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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专栏】王茂林丨老城墙

2016-09-24 王茂林 一瓣书香

老城墙


作者丨王茂林 


  那个傍晚,铁娃一声接一声地喊叫“藏好了没有”的时候,我正趴在老城墙顶上。

  墙头的狗尾巴草和铁杆蒿有一人多高,将我的身体淹没,我感觉到了隐秘和安全,同时鼻子里充满了潮湿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味。一只黑大的蚂蚁快速地跑上我的脸颊,我的皮肤感到了一丝搔痒,我将它捏起并扔进了远处更深的草丛。拨开脸前的草,我看到铁娃他们焦急地奔跑在麦场里。他们小心谨慎地靠近麦秸垛、麦场边的草房子和远处破旧的几面窑洞。他们甚至跑到河岸,向河滩里望去,试图找到我的身影,声音却渐渐变小并夹带着一丝恐惧,像一缕破布条在风中被撕裂开来。天空渐渐变得深蓝而幽邃,星星并不多,但却亮堂。它们在看我。我重新埋下已经抬了很久的头,将脸贴在草上。




  老城墙是围拢村子一周的高大的墙壁,村人叫它“老城”。但它远比那些单独的家院的墙厚实而且高大。铁娃爷喜欢看一本纸页发黄的旧书《说唐》。他常常在皂角树下或者麦场边休息的时候看书。他是村里知道的最多的人。他说老城墙是明朝洪武年间,先祖从山西洪洞来到这以后的后人们修的,防刀客。那时候的刀客可多呢。村里原先的吴老汉有烟土,刀客早就知道了。那晚他们一大帮人马杀到村里,绑了吴老汉。刀客烧红了烙铁,在吴老汉脊背上按下去,吱的一声,吴老汉的脊背平地就起了一个深坑。吴老汉的老婆尿湿了裤子,她夹着两腿把刀客引进了后院。刀客到底拿走了那一老碗烟土。铁娃爷说,吴老汉心疼地躺了好几天,也把老婆骂了好几天。人为财死么,藏一点止疼还差不多,谁叫你有那么多那东西呢。我才不傻,你有钱你置地啊——刀客能把你的地搬走么?铁娃的爷举起那根长长的旱烟秆点烟,伸出的手像一只枯瘦的鸡爪,在讲述的过程里瑟瑟发抖,似乎那火红的烙铁是烫在他的脊背上。那一天的中午,铁娃爷躺在大槐树下的一块青石板上假寐,他的脸上苫着一把破得不成样子的芭蕉扇。我拿起他身边的一本书,看到了“坐满朝空,前低后高;前山后水,明堂开阔;坐山安稳……”的句子,我似懂非懂,问他,他神秘地笑。揭开扇子的脸上,萎缩的皮肉向四周溢出,褶皱像犁过的地里那些黝黑的波浪。

  老城三面包围了村子,朝南的一面是河谷,深邃的悬崖岿然壁立。东面的城门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开阔的豁口供人出入。西边的老城本没有开口,后来也没有了呼啸而来的刀鸣马奋。为了方便出入,西边的住户在老城的墙上凿出一个圆洞,而四周的围墙,被贪图方便的人挖了去垫牛圈羊圈。于是,那些破烂的豁口成为我们攀援的路径。宽阔的墙顶衰草离披,迎风摇摆,是我们藏身的好地方。




  老城里青砖碧瓦,雕檐画栋的那些家户,后来被定为地主。他们从先祖开疆辟地后的土地上打拼出来的家园里,“多出来”的厢房厅房,被辟为生产队的粮仓或保管室。铁娃爷低着头站在夏天的烈日下暴晒,头上的汗珠落下来打湿了脚下的土地。会场上气氛热烈标语高悬。铁娃爹上台发言,他指着低头的父亲义愤填膺地要和他划清界限。那一圈高大厚实的老城,虽抵御了刀客,却终究没有护佑住他。那些买来的地,成为他的灾难。每一场运动到来的时候,他都要站在阔大的麦场里接受批判。他被冠以“地富反坏右”的帽子,并且真的戴着一顶尖尖的铁帽子,佝偻着瘦得成为一把枯草的身子在村巷里游走。

