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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陶纯:梨水罐头 (人民文学 2021-10)

陶纯 人民文学 2023-09-20



陶  纯
REMEMBER

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著有长篇小说《一座营盘》《浪漫沧桑》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逾百篇。现居北京。

梨水罐头(节选)

陶  纯

人民文学 2021年10期

一九七三年,我十岁。我记得很清楚,这年秋天,家里来了个客人,是个稀客,我爹让我唤他玉泉叔叔。玉泉叔叔是我爹亲舅舅家的大儿子,他称呼我爹表哥,他家是前村的。这虽然是我头一回见玉泉叔叔,但是他在我脑海里早就深深扎下了根,因为他是我们那一带方圆几公里范围内唯一的一名军官。沈玉泉——他的大名在我们那一带很是响亮。
玉泉叔叔十多年前当兵走的,眼下在胶东的一个海岛上当副营长。他突然来我家,让我爹很有点摸不着头脑,暗暗吃惊。坐下聊了几句后,玉泉叔叔冒了一句:“去年表嫂做的两双鞋,我们领导穿上后很合脚,很满意。”我爹娘这才醒悟过来,他是跑来感谢的。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家里突然接到一封信,爹娘都不识字,爹拿着信到小学校找到我,我磕磕巴巴把信念完,才知是玉泉叔叔写来的,信中提到能否请我娘给做两双千层底布鞋,并且随信寄来了鞋样儿。
我娘平时不爱说话,像个哑巴,她的针线活儿正经做得不赖,在我们村是比较有名的。老穿皮鞋的人喜欢布鞋,它养脚,舒坦,玉泉叔叔都跑来夸我娘的手艺好,可见她的针线活好不是瞎吹的。
爹娘好说歹说,玉泉叔叔同意留下吃晌午饭。家里没啥好吃的,赶集去买也来不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我娘做的手擀面。我从小学校放学回来,没进家门就闻到一股子全细面面条的气味,香甜极了。我家只有中秋节,或者是春节期间,才能吃上一两回全细面面条,平时擀面,都要掺一半粗粮。所以人还站在大门口,我就知道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
娘特意做了西红柿鸡蛋卤,用这个搭配手擀面特别好吃。家里只有三个鸡蛋,娘觉得不够,悄悄到我大伯家借了三个。西红柿也是我爹想办法弄来的,那时不让社员种蔬菜水果,也没有自留地可种,都是生产队种一些,十天半月的每家分一点蔬菜。我爹跑到生产队的菜地里,提到他表弟、大军官沈玉泉来了,守菜园子的老头子塞给他五个半青不红的西红柿。
玉泉叔叔的面前有大半碗鸡蛋卤,他看到我碗里只有一点卤汤,坚持要分给我一半。他说:“孩子正长身体呢,多吃点。”我爹说:“饿不着他,天天撑得放屁。”玉泉叔叔又说:“好好上学读书,将来也当兵去,穿四个兜!”长大了我才知道,四个兜的军装,那是军官穿的,士兵穿两个口袋的上衣。
玉泉叔叔来我家,带来了非常丰厚的礼物。他走了后,我爹娘数了数,计有两斤散装糕点,两包成盒的饼干,两斤糖块,其中一种是水果糖,另一种是当时农村不多见的奶糖。尤其让我难以忘记的是,他还带来一瓶水果罐头。这瓶罐头个头比较大,不是常见的那种圆墩墩五百克的罐头,而是比普通罐头瓶子要高出一截,是那种净含量七百五十克重的大瓶罐头。我从没见过这样个头的罐头。我爹说,他也是头一回见。
