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话中秋》02 二千里外故人心
文字由本人根据杨雨老师讲座整理。
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
白居易
银台金阙夕沈沈,独宿相思在翰林。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
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
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
杨雨话中秋之二
白居易和元稹并称“元白”,他们一生唱和不断,这些感人至深的唱和诗见证了他们怎样真挚的友谊呢?系列节目《杨雨话中秋》之《二千里外故人心》。
有一年中秋节,白居易伫立在月光下,思绪万千,百感交集,挥毫落笔,写下千古名句:“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而诗中令他牵挂担忧的那个故人便是被贬千里之外的元稹。作为同时代的诗坛大家,白居易因为写下了《长恨歌》等旷世之作,在中唐诗坛的地位如日中天,而元稹也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经典诗句奠定了他在唐代诗坛的杰出地位。俗话说“文人相轻”,为什么这一对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彼此之间会产生如此深厚的情谊?在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感人肺腑的故事呢?中南大学杨雨教授做客“百家讲坛”,为您精彩讲述系列节目《杨雨话中秋》第二集《二千里外故人心》。
公元810年,也就是唐宪宗元和五年八月十五的晚上,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整个长安城都是沐浴在清澈的月色之下,此刻呢也已经是万籁俱寂。平时朝臣忙碌穿梭的皇宫,这个时候呢也渐渐地安静和沉寂下来,但是在大明宫有一处特别特殊的建筑,可以说是当时天下读书人最为向往的地方,那就是翰林学士院。翰林学士呢在唐代可以算得上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兼治国的参谋,甚至一度还有“天子私人”和“内相”之称。那翰林学士要随时听候皇帝的召唤,所以呢他们有值夜班的这样一个传统。而元和五年八月十五号的晚上,在翰林学士院值夜班的正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白居易。虽然是值夜班,但这个时候显然白居易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公事,他既没有在伏案疾书,也没有在深思熟虑,而是看上去颇为悠闲地站在庭中。他此刻呢正在欣赏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在良久地伫立之后啊,白居易吟诵出了一首颇为有名的中秋诗:“银台金阙夕沈沈,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
“禁中独直”啊,就是说在皇宫里面一个人值夜班。而他在八月十五日,孤独的月色当中遥遥怀念的那个人正是他一生的莫逆之交,在诗坛上和他齐名并称“元白”的元稹。因为元稹排行第九,所以白居易用“元九”来称呼好朋友。那这首诗的第一句 “银台金阙夕沈沈”就是点明了白居易这个时候赏月的地点,“金阙”当然是指皇宫,“银台”呢就是大明宫的右银台门,这是进出翰林院的必经之地。当夕阳西下,月亮冉冉升起,皇宫也陷入一片沉静当中,在翰林院独自值夜班的白居易却陷入了深深的思念当中。自古以来呀,月色就是最能够引发人相思的一种自然现象,从久远的《诗经》时代开始,人们就开始习惯在皎洁的月色之下,思念远方的爱人、远方的亲人或者是远方的朋友。那么此刻“三五夜中新月色”,在这一轮八月十五的清新的月色之下,遥遥地思念着的二千里外的故人,也就是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他人到底在哪里呢?
