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杨炼:诗人,认漂泊为天命

王智岚 智岚JASON视文采风 2023-09-03

——杨炼答深圳晶报问


深圳晶报采访杨炼刊出版面



2014年9月6日,中国著名诗人杨炼将赴意大利度假胜地卡普里岛,领取颇负盛名的卡普里国际诗歌奖,并将发表《卡普里的月光》受奖辞。得过此奖的包括米洛什、沃尔科特、阿多尼斯等著名诗人。杨炼说过,“我曾离散于中国,但从未离散于中文。”目前在柏林从事创作的他,认为自己的思与诗,就在中外丰富的空间里震荡——他到中国推进自己属意的外国文学,同时也让国际读者在自己身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中国”。出走与返回,欢聚与挥别,是水手加骑手的常态。他认这样的漂泊为天命。

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杨炼最新诗集《饕餮之问》之际,杨炼接受了晶报记者的专访,他说:“用一行行诗,我交出了生命,却换回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晶报:你为什么用饕餮之问作为新诗集的名字?“饕餮”有个引申义是贪婪,你是用诗歌来拷问人性吗?

杨炼:《饕餮之问》有个出处。我的朋友、考古学家唐际根曾有一篇文章,研究商代青铜器上饕餮纹的象征含义,但他的结论是“万里长征可以不走”,因为我们永远弄不清楚饕餮究竟象征了什么。对此,我的回答是:“别急,我会写首诗给你一个答案”。如果说这首《饕餮之问》有贪婪之义,那就是人类对提问的饥渴、对表达的欲望。“问”的激情,从三千多年前商代先人刻下的十五万片甲骨,到屈原的大作《天问》,再到今天我的文章《发出自己的天问》,一以贯之,构成了人类思想的根本动力。就此而言,问比答深刻得多,因为它确实拷问人性,永无餍足。我这首诗,全由提问组成,在精神传统和语言方式上,直接呼应天问。而在意象上,我借安阳殷墟博物馆中,一只青铜食器里至今盛着的一只人头骷髅,想象古老的人殉仪式,“我”跨时空地在“安阳”和“殷”之间轮回荡漾。追问至最后一行:“什么也不说的语言 已完成了祭祀吗?”既回答了唐际根的问题,更构成这部诗集的主题。饕餮,被我们问,更问我们,无尽无休——或许,我们正是它的祭品?

晶报:人性无止的欲望,使它变成了邪恶的魔鬼。最近,国内媒体纷纷报道李英于1月8日在悉尼去世的消息,这是过了将近7个多月才被报道出来,你事先知道英儿去世的消息吗?如今,顾城、谢烨、李英之间的悲剧最终划上了句号。

杨炼:不知道。我也是看了报道才知道此事。我同意你说的,这是一个悲剧。但,从开始,我就强调,顾城们的悲剧是个人悲剧加历史悲剧。在个人,我们看到了畸形社会派生出的心理残缺;在历史,则是一种吞噬了无数个体的残酷命运。它们的绞缠变奏,产生出太多逆反人性的惨剧。英儿之死,或许终于可以让这个故事里的死者们不再被闲言碎语骚扰了(但愿!),可历史的悲剧呢?我们终于制止了它对人的毁灭吗?别忘了,还有那个能把一切炒作成利润的商业化悲剧呢,它很可能继续在此变本加厉!说到底,顾城、海子们不都是在它手里死了一次又一次吗?所以,我对你说“最终划上了句号”,只能存疑。

晶报:你多次在访谈上讲起屈原的《天问》对你的影响,这是你始终愿意当一个质疑者的原因吗?你质疑过自己的诗歌吗?