这是一瓶梨水罐头,透明的白玻璃瓶,身上贴着一张深绿色、扑克牌大小的商标,烟台第二食品厂生产;瓶盖是洋铁制成的,里面盛有明黄色的汤汁,以及汤汁浸泡着的一爿爿形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颜色更深一点的梨肉。那一爿爿梨肉,真像母腹中的一个个胎儿——当然这是我长大之后的感觉。
那瓶梨水罐头非常吸引我。每天放学回家,只要家长不在家,我都要忍不住从家中唯一的五斗柜里把它捧出来,小心翼翼举过头顶,对着太阳光细细端详。那略略有点混浊的汤汁随着光线的不同,微微变幻着颜色,每一次给我的感觉都不太一样。里面的汤汁和梨肉,在我眼里是那么的诱人,有好几次我在梦里都梦见了它,醒来后嘴巴是香甜的,喉咙里直痒痒。有一天,我娘下地回来,看到我托着那瓶罐头,就说:“你想吃吗?”
我急忙摇摇头,赶紧把它放回五斗柜里。这么好的东西,我当然很馋它;但是,这么好的东西,我又不忍心吃掉它。当然,娘不过是嘴上说说,她不会真的让我吃掉它,即使娘同意,还有爹呢?
家里每每有点好吃的,像点心呀、罐头呀、糖果呀、花生呀什么的,都要用来串亲戚的。我们老家那地方,每年的端午节、中秋节、春节这三个重要节日,以及亲戚家老人有病、妇女生小孩等事情,亲戚之间都是要往来走动的,更不用说红白喜事等重大事件了。只有特别贫穷的人家,才放弃走亲戚,当然这种人家是很被人瞧不起的、无人理睬的,所以但凡日子过得下去,就得想办法弄点礼品串亲戚。
我家的亲戚主要有外祖母、两个姑、一个姨、两个姑奶奶、一个舅爷爷。亲戚多了,说明家中有人气,别人瞧得起。但爹娘也要跟着犯愁——走亲戚是需要礼品的,哪有空着手串亲戚的?所以,这一回玉泉叔叔拿来的礼物,爹娘早合计好了,要留到春节用。娘发现我对那瓶罐头感兴趣,不知怎么给爹说了,爹担心我吃掉它——其实这个担心是多余的,我怎么敢吃它!家长对馋嘴孩子防备一下,也是正常的。于是有一天我发现,五斗柜上了把小铁锁。
放学之后,家长又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觉得六神无主——因为打不开五斗柜了。我真的不是想偷吃梨水罐头,而是想经常能端详它一下。五斗柜的钥匙不在爹娘身上,因为他们下地只带一把锁大门的钥匙,五斗柜的钥匙肯定就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我到处翻找,翻了好几天,也没有翻到。这天夜里,我上炕睡了,迷迷糊糊听到娘开五斗柜的门。柜子下边有个小洞,她总担心有老鼠钻进去糟蹋了那两包点心和饼干,所以时不常地检查一下,用块砖头压住那个破洞。我便留了个心眼,假装睡着,看娘把钥匙藏到什么地方。果然,她把钥匙掖到了炕席下面。嗨,原来它就藏在离我脑袋不远的地方。
从那以后,放学回到家,只要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把那瓶罐头捧出来把玩、端详,我把鼻头紧紧贴在瓶身上,想闻到一点点香甜的气味;我用力摇晃瓶身,看里面的汤汁冒出气泡,看里面的梨肉上下滑动,像游泳的孩童;我把它顶在头上,平稳地在院子里走一圈,不用担心它掉下摔坏,因为我家的院子都是泥巴地,比较松软,即使它掉在地上,也没大事。