“渚宫东面烟波冷”,“渚宫”本来是指春秋时期楚国的别宫在楚国的旧都郢的南面,这里呢就是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当时所在的地方江陵,江陵就是今天湖北的荆州。那京城长安的白居易一想到江陵的好朋友元稹,就觉得心痛无比,因为元稹出生在长安,又长期在长安做官,很少有在南方生活的经历,那么仲秋的江陵也能够欣赏到跟长安一样的明亮的月色吗?天气也会一样的晴朗吗?白居易呀恨不能长上一双翅膀,能够飞到好友的身边,和他一起分担忧愁,和他一起吟诗赏月。
可是啊,事与愿违,他此刻只能独自呆在皇宫当中,独自听着“浴殿西头钟漏深”。“浴殿”呢就是皇宫里面的浴堂殿。在中唐德宗以后呢,浴堂殿啊,成为皇帝日常起居的寝殿,翰林院就在浴堂殿的旁边,也就是方便皇帝的随时召唤。所以呀,“渚宫东面烟波冷”是白居易在想象远在江陵的元稹,他此刻可能正在感受着南方秋天的阴冷寂寞,而诗人自己呢则是在两千里外的浴殿西头,然后听着大明宫的更漏声,思念着远方的朋友,任秋天的寒意和清泠的月色将自己层层包围。
那尾联“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进一步运用了诗词当中常用的“对面悬想”的手法。因为唐朝可不像我们今天交通啊通讯那么发达,无论隔着多远,打开智能手机就能够视频通话,对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住的是这个茅草房,还是豪华别墅,包括你吃的什么、喝的什么,都能够在视频当中一目了然。可是白居易那个时代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所以呀诗人只能通过想象的方式猜想对方现在处境怎么样,心情怎么样。南方的秋天、冬天往往是阴雨连绵,气候呢是又潮湿又阴冷。所以呀白居易就说,我非常担心阴冷潮湿的江陵恐怕欣赏不到长安这么美好的月色。这一连串的想象、担忧将白居易对好友的牵挂推向了一种高潮,这是一种连万能的月亮都没有办法排遣的一种极致的相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一个又一个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见证了白居易和元稹一生的患难之交。那也许有人会质疑呀,诗人都爱文学的夸张,他们俩的友谊真的有这么深吗?
又是一年月圆时,身在京城的白居易深深地怀念着千里之外的挚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白居易眼里,那个叫元稹的人,就是他可遇而不可求的知己,是值得自己一生牵挂的朋友。白居易和元稹都是唐代的伟大诗人,俗话说“文人相轻”,为什么这两个有着卓越才华的大才子却能将深厚的友情维系整个一生,在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哪些感天动地的故事呢?
答案呢是肯定的。他们一生当中当然经历过很多事情,那么我举三件,我认为是他们一生当中能够见证他们友谊的最重要的三件事。这三件事分别是:“三状论救”、“诗坛革命”和“诗筒传情”。
我们先来看“三状论救”,如果要追溯白居易和元稹的交情的话,应该要追溯到贞元19年,也就是803年,他们一同参加了吏部铨试(通过考试进行选拔。宋 陈亮 《吏部侍郎章公德文行状》:“至于荫补初出官者法当铨试,今有堂除免试者。” 宋 王栐 《燕翼诒谋录》卷一:“至 景祐 元年正月,遂废书判为铨试。”《续资治通鉴·宋高宗绍兴十一年》:“言者请令有官人铨试,并兼司两场。”),而且呢一同登第,又一起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这一年应该说是开启了他们的真正的相知和相交。因为两个人既是同年,又是同事,诗才相当,连政见在开始的时候都趋向于一致,所以呢两个人很快就结为知己。到元和二年的时候,36岁的白居易啊被授予了翰林学士,而元稹呢是在前一年就是元和元年的时候出任监察御史,两个人都是属于政坛的新锐,在唐宪宗有志于创造元和中兴这样一个局面下,两个人都是摩拳擦掌,希望能够在政坛大干一番,能够改变中唐以来这个衰颓的朝政局势。但是我们也知道,中唐的政局可以说是积弊重重,比较严重的问题,比如说“藩镇割据”,比如说“宦官擅权”,那很多有志之士都不免沉浮于“党争之中”,白居易和元稹也不例外。
