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青春的脊柱,钓起整座大海
自然的呼吸与生命的抑扬顿挫,奇妙的秩序在交握的掌心、焊接的唇间流动。
尝试。
《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从去年下半年就开始策划了,今年1月份正式投入制作和排练,9月19日,剧团在宁夏人民剧院进行了试演,10月15日,他们回到这部剧的最初发源地,长沙,进行第一次正式的公演。
公演在湖南大剧院进行,人头攒动的剧场里,灯光暗下,一束光从后面打过来,投出一扇门的影像,有坐在后排的小孩子好奇地举了举手,试试能不能有影子映上去。光影中,杂技演员们登台了。
这是一个完全颠覆了传统的杂技表演。传统的印象里,杂技很像是一种「炫技」,观众们想看到是难度的高超、体会感官的刺激,但这次,《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有意弱化了炫技的概念,更希望通过影像、艺术、现代舞的结合,让这场表演介于「杂技」和「舞蹈」之间。
大部分影像来源于演员们训练时的纪实,他们抽象地把这些画面放上了舞台,和真人的表演同步进行,相互联动,传达情感。
湖南省杂技艺术剧院的团长、这次表演的艺术总监赵双午觉得,这样的表演形式,是他们未来要不断追求的方向,「要避免审美的疲劳,要去做出变化,有传统的杂技技术,也有新增的内容,用现代舞的编创手法,解构再重组。」
《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在名称的提及上是新杂技剧场,这是有所考量的,「剧场」而不是仅仅是「剧」,导演刘梦宸曾在接受采访时解释道:「剧场这个概念应该是来自舞蹈界,代表人物有德国的皮娜·鲍什,它运用舞蹈以及戏剧表演与各类视觉艺术交融,它强调这是一种剧场方式,是不同于“剧”的概念。」
刘梦宸本科学现代舞专业,做导演、舞蹈编导,也是北京舞蹈学院青年教师,这次和湖南省杂技剧团的合作,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跨界和融合,在内容和空间上都有拓展,「它要表达的是与当代现实生活相关的故事或经验,但重点不在连贯地讲述,而是以蒙太奇式的剪辑、拼贴在多重时空中进行解析、重构,在音乐使用上不讲求原则,是典型的表现主义一类。」
呈现形式是主创团队一起探讨出来的。最重要的,是要破除舞美上的繁杂同时,保持艺术的传递。国内很多大型舞美实际上是很累赘的,难以挪动位置、成本也高,如果完全抽象,无法准确地表达出意境,但太过写实,又难免庸俗。所以最后他们选择了以影像作为方式,
还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原因是,刘梦宸有过拍纪录片的经验,她有敏锐的感知力,「把这些细节放入影像中去,就可以让观众们在无形之中抓住。」表演时,由于距离限制,观众们不可能把演员们的面部表情或者一些身体局部看得那么清楚,但是通过影像,可以让这些成立。
不破不立。
《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剧照
正式公演前,刘梦宸在个人公众号上写道:
以为「杂技演员无所不能」,这是真的。赵双午记得,刘梦宸在排练场哭过很多次,有时是因为演员受伤了——只有和演员们一起训练,才知道他们也会失误、摔倒,破皮出血,有时是因为演员跟她「斗气」而哭。
「斗气」是因为一些观念上的冲突。在接触《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前,刘梦宸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杂技演员,现代舞和杂技之间差异极大,训练、相处都需要大量的磨合。
杂技演员其实要比现代舞演员紧绷很多,比如说现代舞演员往往要解放身体,舒展地去表演,而杂技演员为了做技巧,更多时候需要屏住呼吸,攀爬上一根绳索,踩上同伴的脊背。在这个过程中,导演和演员都会有不理解的地方:「明明这样就可以,为什么要那样来呢?」「我们一直是这样的,你也不能说要我改就要我改呀。」
还有一个原因是,杂技演员其实是比较封闭的群体,大家都在一起演出,演出也比较繁忙,可能肢体动作熟练、有默契,但是在语言上难免会有一点「木」。用赵双午的话来说,「你让他翻个跟头没问题,但是你让他说一段话就会很尴尬了。」
《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剧照
但是对于导演来说,最需要的就是交流。刘梦宸需要知道「为什么你做出来是这样的感觉,我想你那样你为什么做不好」,她最开始,以为演员们不愿意和她交流,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这是剧团里的大家多年来的习惯,很难自如、精确地表达。在表演的前期,这其实是非常大的困难。
「听起来可能很浅,不是一个特别大的理念的冲撞,但实际上,每个人是都颠覆了自己过去多年的工作传统习惯。」
其实作为团长,赵双午在最初也和刘梦宸有过理念上的摩擦。在决定用现代舞的方式来做杂技的时候,她最初想象的只是用现代舞来包装杂技,而刘梦宸更希望的是解构杂技。
「我当时的感觉是她消化了我很多杂技的技术。比如说我作为一个演员,我练了十年的技术,在导演看来不符合她想要表达的东西,她就不用,用重新的、另外的技术去表达。我是一个传统的杂技人,所以我就觉得,哎呀,你把我们杂技这些高难度的技巧都给埋没了,我是有一些不理解和不认同的。」
《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剧照
但是刘梦宸非常坚持,几位主创的想法都发生了许多碰撞。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第一阶段的排练后,赵双午慢慢觉得,这其实是另外一种模式,「这其实也是我想要的东西。」
「只是说我们在这个过程当中,总是不太舍得放弃自己的这个本体,但是很多东西叫做『不破不立』,你不变更自己的思路,你就无法重新出现一个新的东西。所以这也是一个破茧成蝶,或者说『煎熬』的过程,我的内心也纠结和挣扎了很长时间。」
杂技剧团。