前面说了,我是个十岁的男孩。我不怎么调皮,很少惹家长生气,就是有个小毛病——有点馋嘴。梨水罐头当然不能偷吃,因为打不开金属瓶盖,一旦旋开,这瓶罐头就放不住了。五斗柜里不是还有其他美食吗?尤其是那两包糕点,是散装的,外面用黑褐色粗纱纸包裹,用纸绳捆扎着,系的是活扣,很好打开。开这种散装的点心包,我是很有经验的,以前亲戚们来我家串门,经常带这种点心来,它比成盒的便宜,任何供销社里都有卖的,五毛钱左右一斤,服务员现场称重、包装。我总以为,这种点心是为我预备的,实在馋了,我就趁家长不在家,打开一包。但不能吃太多,因为每包一斤,吃多了会被人看出来,我每次都是先捡一点碎的,吃那么一点点,赶紧再包好。过几天,忍不住了,再打开,掰半小块下来。一般情况下,估计剩下七两左右的时候,坚决不能再吃了。我的这个举动,从来没有被家长发现,但是每次到节日串亲戚的时候,我娘似乎又都感觉不大对劲,手里掂起一包点心,它外包装显然塌下去一些,也轻了一些。她的目光转来转去,转到我身上。我装作没看见,眼神不慌,脸不变色。她也就是那么扫我一眼,这事也就过去了。
玉泉叔叔带来的那两斤散装点心,成为那年春节之前我最大的挂心事。我尽量多隔几天开一次五斗柜,因为每开一次五斗柜,把玩过梨水罐头之后,总是克制不住地打开点心包,少少地品尝一点。品多了,不敢;品少了,更馋得慌。所以有一段时间,特别希望我娘把钥匙换一个地方藏起来,我下决心不再去翻找。可是,我娘总是那么粗心,以至于有一天我装作无意间抽出炕席下面的钥匙,惊讶地说:“娘,这钥匙咋回事?”正在炕前大铁锅里烙玉米饼子的娘头都没抬,说:“放那儿吧。”
过后,钥匙换了个地方。但不久又被我翻腾出来。我虽然年纪小,却还是有点自制力的,以后坚决不再动点心包,只是捧出梨水罐头把玩。年关将至,又到走亲戚的时候了,想到这瓶可爱的罐头要被送走,不知跑到谁家去,我开始忧心起来,有点闷闷不乐。从正月初二开始,各家各户走亲串友拜大年。正月初一下午,我娘把家里所有的可以当作礼品的东西搬出来,摆放在大炕上,有猪肉、点心、大红枣、核桃、老白干、鸡蛋等等,那瓶梨水罐头也在里面。我爹我娘摆放来摆放去,算计来算计去,不停地倒腾,掂量哪些东西送到哪家去合适。我躲在一旁,默默地望着那瓶已经被我摸弄得有点变色的梨水罐头,乳白色的金属瓶盖都有点发黑发乌了,显得陈旧了许多。我还用小刀在上面刻了个小小的三角符号,仿佛想给它留个纪念。
我爹和我娘商量,打算把这瓶罐头送到大姑奶奶家去。我在一旁跳出来,说:“不行!送我姥姥吧!我姥姥牙不好,吃这个咬得动。”爹和娘看我一眼,点了头。我心里面的如意小算盘是,过段时间我还要去姥姥家,没准姥姥见了我一高兴,打开这瓶罐头给我吃呢!
出了正月,我提醒娘,想去姥姥家玩玩。娘同意我一个人去,因为她如果也去,不能空手,姥姥倒不会怪她,舅妈的脸色不好看。我一个小孩子,不带东西走姥姥家,别人不会拿怪。姥姥家离我家只有八里地,每次我都是走着去,边走边玩。这一次路上没敢停留,走得挺快,不一会儿到了姥姥家。幸好舅妈下地了,我的目光在屋子里睃来睃去,就想看到一样东西。可是没有。终于忍不住,我问姥姥:“初三拜年,我娘带来一个大梨罐头,姥姥还记得吗?”姥姥有点耳聋,我说了好几遍,她才弄明白,说有一点点印象,但是记不清它跑到哪去了。她打开两个柜子让我瞅了瞅,确实没有它的影子!
姥姥说:“可能你舅舅串亲戚送出去了。”
我特别失望,后悔来这一趟。中午,舅舅和舅妈下地回来,他们的儿子秋生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秋生比我小一岁,是我表弟。姥爷去世后,姥姥就跟舅舅、舅妈一块生活,舅舅还好,舅妈不大搭理她。吃过晌午饭,我喊秋生到院子里玩,我不大死心,就想知道那瓶罐头到底去了哪里,我问秋生,是否见到过。秋生说:“梨罐头吗?前两天我还吃过一个呢,真甜!真甜!”
我失望极了。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到家时我想通了,心想罐头让他吃了也好,以后我就不惦记它了。好好学习,像玉泉叔叔说的那样,长大了当兵去,天天吃梨水大罐头。
 