元和五年二月,作为监察御史的元稹奉命去调查河南尹房式(房式(?—812),房琯之侄,河南人。举进士。李泌观察陕州,辟为从事。泌入为相,累迁起居郎,出入泌门,为其耳目。及泌卒,再除忠州刺史,韦皋表为云南安抚使,兼御史中丞。皋卒,诏除兵部郎中。属刘辟反,式留不得行。)的不法事件。那这一次河南尹房式的不法案件,又再一次触动了朝廷当中的一些权贵,所以政敌就以元稹“专达作威”的罪名,召他还西京听候处理。那元稹在还京途中入住华州的这个敷水驿的时候,一件改变他的仕途轨迹的意外事故就发生了。原来啊元稹入住敷水驿之后不久,宦官仇士良和刘士元也来到了这个驿馆,他们一进驿馆就嚷嚷着要住上厅,可是先到的元稹已经住进上厅了。按照当时朝廷的相关的规定啊,根据先来后到的原则,应该是先到的朝臣入住上厅,而后到的这个宦官呢只能住偏厅。可是这些宦官呀平时专横跋扈惯了,当元稹据理力争的时候,刘士元居然强行把门撞开,冲进卧室。那元稹是连鞋都来不及穿,穿着袜子,就慌忙就退避到这个厅后面去。可是刘士元还不罢休,居然用手里的马鞭直冲着这个元稹就扫了过去,将元稹打得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那强行呢就把元稹赶跑了,占据了上厅。
元稹不过是一介书生,如果要论拼蛮力的话,怎么可能拼得过这些耀武扬威的宦官呢?所以这个事件一出,一时间朝野是议论纷纷,而且翰林学士们纷纷上书,就是为元稹说话。按理说,这本来是宦官仗势欺人、侮辱朝臣的恶性事件,可是这个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什么呢?执政者袒护了宦官,居然说元稹不过是少年后辈,却“务作威福”,将他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那么此令一下,首当其冲要为元稹仗义执言的当然就是他的至交好友白居易。他连上三状要挽救这个元稹,在第三状,也就是《论元稹第三状》当中,白居易又义愤填膺地向皇帝说,贬谪元稹有三不可:第一不可,那如果正直敢言的朝臣反而要受到惩罚,那么陛下请你想想看,以后还有哪位朝臣敢为陛下你秉公守法、铲恶锄奸呢?第二不可是,陛下如果您听凭宦官凌驾于朝臣之上,那么从今以后,朝臣们即便被凌辱殴打,也只能忍气吞声,那么陛下以后您还能够听得到朝臣们的真话实话吗?陛下,您就不怕有损您的圣德吗?第三不可是,自元稹任监察御史后,出使东川以来,好几次弹劾方镇的过失,所以现在方镇都跟元稹结下了仇恨,明明知道方镇视元稹为眼中钉肉中刺,你现在还把元稹送给他们,那么以后,如果方镇有过失,谁人还敢奏报陛下。
白居易连上三状,又在第三状当中连说三不可,为好友仗义执言的拳拳之心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一方面呢,他也是大义凛然,句句都在为朝廷政局着想,可以说是言辞犀利,动人心魄,但是白居易言辞恳切地连上三状并没有挽回唐宪宗的圣心。在元和五年春天,元稹仓促地踏上了被贬往江陵的这个漫漫长路,而这一对好朋友居然连从容话别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诏令下达的当天,元稹就被迫离开京城,而白居易是在下班拼命往回赶的路上,截住了这个元稹,两个人在马上匆匆地告别,只来得及互道一声珍重。所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元稹这一年到达江陵之后的这一年八月十五,白居易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
他多么希望远在江陵的元稹也能够欣赏到同一轮明月,感受到二千里外好友对他的牵挂之情。那么二千里外的这位故人元稹,能不能感受到白居易的这一番真情呢?当然能。因为收到白居易的这首诗之后,远在江陵的元稹很快就回信了,回信当然也是一首诗:“一年秋半月偏深,况就烟霄极赏心。金凤台前波漾漾,玉钩帘下影沉沉。宴移明处清兰路,歌待新词促翰林。何意枚皋正承诏,瞥然尘念到江阴。”这是元稹从江陵寄回给白居易的和诗。
八月十五中秋,月色分明,这是唐人赏月玩月的最佳时刻。其实啊,中秋节作为一个官方认可的正式节日,唐代还没有正式形成,所以这一天呢既没有元宵节那种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的这样一种缤纷绚丽,当然更不会有春节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声。唐朝的人们在八月十五中秋这一天白天该上班上班忙活,晚上呢该熄灯熄灯睡觉,所以好像跟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当然了,有一类人是要除外的,这一类人当然就是多愁善感的文人雅士了,文人雅士跟一般人的不同的地方就是,哪怕是平常的日子里面都难免要风花雪月地感慨一翻,那何况是一年当中月色最为分明的八月十五呢。所以呀,唐代虽然没有官方的中秋节,文献当中也没有记载中秋这个节日,但是唐代人的八月十五这天的赏月、玩月、拜月还是一个比较兴盛的节目。
唐人啊曾经留下很多在中秋赏月的优美的诗篇,比如杜甫就写过《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描写他在八月十五、十六、十七连续赏月的诗篇。那古人是将秋天啊,分为孟秋、仲秋和季秋,所以有三秋之说。那么八月十五不仅是在三秋的正中间,也是在仲秋的正中间,这也很可能是“中秋”这个名称的来历。那中秋是一年当中月亮最圆、也最明亮的一天,再加上每到中秋前后,金风送爽,玉露生凉,丹桂飘香,确实是玩月的最佳时分,玩月就是赏月的意思。在这一天玩月,好像人的这个精神气儿都可以跟清爽的秋意,还有明亮的月色完全融为一体。