  从没上过学的贫协主任声嘶力竭地说,铁娃爷和林彪孔老二他们是“一毬子货”(他从工作组领导的嘴里听过一个新词:一丘之貉)。铁娃爷终究被折腾得死去,坟茔立在老城墙外的荒山上。

  我不知道村子故去的老城墙上,是否有着明太祖皇城上翼角飞翘,下悬铎铃的敌楼和垛墙,但从铁娃爷的嘴里,我知道宽厚的老城墙里掺杂了糯米熬成的汁液,粘结着筛子过后的细土,经纬着山上割来的藤蔓。铁娃的爹后来总是在老城下面挖土垫圈,他看到了挖开的土层上面一圈一圈的椎窝。他挖得很吃力,那些椎窝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他有些吃惊和害怕,但他终于持续地挖下去。那些年里,老城渐渐矮下去了。




  冷兵器时代,“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的理念,深深地印在统治者的心里。据说春秋时代就有了城郭,战国以盛,明达极致。从电影的片段里,总能看到城下勒马叫阵的将军。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铸剑为犁的时候总是那么的短暂,坚固高大的城墙在其中扮演了牢不可破的角色。显然,村子那小小的城墙承载的仅仅只是守民的职能。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它被看作封建皇权的孝子贤孙,在遍布中国大地的那些因为城墙而产生的城市里,围绕的城墙一夜之间坍塌殆尽——强大的红色政权摧毁了它。在新生的政权看来,城墙只是守卫了地主和富农,那是压弯穷人脊梁的大山,百姓有国家机器的守护足矣,庶民可以安居乐业。

  后来,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铁娃的爹又在只剩一小段的老城上挖土,他家的牛圈需要干土。他已经住在城外的瓦房里,但那面打在老城上的、已经残破的窑洞是他家的,那里的土自然被看作他家的土。他试图得到更多的土囤在家门口慢慢使用。老迈的他在下面挖,继续深挖,希望上面倒下来。最后大堆的土确实下来了,他被淹没在城墙里。




  铁娃爹挖土的那天,有只乌鸦在窑洞门口的老槐树上嘎嘎地叫唤,啄着那些生长了多年的槐耳。沉闷的响声之后,那只乌鸦展翅高飞,消失在无边的天际。

  山河冷落,乌鹊声远。当我再次站在老城墙遗址上的时候,恍惚看到铁娃的爹端着一盏煤油灯走向院子西边的牛棚。他将煤油灯放在石槽边的石头上,开始向石槽里倾倒铡得极短的麦草。他手中的葫芦瓢伸进了旁边的瓦瓮,从里面舀出一瓢麸皮倒进石槽,加水,搅拌。牛的头顽强地伸进石槽,试图抢先吃上附在麦草表面的一层麸子皮,脖颈的缰绳在石槽边上碰撞出清脆的声音。铁娃的爹用棍子将牛头拨向一边,嘴里骂着“你真奸”,一边快速地搅动。他将木棍在石槽边上重重地磕击两声,这是一个给牛发出的信号,也顺便掸净棍子上粘附的麸皮——父亲也这么做。牛很快地就将头埋进了石槽。铁娃爹说,吃吧,饿死鬼托生的,早死早托生。 

  给牛拌完草,铁娃的爹端起油灯,一只手捂了清幽昏黄的火苗。那一点光焰,随着他迟缓的脚步,忽忽悠悠地从我眼里飘走了。

  那只飞去的乌鸦,也许是老城墙最后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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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茂林,笔名野水,某文艺出版社编辑。



本期责编:张   颉 

本期责校:任转玲

(文章插图来自网络,感谢原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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