并不吭声,还是起身回了自己房间。我又吃了块童子鸡。二姨好像也喝多了,伸出筷子指着外祖母说:“其实惠生享了几年福,可惜三岁之后好日子就完啦!”
“那时候你整天打牌听戏下饭馆,多亏人家小树叶儿带着惠生,那真是个好丫头呢。”外祖母跟二姨碰了杯。我又听到小树叶儿这个名字,感觉挺生动的。
爸爸说了声“我去看看延瑛吧”,起身离开了饭桌。延瑛是妈妈学名,她叫柯延瑛。
二姨咧了咧嘴,小声对我说:“你爸活像个小伙计,你妈就是他大掌柜的。”
我认为“小伙计”和“大掌柜”都是陈旧词语,我们语文课本里根本没有。
晚间爸爸去单位睡办公室了,妈妈和二姨睡里间屋。妈妈睡床上,二姨坚持打地铺说床垫太软。外祖母酒劲未减说:“小黑眼儿!你结婚时睡过钢丝床啊,那是滦城商会会长送给你家老田的。”
二姨没有应答,迅速睡着了。我跟随外祖母睡在外间屋。她老人家关了灯,黑暗里我兴奋得睡不着。
半夜里我被说话声弄醒了。里间屋妈妈跟二姨争论起来。
“你家惠生给我写信寄到南郊农场了,我总要给你儿子做出解释吧。”
“惠生给你写信问这儿问那儿,你别搭理他就是了,用不着这么认真对待。”
“二姐!你以为惠生不知道他自己姓田吗?”
外祖母爬出被窝儿凑到里间屋门外说:“小黑眼儿,嫚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咱家这些事情就不要再提啦!”
我听见妈妈说话:“二姐,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家来了,好吗?”
“这是我娘家啊!我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这连党和政府都不反对吧!”二姨呜呜哭了起来。
外祖母连声叹气,“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造孽。半夜里我牢牢记住这个词语,不知作文课会不会用得上。

我十二岁那年,妈妈参加春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不慎跌进农场干渠里摔成两处骨折,拖拉机送到医院右胫骨打石膏、左小臂打夹板,农场领导批准妈妈回家养伤。外祖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得。
我沏好橘子水送到床前,妈妈满怀遗憾地说:“我要是再得两枚劳动红星,就会评为季度优良,关键时刻骨折了。”
“您还是应该当老师,农场不缺您种田。”我忍不住说道。
妈妈注视着天花板说:“以前我想重返教学岗位,现在我愿意在农场劳动。”
外祖母轻轻走到床前说:“你就是天生争强好胜,心里委屈也不吭声。”
“您还不了解我性格啊,我就是不愿意吭声。”
外祖母心疼说:“你就这样熬自己吧,没人念你好处。”
趁着外祖母去厨房煮汤,我问妈妈怎么爸爸不回家照顾你。妈妈身体被石膏模板和医用夹板固定着,反而显得目光明亮,“你爸爸跑施工现场呢,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回家,我不能拖他后腿的。”
外祖母说过,我爸我妈离多聚少,夫妻感情冷淡疏远,这种苗头不好。我问怎样能让我爸我妈感情恢复,外祖母说不容易,“你妈性格执拗,你爸只能容让呗。”
我不愿爸妈情感破裂,情急之下想到刘乙己。这两年我向他学到不少课外知识,渐渐成了忘年交,私下叫他“师傅”,他也愿意收我做徒弟。
刘乙己家住“过街楼”,是间凌空横跨胡同两侧的房间。刘乙己独居此处号称固若金汤。我说陈长捷认为天津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半夜里解放军就打进来了。刘乙己听了夸奖我擅于积累近代历史知识,属于“小神童”类型。我当然高兴。
我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小心翼翼走进他家,进门叫了声“师傅好”。
他房间特别凌乱,一堆堆旧书好像废品收购站,等待装车转运造纸厂化作纸浆。其实这些书籍都是他的珍藏版,日益充实着他的单身生活。