所以呀元稹的贺诗首联就说:“一年秋半月偏深,况就烟霄极赏心。”也是在认同中秋是一年赏月最为心旷神怡的时候,那么此刻他的好友白居易也就在京城最繁华也是最高端的地方欣赏着最为美好的月色。“金凤台前波漾漾,玉钩帘下影沉沉。”要是这个时候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欣赏月亮,饮酒赋诗,那该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时刻,可是现在两个人的境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那么怎不令人心生落寞和伤感呢?“宴移明处清兰路,歌待新词促翰林。”这一句诗其实是将白居易比作了李白,一方面既是对好朋友这个才华的赏识,也是羡慕好朋友此刻正是沐浴在皇恩当中。那么尾联的最后一句“瞥然尘念到江阴”,这是元稹的贺诗当中最能够体现他们朋友深情的一句。“瞥然”就是忽然的意思,这里的江阴指代的是江陵,也是元稹当时的贬谪地。那正在失意低谷的元稹,非常感念此刻白居易所寄来的牵挂和担忧之情。那元和五年,元稹被贬江陵可以说是开启了元白这一生诗歌唱和的第一波高潮,两位际遇不同、天各一方的好朋友,沐浴在八月十五日夜同一轮清辉之下,将他们彼此欣赏、彼此温暖的心牢牢地牵系在了一起。
政坛失意,元稹遭贬,白居易把对挚友的挂念和慰藉都写进了诗里,“三五夜中新月色”见证了“二千里外故人心”,两人之间天长地久的深厚友谊,从此便在人世间定格成为永恒的经典,那么元白的挚友之情还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白居易的“三状论救”、中秋寄诗反映了两位至交好友在政治上的第一轮坎坷和波折。不过啊,白居易和元稹的友谊对待中国历史的贡献啊,其实还主要不在政治方面,而是在文学方面。那么这就要说到到他们相交一生当中的第二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诗坛革命”。作为元和年间并称的诗坛巨擘,元白二人的诗歌贡献,当然不会是停留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频繁的私密的唱和,他们对中国诗歌历史最大的贡献还是他们一起开创了中唐最重要的文学运动之一——“新乐府运动”。
在元和四年,元稹的创作了十二首和李绅的“新题乐府”诗,那这是新乐府这个名字啊第一次出现,紧接着白居易又写了五十首新乐府,并且在序言当中明确提出了新乐府运动的诗歌主张:诗歌不应该只强调华美的形式,而更加要强调的是诗歌反映现实、讽刺现实的现实主义功能。那为什么叫新乐府呢?元稹和白居易认为诗歌应该根据当代的现实问题赋予它新的题目,也就是说诗歌应该是一诗一事一题。元稹和白居易共同的诗坛领袖的身份,开创了新乐府运动。那以白居易《卖炭翁》为代表的新乐府诗歌,不但是深刻地反映了老百姓的民生疾苦,而且对于朝政的一些弊端也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他们也会因此而遭遇到一次又一次的排挤、打压,甚至是贬谪。但是他们的诗歌主张和他们两个高水平的诗歌创作无异于是一股激流,它的影响呢也无异于是中唐的一次诗坛革命。那入仕初期政见一致、诗歌的创作主张一致,这奠定了元白之间深厚的友谊基础,他们的友谊持续了整整一生,始终没有变过。我认为最能够体现元白他们这样一种交谊在诗坛上的特色的还是第三件大事——那就是“诗筒传情”。
那入仕之后的元稹和白居易因为贬谪或者是调动啊,种种原因,其实还是聚少离多。那么在漫长的分离当中,他们依靠什么来维系友谊呢?当然既不能通过视频通话,也不能QQ传情,也不能够在朋友圈里面拼命地为对方点赞或者是刷朋友圈。其实啊我还要特别感谢那个时代,幸亏没有这么发达的通信方式。因为他们如果像我们一样天天对着视频聊天的话,那那些动人心魄的、美好的诗句也许就不会再出现了,那无疑会是中国文学史的一个巨大的遗憾。还好,元稹和白居易以他们一生不变的友谊,还有他们频繁传递感情的诗词唱和,为我们贡献了巨大的精神财富。 比如说在长庆三年,也就是公元823年元稹除浙东观察使,任越州刺史,来到了浙江的越州。而当时呢,白居易也在杭州担任杭州刺史,杭州跟越州隔得很近。那阔别多日之后,两个人终于在临近的两个地方做官,所以两个好朋友都是兴奋莫名啊。那因为两地相邻,不仅见面多了,而且两个人还有了一个新的创造发明,那就是“诗筒传情”。那诗筒呢,大概可以说是那个时候的快递了,只不过他们快递的呀,不是这个网购的商品,而是他们唱和的诗篇。而元白之间的诗歌传情还不仅仅是他们创造了“诗筒”这样一个快递的方式,更重要的是他们还首创了“次韵和诗”。两个人光彼此之间的唱和诗就多达16卷,凡一千余篇。那两个人的唱和诗篇还编成了《元白唱和集》,不仅是独步一时,也成为后人望尘莫及的一个唱和的高峰。
