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 《绮怀》(十五):不朽的诗 都是纯粹的泪
文字由本人根据郦波老师讲座整理。
《绮怀》之十五
黄景仁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千古最美情诗。我们前面因为月亮边的一颗星辰,讲了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星辉相皎洁。”也因此讲了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可是回想那么美的星辰,让我甚至觉得,我们就是那两颗穿过黑暗彼此默默凝望的“星辰”,所以只讲两首星辰的诗感觉还不够。重要的话说三遍,重要的感觉也要讲三回,那我们今天再来讲一首和星辰有关的情诗,黄景仁(黄仲则)那首著名的《绮怀十五•几回花下坐吹箫》。诗云:“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有关那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作为千古名言我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但是有关它的作者——那个叫黄景仁(黄仲则)的伟大诗人,可是却不一定有多少人了解。我个人硕士毕业论文写的就是《黄仲则的两当轩诗研究》,所以对他有着别样的情感与感知。
黄仲则,名景仁,字汉镛,又字仲则。他是北宋大诗人黄庭坚的后裔,是所谓“乾嘉盛世”中一颗如流星般划过的诗坛奇才。诗词到了明清,说实话难免让人生出没落之感——唐诗宋词之后,仿佛好的诗、好的词都已被人写尽了,尤其是到了清代,在异族入侵、血色恐怖、“文字狱”的高压之下,知识分子大多噤若寒蝉,埋首故纸堆中。所以所谓“乾嘉盛世”中“乾嘉学派”,即小学盛行、学问盛行,而能够真正直面心灵的诗词创作,说实话整体而言依然式微。但中国文学、华夏文明自有其不朽的生命力,在一片噤若寒蝉的时代氛围里,除了伟大的雪芹先生和他的《红楼梦》,于诗词文化而言,前有纳兰容若,后有黄景仁(黄仲则),可谓是词人中的词人,诗人中的诗人。他们的创作声声以泪、字字泣血,全是直面灵魂、呕心沥血之作,所以可谓是那个时代最独特的诗词创作了。只是纳兰公子为世人所推崇,为世人所知,正所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而才情和寿命几乎和纳兰一样的黄仲则,相对于纳兰就默默无闻得多。
黄仲则是常州武进人,自幼家境贫寒,四岁丧父,少小孤苦,他生长于所谓的“康乾盛世”,却一生贫病交加,不过35岁时便英年早逝,而纳兰也卒于31岁,两个人的才情和命运何其相似。两个人虽然一个生在富贵人家,一个长在贫寒人家,但才情和命运又何其相似,尤其是他们的诗词创作俱属那个时代中难得的、仅见的深情之作;而且他们俩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长得都特别帅,纳兰的风采通过他的《侧帽集》即可看出,而至于黄仲则的长相,他的人生知己、最好的朋友、也是同时期的大诗人洪亮吉描述说:“君美丰仪,立俦人中,望之若鹤,慕与交者争趋就君,君或上视不顾,于是见者以为伟器,或以为狂生,弗测也。”就是说,黄仲则的长相,立于人群之中,着一袭白衫简直如鹤立鸡群。黄仲则既天赋才情,又神行潇洒,况又继承祖先之志,所以自少年时便立下不凡的志向,他有《少年行》绝句:“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这首《少年行》也是当时为世人传诵的名作。可是,“凡有边界的都如狱中”,所谓“天妒英才”,又所谓“深情不寿”,越是像黄仲则这样杰出的天才,越是在现实与命运中要面临种种的坎坷与打击。虽然他卓越的才能、超逸的才情为世人所公认,可是他孤傲的个性以及他纯真的心灵,让他不肯向现实的污浊低头,他一生屡屡困于场务,八次乡试也不能中举,不得已投身幕府,以此谋生,却又落落寡合(形容跟别人合不来。明・名教中人《好逑传》:“母亲石氏,随父在任,因铁公子为人落落寡合。见事又敢作敢为,恐怕招愆,所以留在家下。)、不能合众。他虽有洪亮吉那样的人生知己,尽其所有倾其心力想办法帮助他、资助他,可是孩子一样纯真的黄仲则在那个所谓盛世的时代里,依然举步维艰,最终在外出谋生的过程中,在饥寒交迫之中,因病而逝。后来还是人生知己洪亮吉,四日夜行700里,为仲则扶柩还乡。那种现实的悲叹与运命的不堪,则是仲则诗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当然,在黄仲则的诗中还有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就是他悲伤的初恋经历。他十七岁的时候曾经离家百里求学,住在当时他姑母的家中,与比他小两岁的中表亲(中表兄弟:父亲的姐妹之子与母亲的兄弟姐妹之子统称中表兄弟。)的妹妹产生了初恋的情感。他们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定下了百年之约。后来仲则要外出应举,写下《别意》,赠予心爱的表妹,诗云:“别无相赠言,沉吟背灯立。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这样的经历又与纳兰何其相似。