杨炼:当然,《天问》给出了古往今来诗人的形象原型:一个提问者。我正在这最有活力的“传统”之中。每当我准备开始一部新作,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中的问题:我还能提出更深的问题吗?当我说:《饕餮之问》应是一部“成熟的”短诗,那意味着,我不满意所有已经写下的当代中文短诗,包括我自己的旧作,它们幼稚、破碎,平庸,只靠自欺支撑,却完全经不起古典和世界杰作的检验。我曾给“成熟”下过一个明确的定义:独创性和各种思想资源间的最佳组合。它不靠追新尚奇、剑走偏锋,而是正面把握古今中外思想的、美学的可能性,观念与形式齐备,典雅和野蛮并存,游刃有余地剥离、凸显出诗意。成熟的诗,在不极端的表面下,恰恰隐含着真极端,更难的极端。当铅华褪尽,枯藤倒挂,诗,不必给自己划“代”存在,它该包含一切时代,成为一部当代经典。

晶报:你现在的诗歌观念是什么?回顾你30年的诗歌历程中,写诗让你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杨炼:我没有“现在的”诗歌观念,只有诗歌观念。那就是“从——不可能——开始”。每部诗、每首诗、甚至每行诗,完成得越好,越是一个不可能,我必须一次次面对这水穷处,再把它变成云起时。汉字提供的语言空间意识,还远远没有被发掘透彻。我从早期的《半坡》、《敦煌》组诗起,已经在进行这诗意的现实考古。三十年过去了,“古”越考越深,从文革,到中国历史、文化反思,到八九年全球巨变,到我的国际漂流,到“911”,到伊拉克战争,到全球自私、玩世、血腥化的此刻……有时,我觉得自己恍若鬼魂,在一次次轮回。有时,我更觉得世界是鬼魂,也在无奈无力地轮回。我和世界,在哪儿轮回?除了一行行诗句,能在哪儿轮回?诗,紧紧握住处境,令水穷处、云起时一次性同在。摒弃了虚假的进化幻象,对“不可能”认识越深,再“开始”的能量才越强。用一行行诗,我交出了生命,却换回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晶报:1986年的诗歌大展让很多诗人的诗歌回家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诗歌浪潮吗?

杨炼:“回家”?诗人有家么?或者说,诗人离开过家么?潮流、口号、一时的流行,都不是家。真诗永远活在“下一首”中,或古往今来打动我们的同一首中。所以,86年之类运动可以被叫做“热闹”,但可惜,那正是诗的反面。

晶报: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歌运动”,再到“口语诗”,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到如今出现了一个瓶颈期,你有关注口语诗吗?你怎么看“口语诗”的发展?

杨炼:如果孤寂被称作瓶颈,那一阵阵群体喧嚣,倒确实该叫做“瓶子”,它们把你装进去,封存、窒息,却不自知,我拒绝认可那样的“黄金时代”。一个反证:中国今天号称日产诗歌十万首,这还不够热闹?但几首诗能被人看到、注意、记得?于是,“黄金”等于了“粪土”的定义。简单说,依托流派、群体命名的人,都没出息。孤寂,恰是好诗的前提。我每一部诗作,都要沉寂几年来完成,这感觉很好,像隐居进深山铸造干将、莫邪,“热闹”就让给破铜烂铁们吧。至于“口语诗”,那命题本身就是自相矛盾。什么时候“诗”是“口语”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是口语吗?你日常这么对仗着说话吗?中文古典诗形式——准确地说,该被称为“形式主义”——是个伟大的传统。最佳者如唐诗,形式精美严格,上口却恍若白话,这是形式追求的极致!我讨厌做作生硬的“死形式”,也反感粗疏低劣的“口水诗”(大多数“口语诗”的真名儿)。想写得既像口语、又是好诗吗?——三思而后写吧。

晶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会跟现在的诗会有什么不一样?好像现在的诗会更多跟跑奖有关。

杨炼:我认为,别说八十年代至今,就是三千年前至今,诗也没什么不同。谁给屈原、杜甫、李商隐发奖?他们的命运!就是可怕的奖项,但它成就了诗歌。谁号称写诗又去跑奖,不仅侮辱诗,更直接公布:自己是一个傻瓜!

