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柏林外交——诗歌之夜
8月27日晚，著名的德国DAAD（德国对外交流委员会）柏林艺术项目，假德国驻外大使会议之机，举办DAAD沙龙，近50位德国驻外大使及夫人出席，与今年驻柏林的DAAD艺术家相聚，切磋不同文化间交流的经验，构思将来德、外文化交流的可能性。沙龙邀请美国音乐家用全球仅三件的独门乐器演奏现代音乐。并邀请中国诗人杨炼与DAAD柏林艺术项目负责人Katharina朗诵杨炼诗作。杨炼和夫人友友曾于1991年应DAAD之邀驻柏林写作一年，完成诗集《无人称》、散文集《鬼话》中大部分作品，并为DAAD艺术二十五周年纪念文集，撰写《柏林式写作》序文。柏林地处东、西欧汇合点，集中展示了二十世纪欧洲全部历史地层，其思想、创作能量十足，从作家纳博科夫，到电影导演安德烈· 塔科夫斯基，都在此获得灵感。杨炼当晚朗诵了《母亲》(1991)《重复的地点》（《同心圆》1997－1998）、《蝴蝶——柏林》（2012）三首诗，Katharina朗诵了德文译文。（杨炼/文）
附杨炼现场朗诵诗歌原文
母 亲
如果梦见你的脸 你就再次诞生
轮回 这棵肉质的孱弱的树
早该坠满了果实
如果沙滩上你光着脚
雪白的盐粒 从浮肿的脚踝朝肩头爬
像你曾爬进一条早晨的隧道
鞋脱在门外
用一对聋耳忽略孤儿们的呼喊
死亡 才是我们新的家庭
每年的烛光下 死者都成为女性的
你在隔壁的房间里更衣
像童年那样 不在乎衬裤中的细节
离开我 也离开一个世界的耻辱
而我被谁领进这梦里 参观一场病
血液在学校里笨拙描写的 只是你的病
你停在你死去的地点 让我追赶
追上你的年龄
隔着玻璃仿佛隔着一滴干透了的奶
我从你一瞥中目睹自己在变形
一场雨后 躯体都是别处
你一直站在那里
我却越来越远地死于缩小的距离
在一场梦或一个末日与你会合
重复的地点
（选自长诗《同心圆》）
你咬 体内一张血红的蜘蛛网 *
你比蜘蛛更仔细
咬着黑暗中看不见的细节
昨天总缺少一滴定影液
鼻孔嗅到 旧衣服布纹间阳光远去
一本回忆录积蓄时间的毒
你咬 一只蜘蛛被血红的网网住
生活在死者间多么温暖
旧日子的针缝合母亲们的黄白色骨灰
多像月光 你比蜘蛛更仔细
咀嚼医院无字的一章
死者知道让不出一个没有的位置
一本回忆录积蓄时间的毒
阳光越远越突出 黑暗中剧毒作者的细节
蜘蛛 是蜘蛛悔恨的情节
这个早晨一阵鸟声
衔接绑住四肢遗忘在沼泽里那人
被蚊子活活捣毁的一夜
母亲们呕吐的黄白色血缘继续怀孕
生活在死者间多么温暖 旧歌谣的蜜
采集你回忆被爱时的惨叫
多像孩子们把猫摔到墙上的欢叫 死者知道
油腻绳索上 你的残骸引诱你爬近
蜘蛛用被剁下的虎爪扑向未来
* 此诗与吾姐杨瑞回忆录《吃蜘蛛的人》相关
蝴蝶——柏林 *
父亲的墓地 被更多墓地深深
盖住 塌下来的石头像云
夯实的重量里一只薄翼意外析出
一跳一跳找到你 当你还英俊
细长 着迷于花朵摇荡的小扇子
公园中器官烫伤器官的吻
空气的阻力也得学
墙 死死按住彩绘的肩膀
暮色垂落 反衬小小明艳的一跃
当你的心惊觉这一瞬
一座城市已攥紧你绝命的籍贯
老 没有词 只有扼在咽喉下的呻吟
才懂得反叛越纤弱 越极端
一种长出金黄斑点的力
推开水泥波浪 只比世界高一寸
海蝴蝶 不奢望迁徙出恐怖
飞啊 塔玛拉和父亲 粼粼
扛着身体 轻拍下一代流亡者入眠
灰烬的目录没有最远处
你栖在醒来 就脱掉重量的住址上
树叶暗绿的灯罩挪近
当你 不怕被一缕香撅住
成为那缕香 遗物般递回一封信
打着海浪的邮戳：柏林
* 此诗相关于纳博科夫回忆录《说吧，记忆》。塔玛拉，纳博科夫为其初恋女友杜撰的名字。
这是DAAD艺术家居住的房子之一。平时是空着的，开晚会用用，非常漂亮。生活，还要能享受才完美；在一个完整的文化环境中，艺术本来就精美高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