这一次分别,黄仲则万万没有想到,他即将和他的表妹、和他的初恋、和他一生心爱的人,因为一个简单的转身,及即将成永诀。在分别之后,姑姑家迫于生计,将仲则的表妹送入杭州观察使府中做歌妓,后又将她早早许嫁他人。年轻的仲则面对表妹如此的命运,只能徒唤奈何。他只能用自己那一支深情的笔一遍遍怀念他们曾经深情的岁月,“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这些名句缠绵悱恻,感人至深,大概也只有经历过情爱伤痛、至情至性如仲则这样的人才能写出。他26岁的时候,做客安徽寿州,听闻表妹嫁于人夫并已育有一子。伤怀之中,模仿李商隐的《无题》诗,写下十六首《绮怀》诗,这就是这一组著名的《绮怀》诗的来历。而“几回花下坐吹箫”就是其中的第十五首,也是世所公认的对应李商隐“昨夜星辰昨夜风”的那一首。
诗云:“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诗人年轻的时候大概也像龚自珍说过的那样,“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可是现实沉重,世事苍茫,如今“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吹箫的我依然还在,可是当年在花下听箫的你,又在何方?那红墙背后的你啊,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如那银汉迢迢一般,远在天涯,你我之间仿佛举眸可见、举步可达,可真切却又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如今我于花下吹箫,唯有明月相伴,当年的那个你啊,这片伤心你可知道?
所以箫声呜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灵魂深处只能有一声长久的哀叹,“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颔联是最为世人称颂的一联。李商隐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那样的星辰是何等的绮靡、何等的温婉,而黄仲则却说,似此星辰已非昨夜,星辰之下,唯有一个孑然独立的相思的身影。由此想来,昨夜的星辰映衬着花下吹箫的浪漫故事,而今夜的星辰就只有陪伴自己这个伤心的人,这种星辰之下昨夜、今夜之比,是人生何等的悲叹。我记得当年硕士论文写《仲则诗研究》的时候,脑海中久久不去的一个印象,就是总能见到诗人于星辰之夜久久迎风而立。他在另一首《癸巳除夕偶成》的名作里说:“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那个“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身影啊,心中该是有着怎样浓郁的忧患与伤感,所以我甚至觉得,是一夜夜的“为谁风露立中宵”,是一夜夜的忧患与伤感,是真正地摧垮了诗人本来就多病身的原因所在。
痴情最是伤人,诗人明明知道,却又欲罢不能,“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因是仿李商隐《无题》而做,所以黄仲则虽句句袒露心怀,却又句句皆有所指。“缠绵思尽抽残茧”,自然可以和李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相对应,而“宛转心伤剥后蕉”,同样又遥指李义山“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就以情感而论,虽然用到同样的诗歌意象,李义山写来深幽难寻,黄仲则写来却是婉转、明白之至。这里“缠绵思尽”的“思”、“宛转心伤”的“心”,借“春蚕”、“芭蕉”而言,其实都是谐音,都是指不尽的情思与悲伤爱恋的那颗赤子心。
可是,已然如此悲伤,诗人最后还有比悲伤更悲伤的哀叹:“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他与表妹相恋的那年正是表妹的三五之年,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们有多少次在三五之月之下,也就是明月之下、满月之下,他为表妹花下吹箫,而表妹为他捧来一杯暖暖的春酒。如今想来当年的那一轮月、那一杯酒啊,如今依然牢牢地停在心头。明月不能遮望眼,春酒依然在心头,可是今夜的星辰已早飞,那晚的明月,而那时的美酒在今夜也早已被酿成苦涩的悲酒,而这种苦涩,却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所以正如缪塞所说:“最美丽的诗歌,应该是最绝望的诗歌,那些不朽的篇章竟是纯粹的眼泪呀。”人生无奈,我们终将是两颗半夜里彼此默默遥望的星辰。
朗诵者简介:长聆,一个从小热爱朗读的女孩。听长聆读诗,往往有一种"诗有七分意,读添三分情"的感觉。不论是寄托相思还是壮怀激烈,长聆对于诗词情感的把控有着独到的见解。小女子的声线,既能婉转情绵,又能有着力量的喷薄,各种情感表达游刃有余。可承接各类解说词、广告语、小品文、散文、诗歌、儿童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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