晶报:“朦胧诗”那一代还有多少诗人仍然在坚持写诗?你现在仍然还在坚持是不是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你?

杨炼:如果非得“坚持”写,那就干脆别写了。诗的能量,来自自我追问,在思想上、美学上,当你有能力发现漏洞、缺陷、困惑,不满于旧作,诗就已经浮现在地平线上了。我不在乎“朦胧诗一代”,因为那标签早已是过去时。写作三十年后,靠名声苟延残喘不难,但能拿出一部与旧作拉开思想、艺术上距离的新作,却大不易。诗人的能量来自自我更新,犹如一个不停从内部再开始大爆炸的宇宙,不断扩张自己的外延。远的不说,2011年,我出版自传体长诗《叙事诗》(《同心圆长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今年出版《饕餮之问》(请注意新作中最后四部主题、结构、形式各个不同的组诗,它们在拓展“组诗”观念),明、后年还会有别的大动作,要问能源,看看周围,领会一下内心吧——全球化的精神危机,把人逼入如此困境,提问汹涌而来,创作怎么可能枯竭?

晶报:2004年,诗人多多结束了在海外的生活回到国内当了大学教授,你也曾多次提到回国与回家是不一样的概念,你最终会回国生活吗?

杨炼:我说过,我曾离散于中国,但从未离散于中文。没离散过,哪有什么“回”的问题?对于我,世界全然开放,全都是“去”,而非“回”。过去二十多年,我漂泊世界,与陌生文化交流毫无障碍,因为我带着一部中国思想词典。现在,我时时来到中国,推进我属意的文学、艺术项目,感到极富创意,又是由于我有了一部世界思想词典。这两部词典交汇出一个认识:没有世界视野的广度,你就读不懂激变中的中国;同样,缺少对中国深度的体会,你也不能理解全球化为何物。我的思与诗,就在这丰富的空间里震荡。在可见的将来,我不会在中国定居,因为没这个必要——我的世界包括中国,这挺好。现在我坐在柏林家里,回答深圳晶报的问题,几天后,将带着中国飞去意大利领2014年卡普里国际诗歌奖,让国际读者在我身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中国”。出走与返回,欢聚与挥别,是水手加骑手的常态。诗人,就这样认漂泊为天命。

2014817日,柏林 (深圳晶报见习记者叶长文)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70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78年成为著名文学杂志《今天》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并受邀到欧洲各国朗诵。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同年在北京与芒克、多多、唐晓渡等创立“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并编辑首期《幸存者》杂志。1988年,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大利亚访问一年,其后,开始了他的世界性写作生涯。杨炼的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其诗集十一种、散文集二种、论文集一部,已被译成二十余种外文,在各国出版。他积极参与世界文学、艺术及学术活动,被称为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

曾获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等国际诗歌奖。自1997年起定居伦敦。2012年,获得德国柏林“超前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奖金,目前住在柏林从事创作。

“中国今天号称日产诗歌十万首,这还不够热闹?但几首诗能被人看到、注意、记得?于是,“黄金”等于了“粪土”的定义。简单说,依托流派、群体命名的人,都没出息。孤寂,恰是好诗的前提。

屈原的《天问》给出了古往今来诗人的形象原型:一个提问者。我正在这最有活力的“传统”之中。每当我准备开始一部新作,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中的问题:我还能提出更深的问题吗?

诗的能量,来自自我追问,在思想上、美学上,当你有能力发现漏洞、缺陷、困惑,不满于旧作,诗就已经浮现在地平线上了。”杨炼如是说。

附杨炼的诗

   饕餮之问

北极星嵌在额头正中

幽蓝 晶亮 瞳如冰

毁了一切 被烹煮的少女

孤零零怀抱着一切?

逃出安阳 逃进殷之夜

没别的光除了这目光

奢华磨洗一把大钺

粉嫩的残肢吻落在哪儿?