湖南省杂技艺术剧院是一个有着辉煌历史的剧团。
成立于1959年9月,代表湖南杂技艺术,曾先后60多次应邀赴全球40多个国家和地区演出,2015年首演的杂技剧目《梦之旅》创下了近年来我国具有完整知识产权舞台剧在海外巡演的最高纪录,观演人数累计已近百万人次。
剧团里,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对于团长赵双午来说,大部分的出国记忆都非常深刻。2016年,他们去北美巡演《梦之旅》,109天,演了102场,从到美国开始,坐着大巴车辗转各个场地,在美国和加拿大境内走了5万多公里。
《梦之旅》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具有东方元素的作品,通过戏剧的表达手法,讲述了一个青年在梦境中寻找凤凰鸟时遇到的种种奇遇,他们去过偏僻的农村,也去过知名的高校和表演厅。有一场表演,在后台的墙壁上,赵双午看到了郎朗的签名,混在各种其他语言的签名里,她只认得出郎朗的中文,演出完毕后,他们立刻也在墙壁签上一个「湖南省杂技艺术剧院」。
湖南省杂技艺术剧院在海外演出
被国家派遣,剧团去过各种地方。每次演出,有时在金碧辉煌的大舞台上,有时在像巴巴多斯(位于东加勒比海小安的列斯群岛最东端)、格林纳达(位于东加勒比海向风群岛的最南端,二者隔水相望)——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国家里,某个学校的一个水泥操场上。赵双午说:「唯一相同的,就是观众都很热情。」
赵双午以前发过一条朋友圈,后来自己都找不见了。她记得很清楚,是去叙利亚的演出,在那里第一、第二大的城市,阿勒颇和大马士革。他们在当地一个非常著名的古堡遗址上表演,露天的场景,道具是由穿着军装的军人们抬上去的,观众们穿着当地服饰为他们欢呼、喝彩,表演完,他们要去住宿的地方,沿着街道走过去,能穿过一些小小的广场,很多居民放着音乐,自娱自乐地跳着舞,整个城市充满了生命力。——后来再看到相关的消息,就是战争的爆发,那座古堡遗址也在炮火中被摧毁了,让人感到无比的割裂和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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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双午是从八九岁就开始学杂技的。她对杂技感情很深,现在中国的杂技还是很容易被大家误解为非常呆板、老土的表演,那种「纯粹只是很艰苦的表演」,很不上档次的。在国外,如果说自己是杂技演员,收获的都是羡慕的目光,「哇你好棒好厉害啊」,但如果在国内,可能收到的都是同情的表情,「那你是不是很辛苦,你好可怜。」
但是不是这样的,现在的杂技表演已经越来越注重综合艺术的审美了。
「所以我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杂技人,我特别希望能够通过不断的努力,让舞台上面的杂技呈现的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多元化,更加包容其他的艺术门类,让其他的艺术门类嫁接到我们身上来,让我们能够有一些新的形象展示在大家面前。」
「我们杂技也是跟随着社会的变化,跟随着大众的审美,不断提高我们自己的审美,尤其是我们现在这部《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它又是一个更大的颠覆。我想也只有大胆的去颠覆,才能够让大家逐渐地去改变。」
勇敢。
有的时候,赵双午也遗憾过,接手剧团后,她不再是单纯的表演者,更多要承担经营和管理的工作,她其实非常想成为一个编导,想搞创作,「所以我现在可能是一个特别热爱创作的管理者。」
没有去从事自己更喜欢的创作工作,可能难免有点遗憾,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自己是一个有创作理想的管理人员,才能够推动《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的诞生,赵双午自己也会想:「如果我不是管理人员,我也推不动,如果我是个不懂创作的管理人员,我可能也不会接受做这样一台大尺度、颠覆传统的表演。」
「首先你是有热爱,有这种使命感,特别想要让杂技更好,那当了团长以后你就要有具体的行动呀,就不能光是想了,所以才会有了现在这一台表演。」
压力从始至终存在,辛苦也是持续的,赵双午有过好几次想放弃的时候,觉得大不了就不干了就是了,「但是真的你不干了怎么办呢?你还是得把他们干完了,干完这件事以后再决定不干了,但是你又觉得,还是挺好的,自己还是喜欢的。」
做《梦之旅》的时候是这样,做《青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的时候也是,做以往无数个表演都是。因为大量心力的消耗,还有各种琐事的折磨,每一次,最难熬过去的时候,赵双午总会忍不住想着,「搞完这个,我坚决不再做创作了,我不要再突破自己了。」
结果等到作品登台、掌声经久不息、高呼一声高过一声时,她也忍不住哭了,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想,「那我们明年要做点什么?下一个我们要做什么?」
还是要做下去,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纷飞、呼喊,声音越来越迫切、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明亮。
「那我们明年要做点什么?下一个我们要做什么?」
注
标题出自林燿德《时间龙》:
自然的呼吸与生命的抑扬顿挫,
奇妙的秩序在交握的掌心、
焊接的唇间流动。
我们是沙漏的两端,
互倾细琐的子音;
舔开,你的温柔,
不因时间流程的通行而变得稀薄;
你的温柔,带着光,
沿着发际泻下银河的全长。
用自己青春的脊柱,
钓起整座大海……
所有心事,同时沉沧唤不醒的海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