刘乙己比前两年胖些了,尖腮明显隆起有了肉的厚度。他自称这是吸收古典书籍营养,既长骨头也添肉。我觉得还是跟国家敞开猪肉供应有关,毕竟能吃到肉馅饺子了。
师傅见徒弟来了,起身抬腿跨越两堆旧书,完全不顾裤脚掀起灰尘说:“特大号外!我半夜翻书意外发现刺杀吴禄贞的凶手是马蕙田!困扰多年的悬案终于有了结果。”
“吴禄贞要是不被刺杀,他肯定参加滦州兵变,那样袁世凯就难以独大了。”他仰天长叹连呼悲夫,好像那个吴禄贞是他祖父的同僚。
我不知吴禄贞是谁,却想起滦城那边有我二姨柯延蓉和她儿子柯惠生。
刘乙己小眼睛倏地放射光芒,“我忘了告诉你,这些天我重新研究了《滦城文史资料选编》这几本书。”
我索性直接点破题目说:“您热心搜集滦城史志资料,这是关注我二姨吧。”
他听罢放下手里书籍,表情委屈得活像大孩子,“你以为我出自私心?我阅读史料是要拂去岁月积尘看清历史真实脸庞,我阅读滦城史志资料自然会涉及柯延蓉和她家庭了。”
“咱们历史资料记载大事件大人物,不会有寻常百姓的事迹吧?”我不相信滦城文史资料里有“柯延蓉”的名字。
刘乙己翻开蓝色封面的《滦城革命历史回忆录》,检索目录找到《我打响人生第一枪》这篇文章说:“这作者名叫王宝田,一九四六年他参加鳖山伏击战,首次上战场慌里慌张提前开枪,严重暴露了埋伏的火力。没想到歪打正着击中骑着高头大马的国民党保安大队长田文佐。那场战斗结束召开总结大会,王宝田并未受到处分,将功抵过了。”
“原来田文佐是这样被打死的。”我急迫说道。
刘乙己摇摇头,“我也认为田文佐死于这场伏击战,但是又读到其他回忆录,看起来他又活了一年零五个月……”
我听到“又活了一年零五个月”便觉得我这位师傅比派出所警察查户籍还要精准,不由得相信他了。
“我听姥姥说过田文佐这名字,你说的这个保安大队长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人?”我不愿意有个国民党反动派的二姨父,于是迫切问道。
“保安大队长田文佐右腿中枪,那肯定伤筋动骨了,所以后来成了瘸子。”刘乙己用唾沫蘸湿食指,快速翻书找到丰润县财政局侯子祥回忆录页面,临时改用普通话读道,“新中国成立后搜集革命斗争史料,根据目击者马三鼓回忆,农历八月有天半夜里他去地主家偷粮食,没料想半路乌云散去满地月光,不便做贼只得转身回村,偏偏碰到国民党宪兵半夜行刑,他吓得趴到草丛里不敢动弹,可巧看见那个男人拄着拐杖走向河堤,几个拿枪的宪兵押着他。随即乌云遮得没了月亮,便看不清这群人的去向。马三鼓说当时没听到犯人喊叫,也没有听见响枪毙人。一九六九年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县公安局找到马三鼓询问详情,这次他不光承认去地主家偷粮食,还说那个拄着拐杖的男人就是滦城保安大队长。”
我不甘心,认为半夜被枪毙的是个同名同姓的田文佐,他跟我二姨的丈夫没有任何关系。
“后来推断不是枪毙的。那时国民党宪兵队秘密行刑不开枪,田文佐是半夜被活埋的。”
活埋?我听罢迅速思考起来。那个田文佐骑着高头大马进山讨伐被八路军打成瘸子。国民党保安队跟国民党宪兵队是自家人,自家人不会活埋自家人吧?
这样想着我做出合理判断,“那个半夜被活埋的田文佐肯定不是我二姨的丈夫!”
“这事儿要去问你姥姥,她应该知道自家女婿的下落。”
我嗯嗯应答,顺手拿了本《坚守要塞》翻看着。他说这是新中国成立前的版本,你要借走看的话不要外传。
我说你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可是书籍里的知识没有新社会与旧社会的区别吧?比如匪兵杀害刘胡兰的凶器,旧社会叫铡刀,新社会还叫铡刀。刘乙己听罢有些激动,称赞我具备思考能力是个好苗子,将来报考大学很有前途。我说外祖母要我长大报考技校,当工人凭手艺吃饭最安全。
“你姥姥饱经风霜阅历丰富,她当然首先考虑安全。不过人生在世还是要多读书的。”
我把《坚守要塞》夹在腋下回到家里。外祖母盯着我说:“你也在胳肢窝底下夹着书,这是跟刘乙己学的吧?”