千百年 抬头

我们就在陷落 水切齿

总在下面 少女坍塌为哗哗声

攫 或者嚼?

千百个字再分裂还是

唯一那个 一笔写尽流淌的

烹煮一万次 肉仍浸着忧伤

醒来 攫 恰是嚼?

这张脸比不在更无情地

存在 这种无力

盯着谁就把谁凿穿成隘口

磨啊 什么美不是血淋淋的?

浅浅的青铜上浮雕着

我们浅浅的漂浮 瞳之轴

冷冷一问又把天空变小?

命名之黑里多少不升不降的太阳?

少女婀娜自殷之夜

荡回 一缕香捻熄了灯火吗?

人面兽面都温驯依偎进了轻烟吗?

什么也不说的语言 已完成了祭祀吗?

吸 海流那么深 星空那么深

呼 一朵荷花粉红色的体温

循环又循环 一只人形的器皿

静静盛着风雨 静静和宇宙押韵

吸 皮肤下一点夜比天外更远

呼 总像刚被分娩出的水平线

总推着那音乐 沉到底的耳朵听见

渗出的蓝 忍住多少疼痛就多么蓝

再吸一口被忍住的生命

呼出 两滴一模一样的血编写的教程

教你 历史没有两侧毁灭的色情

把人都放在一侧 湿的相似性

坐着 听周身花瓣剥落 绽出冥思

无边如心里的莲蓬满满抱着种子

无须路 关着的春天仍关着发绿

世界不怕是一首纯诗

---摘自杨炼诗集《饕餮之问》

附杨炼随笔

在一只埙的世界里

一只埙里储存着千年万载的鬼哭。

黑夜。旷野。无星无月中,一缕呜咽响起,鬼哭幽远传来。必定古老而朴素,六千年前,一双新石器时代的手捧起这乐器,一团椭圆形的粘土,三孔。一张嘴唇贴紧它,吹,却更像吸,把风声草声,吸入胸腔中内心中。生命一代代消失,一只埙里充盈了一个无垠的世界。

我的一部诗作题为《幸福鬼魂手记》。这并不矛盾,幸福,属于能突破生命限定的人,或者说,有能力成为自己鬼魂的人。他的专业,是在自己身上考古,且一次次亲历发现的震撼。西安秦始皇兵马俑坑边,我曾目睹大地掀开一角,一个死亡世界如此近如此触目,却又被遗忘得如此彻底。一次又一次,我为世界对屠杀的震惊而震惊,此前那么多号称深刻的死亡记忆哪去了?海外漂流中,我用每天体验尽头,而尽头本身无尽。一生的内心之旅,听诗歌这只埙演奏:“大海 锋利得把你毁灭成现在的你”,再深些:“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

我作品的“原版”,是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那部史诗。汉字没有时态,正像个无声的启示,告诉我:任何事件,一经书写就深化为处境。在中文里,时间从不流去,从来只流入。一首诗占有了全部时间。它并不在乎“古老”,唯一在乎“深刻”。一种自觉的深度,直接衔接上中文诗史第一个名字屈原的“天问”的能量。作一位当代中文诗人,必须对得起伟大祖先的鬼魂,和他们写尽人生苍凉的精美之诗。我知道,我不仅把自己写进、更活进了,一个绵延六千年的长句。

剧变的阿拉伯和中国,构成了“新世界”的语境。我们的海图上没有宁静的港湾,只有海啸和漩涡,不停挑战自己的和他人的定力。这难度的同义词就是深度。而深度在一首诗之内。古今中外的杰作,既判断又加入它,并修改了史诗的定义:一首“诗”,在涵括所有的“史”,包括这个利益全球化而思想危机空前严峻的时代。每一行尽头,黑暗中的听者也是歌者,我们哭泣,并分享哭声的美丽:“从——不可能——开始”。

抵达这鬼魂般的自觉就是幸福。

(本文为杨炼2012年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受奖词)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