那这两位好朋友特别有意思,不仅是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这样的特别日子里面要互寄诗篇、互诉衷肠,平时啊,下个雨也要互相问候,比如说《雨夜忆元九》;种棵树也要赶紧告诉对方——《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那日常琐事尚且是诗歌不断,那如果是碰到人生当中的大事,那更是要借诗筒传情了。例如白居易58岁的时候,终于老来生得一子,而且这两位好朋友特别有意思,连生孩子也保持了步调一致,这年51岁的元稹也是终于老来生得一子,所以白居易又要写诗来表示祝贺。所以他们分离的岁月里面,不但是要借诗筒传情,而且呢还随诗要寄衣物啊,担心对方是冷了还是热了,穿衣服厚了还是薄了,随诗寄衣;那如果好友病了呢,还要随诗寄药,比如说白居易就曾经在元稹被贬江陵卧病在床的时候,寄过药物给元稹。那么这一类随诗互赠衣物、互赠药物的事情,也体现着他们好朋友彼此关爱的拳拳之心。
那平凡的诗筒传情不仅是成为维系元白之间深情厚谊的这样一个纽带,元白唱和甚至还成为当时人人都艳羡的文坛奇葩现象。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元和十年,元稹呢被召回京城,“元白”理所当然又成为长安城当中的诗坛领袖,所以有一天他们几位好朋友一起相约春游,然后两个人骑在马上20多里的路程,一路上是迭吟递唱、不绝声者(出自白居易《与元九书》,“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樊、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一路都在唱和不停,你来我往,当时和他们一起随同出行的还有像李绅啊、樊宗师啊都能算得上是一时的诗坛俊彦(俊:本意是“顶级人才”。引申义是“才貌超群”,“千里挑一”。彦:本意是有才学的人,才德出众的人。《后汉书·班固传》:“窃见故司空掾桓梁,宿儒盛名,冠德州里,七十从心,行不逾矩,盖清庙之光晖,当世之俊彦也。”),可是在“元白”面前一站,马上相形见绌,完全插不上嘴,无所措口。所以白居易忍不住既欣慰又自豪地感慨那样的场景:“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可惜像这样欢乐相聚的日子太少太少。就在元和十年的三月,刚刚被召回京城不久的元稹又被贬为通州司马,而恰恰在几个月之后,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那白居易被贬的消息传来,心有灵犀的元稹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而突如其来的灾难让白居易一度精神陷入崩溃,这个时候他才44岁,正当壮年,可是他已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衰老、憔悴和疲惫。
人到中年的元稹和白居易再次遭遇仕途的坎坷与磨难,不幸的命运已经把这两位才华横溢的大诗人折磨得心力交瘁。处在人生低谷中的两位老友在慨叹命运冷酷无情的同时,都庆幸着还有另外一人能够与自己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在这段最为艰难的时刻,他们之间的联系更为密切,而所有的劝慰、鼓励和思念之情都化成了那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文字,一直流传到今天。
那就在贬谪途中,风雨飘摇的小船上,白居易突然收到了元稹寄来的一首诗,这首诗让白居易瞬间迸发了激情,他创作了这首动人心魄的《舟中读元九诗》:“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他就着船上昏暗的灯光,把元稹寄过来的诗篇读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天都快亮了,灯也灭了,他的眼睛都读得又胀又痛了,还仍然是手不释卷。元稹在诗句当中流露出来的那样一种担忧、牵挂之情,让白居易一夜无眠,一直到天亮的时候,静静地聆听着逆风行舟激起的波浪声,而白居易那种百感交集的心情也好像波浪一样,久久不能止息。
其实啊,元稹这个时候的处境并不比白居易好到哪里去,本来通州的生活条件就很艰苦,而在奔赴贬所的路上呢,元稹已经身染重病,所以他是在重病当中惊悉白居易被贬的消息,然后写下了这首著名的《闻乐天左降江州(司马)》诗:“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垂死病中惊坐起”,这种心心相印的感情让重病的元稹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自己的伤痛,而对好友遭受的重创完全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白居易收到这首诗的时候,非常感慨地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这样锥心泣血的文字,连旁人看了都不免动容,何况是惺惺相惜的生死之交呢。