端午节快到了,我姐春英和姐夫王木根来家里送礼品。春英和爹有“仇”,平时来家里,一般不吃饭,撂下东西就走。春英“恨”爹,因为是爹强逼她嫁给后村的王木根。王木根的爹王大路和我爹是把兄弟,王大路是铁匠,王木根从小跟着他爹学艺,也是个铁匠。春英不识字,她想找个有点文化的男人,看上了东村的刘祥。刘祥是个初中生。王大路请我爹喝酒,他家早就瞄上春英了,提过几回亲。爹那晚灌多了,当场答应了人家。王家家底是厚一些,第三天就给我家送来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还答应将来帮我家翻盖老屋,换成红砖墙。爹就逼春英,春英拗不过爹,最后只好同意嫁给没文化的王木根。爹怕她变心,不到二十岁就打发她出嫁了。她和爹的“仇”就是这么结下的。
这一回,我姐为了等我,决定留下吃晌午饭。我放学回来,春英从提篮里拿出一样东西,对我说:“冬冬,你看看,这个罐头是你喜欢的不?”她听娘说过,我很喜欢一个梨水罐头,可惜送到姥姥家了,要知道那样,还不如给我留着呢。
我本来都忘记这事了,她却又提起来。那种大号的罐头我们这一带根本没有,其他样式的梨水罐头倒也可以买到,但是我不太感兴趣。我抬起头,眼睛一亮——怪了,春英从哪买来的梨水罐头?和送走的那个差不离。我一把接过来,端详着,端详着,没错,确实是同一种,烟台第二食品厂生产的,净含量七百五十克,包装都是一样的。
见我高兴,春英笑了,指一下她男人:“多亏没听他的,他想把这个送到他姑家。”
这时,我眼睛又是一亮:“姐!你是从哪弄来的?”
春英说:“他舅家表弟送过来的。”
天哪,好巧!这个罐头就是从我家走掉的那一个!因为我在瓶盖上刻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符号,只有我能认出它来。我把鼻头贴在玻璃瓶上,使劲嗅嗅,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梨香味,十分地惬意。我娘接过一看,笑了笑。这个事情算不得多稀奇,因为周围几个村子的人亲戚连着亲戚,今天你来我家,明天我串你家,串来串去的,它串到我姐春英家了。几个月过去,它显得更旧了一些,金属瓶盖磨出了不少印痕。
我姐对娘说:“这个罐头,是我单独送给冬冬的。他上学费脑子,给他补补。”娘答应把它留给我,不再拿去串亲戚了。我想什么时候打开,就打开。也不用再把它放到五斗柜里了,以后它就放在窗台上,我随时可以拿到。
我一直没舍得打开它。反正它已经属于我了,不着急,我并没有馋到急不可耐的地步。中秋节来临,又该新一轮走亲戚,我娘翻腾东西,东拼西凑不够用,爹从窗台上把那个落了灰的罐头拿下来,拍打几下。娘说:“春英送给冬冬的。”爹说:“他一个男孩,不能养成馋嘴的毛病。”娘说:“我答应过了。”爹说:“几口糖水,有啥好吃的?这个东西好看不实惠,还不如一小块肥肉呢。”
我从小学校回来时,罐头已经拿走了。娘以为我会哭闹一场,但我没有。我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送去谁家了?”娘说:“你大姑奶奶家。”我躲到一旁写作业,心里乱乱的,怎么也写不下去。我知道,这一回,真的要跟这个罐头告别了,后悔光顾着学习,之前有好一阵子忘了欣赏它。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
[责任编辑  杨海蒂]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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