我本想向刘乙己请教怎样防止家庭破裂的策略,可是光借本旧书就回来了,这叫人小忘性大。听到里间屋传出急促喘息声,我拔腿跑到床前看到妈妈疼得脸色惨白。
这就是妈妈的坚韧性格,强忍骨折疼痛决不呻吟,反而问我手里拿着什么书。我说《坚守要塞》。她仿佛听到特殊词汇,咧嘴笑了笑。我破天荒看到妈妈笑容,感到很奇特。
妈妈让我读书给她听,说随便翻到哪页都可以。我翻到第四十九页,第二自然段是女主人公内心独白,我轻声朗读了。
“人们说女子弱不禁风。是的,我承认自己羸弱,既不能翻山也不能涉水,独自来到岸边等候渡船。艄公皮肤黢黑体格健硕,他默默撑篙渡河,默默送我登岸。就这样我从女儿成为妻子,之后从妻子成为母亲。我的孩子啊,你明天就要独闯世界了,你将负重行走遭受多次挫折,记住有两宗东西不可丢弃,一是对自由河流的追求,它会带你通往广博的海洋,二是对正义要塞的坚守,它会让你抵御邪恶的泛滥。你还要懂得悲悯和奉献,不要害怕前边搭建祭台……”
突然妈妈泪流满面,我停止朗读。妈妈闭目说道:“应该还有几句话,你没有读完呢。”
我应声继续朗读:“我的孩子,今生今世你这样做了,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儿子,你也会承认我是你母亲。”
“《坚守要塞》真好啊……”妈妈睁眼望着我,泪珠停留在眼角。我觉得妈妈有些陌生,或者我本来就不熟悉妈妈。
我找来牛皮纸给这本《坚守要塞》包了书皮儿,因为它是能够让妈妈落泪的好书。
星期六傍晚,爸爸回家来了。他走进家门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去镜片雾气。这让我看到他浓密的连心眉。外祖母说过男人里这种面相的不多。
爸爸走到里间屋问候妈妈的伤情,从提包里取出补充钙质的药片,说每天两次每次两片。看到爸爸关心妈妈,我放松了心情。外祖母高兴了,下厨做了肉丝打卤面,热水焯好黄豆芽做菜码。
热气腾腾的面条出锅,外祖母用大碗盛面,浇了卤子放了菜码,大声说铁廉你先吃吧。爸爸拿起筷子拌匀面条,端着大碗走到床前侧身坐下,准备给妈妈喂饭。
“还是我自己吃吧……”妈妈被石膏模板和医用夹板管制着,每餐都是外祖母喂饭。这时外祖母快步上前说:“你单手端碗怎么拿筷子?还是让铁廉喂你吧!”
我看到爸爸脸色窘迫,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凑前说道:“妈妈,您就让爸爸喂饭吧。”
“那么你来喂我吧。”妈妈朝我说道。我惊讶地扭脸望着爸爸。
“好吧,那就让儿子喂饭吧。”爸爸把大碗递给我说,“你用筷子夹断面条,小心别烫着妈妈……”
爸爸起身走到外间屋吃饭,随即传来吃面的声音,听着挺响亮的。我抱住大碗用筷子夹断面条,一簇簇送到妈妈嘴里。妈妈慢慢咀嚼着突然问我,“你读小学五年级了吧?”
“是啊……”虽然妈妈近在眼前,她的询问猛然让我感觉遥远,大声告诉妈妈我明年小学毕业。
妈妈平静地说:“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说出八字校训。
吃过晚饭,爸爸吸烟询问我学习情况。我说本周测验语文九十八分数学九十九分。他听了鼓励我下次测验争取考得双百。
外祖母给爸爸端来茶水,仿佛老年服务员。爸爸连忙起身表示谢意,“这阵子我驻场没回家,让您伺候延瑛辛苦了。”
“你工作繁忙不用分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外祖母这样客气地说着,反倒像是两家人了。
天晚了,我和外祖母关灯睡下了。半夜时分我猛然惊醒,不敢回忆梦里情景,因为黑暗的梦境里有人被杀害了……
里间屋没有熄灯,时隐时现传出爸爸跟妈妈的谈话。我害怕梦境重现不敢入睡,悄悄爬起溜到里间屋门外偷听。
爸爸语调低沉劝告妈妈:“我知道你跟惠生多次通信,好在还没有彻底捅破这层窗户纸,我希望你保持沉默,不要给他出具证明身世的材料……”
“可是惠生的亲爹是给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难道历史真相就这样被掩盖了?难道惠生永远蒙在鼓里接受不公平的命运?难道我没有责任撩开尘封的历史……”
妈妈好像骨折疼痛说不下去了。我屏住呼吸继续偷听。
爸爸稍微提高声调:“如果这次你给惠生出具证明材料,等于白纸黑字暴露自己的历史污点!谁能够想到堂堂天津卫女大学生,曾经委身于国民党宪兵司令……”
“铁廉,既然这是历史污点,我索性写材料把它暴露出来,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妈妈语气平和仿佛面对无关紧要的事情。
爸爸有些生气了,“柯延瑛啊柯延瑛,你这样不光自毁名誉,让大家知道你这段不光彩的经历,还让大家知道我有个不纯洁的妻子!你让我今后怎么做人呢?”
我听到妈妈的声音:“看来你我对纯洁的理解全然不同,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黑暗里我被一只手揪住耳朵——外祖母将我牵回床边说:“小子!有些事情将来你会明白的……”
我抓住机会趁机问道:“姥姥!我二姨的丈夫田文佐是不是被国民党宪兵队给抓去活埋啦?”
我看不清黑暗里外祖母的面孔,清楚听到她老人家应声说:“当初都怪我是糊涂虫,急着救人净做傻事。”
天啊!刘乙己所说被国民党宪兵队活埋的田文佐正是我二姨父,也就是柯惠生的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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