“元白”至死不愈的友情,在漫长的这种人生的分离道路和不断的顺境和逆境的跌宕起伏当中,就是依靠这样一种平凡的诗歌唱和来维系彼此的感情,而且成为这个支持彼此的一种人生的安慰。就像白居易所说的那样,他和元稹啊,失意的时候他们以诗歌唱何来彼此扶持;独处、寂寞的时候呢,就用诗歌唱和来排解孤独;而相聚的时候呢,就以诗歌唱和来传递快乐。“诗筒传情”虽然主要是发明在他们同在浙江为官的时候,但是诗歌唱和成为维系他们一生友谊的最重要的途径。
大和三年,也就是公元829年,元稹呢被任命为尚书左丞,十月份的时候元稹途经洛阳,又再一次跟好友白居易相会,那漫长分离之后的这次小聚让两位好朋友都是喜极而泣。在别离的时候,元稹在留赠白居易的诗篇当中曾经有过这样的句子:“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出自元稹《过东都别乐天二首》,“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可以说是极尽依依惜别之情。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痛饮而醉、涕泪交零。因为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是年过半百,这回相见又不知道下一次的相聚会是在什么时候?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元稹的赠别诗竟然是一语成谶,因为大和三年在洛阳的这次聚会竟然成为他们好友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相聚,成为他们之间的永别。离别时经常说的后会有期,这次竟然成了后会无期。
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号,五十三岁的元稹因为暴病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那消息传过来,白居易当然是痛不欲生。八月份的时候,元稹的灵柩经过洛阳,然后白居易在灵前是痛哭失声。在他的《哭微之》三首诗当中,他曾经写道:“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那好友已逝,放眼天下,谁的诗才还能和他匹敌,谁还能够替代他和元稹三十年来心心念念牵挂着的朋友的深情?“呜呼微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那白居易是在《祭微之文》当中这样声泪俱下地倾诉他痛失好友的悲怆之情。“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他和元稹之间本来应该是形影不离、唇齿相依的朋友关系,可是如今一人逝去就好比形影分离,而皮亡毛存,剩下他一个人将如何面对漫长而孤独的人生道路呢?
元稹的离去啊,确实是让白居易痛不欲生。如果说二十年前,元稹的被贬江陵导致了“元白”一生当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痛苦别离而催生了白居易“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的优美句子,那么二十年后,元稹白居易不得不接受永别的残酷现实。“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元稹不想离去,白居易呢也不想和朋友离去,可是“别时容易见时难”,转眼已是天上人间。
那从此之后,每一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月亮还会一如既往地团团圆圆,白居易的牵挂呢却从此再无着落。每一年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清冷月色下伫立的苍老诗人白居易,他一定会回想起多年之前他写给好友的诗篇。每一年的“三五夜中新月色”都见证了他们不畏强暴,同富贵共患难的知己深情,而每一次漫长的离别都阻隔不了他们彼此牵念的“二千里外故人心”,那每一次的月圆都在证明着一个真理:和月色一样的永恒的是永不褪色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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