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友情和诗,总是新的
猜火车——友情和诗,总是新的
今年10月20日,阔别北京二十六年,第一次在这座城市再次举行个人专场朗诵会。地点很别致: 猜火车。
猜火车文化沙龙外景
组织者很熟悉。
杨炼和老贺
诗作很漫长: 从八六年出国前之作《房间里的风景》,蜿蜒穿过《大海停止之处》,直到最近《饕餮之问》中的新作(后附)。观众很热情: 我带来的六十本新作,还没朗诵,已经脱销。
杨炼作品《唯一的母语》《饕餮之问》
最令我感动的,是几张时间深处沉潜怀念的面孔,突然穿破朦胧,显现眼前,沧桑不再,青春依旧。诗人和世界都如鬼魂轮回,而轮回之处,除了诗,还有哪里?诗,正如我最后朗诵的三首《蝴蝶》,以轻盈之姿,“只比世界高一寸”地俯瞰这沉重的现实,并把失去的一切揽回怀中。
(杨炼/文)
附录:《饕餮之夜》全部诗作
房间里的风景
三十二岁 听够了谎言
再没有风景能移进这个房间
长着玉米面孔的客人
站在门口叫卖腐烂的石头
展览舌苔 一种牙缝里磨碎的永恒
他们或你都很冷 冷得想
被呕吐 像墙上亵渎的图画
记忆是一小队渐弱的地址
秋之芒草 死于一只金黄的赤足
谁凭窗听见星群消失
这一夜风声 仿佛掉下来的梨子
空房间被扔出去
在你赤裸的肉体中徘徊又徘徊
肢解 如天空和水
湿太阳 受伤吼叫时忘了一切
再没有风景能移入这片风景
弄死你
直到最后一只鸟也逃往天上
在那手中碰撞 冻结成蓝色静脉
你把自己锁在哪儿
这房间就固定在哪儿 空旷的回声
背诵黑暗
埋葬你心里唯一的风景唯一的
谎言
散步者
水下的金鱼是否会歌唱一座城市的兴衰
河边一排钻研羽毛的天鹅
是否在刻划 揽镜自照的少女
风声灌满了他散步的自我
被黑暗中一条街领着
到这片沼泽里 脚陷下一寸深
绿漫出堤岸熟读冬天的无奈
一场雨后 草叶破碎的膝盖到处跪着
一块云虚构一次日蚀
他在地平线远眺中忽明忽暗
繁衍有只雁整整叫过的一夜
到这个遗忘里
感觉被河谷温柔地吞下去
感觉自己已变成河谷 一株枯柳
爆炸的金色 投掷一只不停分娩天空的子宫
听木栅栏在风中呼啸
被钉死才拦住日子
到达水和血湿漉漉的相似性
沉溺等在这儿 小酒馆絮絮叨叨的未来
锁着门 一城市的他端着冷了的杯子
象个被栽种的呼吸
走得更远 埋进老铁桥的骸骨
不可能再远 大丛暗红锈蚀的灌木
逼入窗户 阳光鬼魅地一亮
提示他头上定居的阴沉沉的水位
呛死的风景到了
黑暗中拆散的
孤悬的台阶到了
大海停止之处
1
King Street 一直走
Enmore Road 右转
Cambridge Street 14号
大海的舌头舔进壁炉
一座老房子泄露了
无数暗中监视我们的地点
我们被磨损得 剥夺得再残破一点
影子就在地址上显形
陌生的辞仅仅是诅咒
近亲繁殖的邻居混淆着
死鸽子呕吐出一代代城市风景
玻璃 嵌进眼球
天空 就越过铁道骄傲地保持色盲
每个人印刷精美的废墟的地图上
不得不拥有大海
所有不在的 再消失一点
就是一首诗 领我们返回下临无地的家
和到处 被彻底拆除的一生
2
海浪的一千部百科全书打进句子
岩石删去了合唱队
没有不残忍的诗
能完成一次对诗人的采访
寒冷 从雪白皮肤下大片溢出
灌木 引申冬天的提问
总被最后一行掏空的
遗体 总是一只孵不出幼雏的鸟窝
一个早晨墙壁上大海的反光
让辞与辞 把一个人醒目地埋在地下
一首诗的乌云外什么也不剩
谁 被自己的书写一口口吃掉
像病人 被疾病的沉思漏掉
一部死亡的自传 用天空怀抱死者
没有不残忍的美
没有不锯断的诗人的手指
静静燃烧 在两页白纸间形成一轮落日
说出 说不出的恐惧
3
某个地址上 孩子切开一只石榴
某个地址把孩子想象成
眼睛 肉里白色的核
血 凝固成玻璃的吱吱叫的鸟儿
一半躯体在手中看不见地扭动
而牙齿上沾满被咬破的淡红色果冻
死 孩子看到了
那忘记我们的与被忘记无情复原的
一座入夜城市中抽象的灯火
是再次 却决非最后一次
剥夺我们方向的与被太多方向剥夺的
蓝 总弥漫于头颅的高度
在凝视里变黑
总得有一个地点让妄想突围
让构成地址的辞 习惯人群的溃烂
空虚 在眼眶里
仅仅对称于
大海 在瞎子们触摸下没有形状
某个地址指定种植银色幽香的骨头
剥开我们深处
孩子被四季烘烤的杏仁
成为每个
想象 被看到否定的
被毁灭鼓舞的
石榴 裹紧蓝色钙化的颗粒
大海从未拍击到孤独之外
从未有别人在悬崖下粉身碎骨
我们听见 自己都摔在别处粉身碎骨
没有海不滑入诗的空白
用早已死亡的光切过孩子们 停止
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
纣王的腰坑
妇好身下那摊经血 殷红了三千年
再殷红三千年 才抵上妲己的一瞥
来 斟酒 玄鸟振翅于俯瞰的玉碗
美哉着火的雪腕 袍襟绣满蝴蝶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座倒置的鹿台
字造得多余 恰如人形那么多余
坐拥珠宝 金银 不如坐拥一团火
从向上的塔尖到向下的塔尖 细
腰 枕着高度 袅袅兮谁舞动山河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种谢绝之美
踩着火舌的墓道下来 坑之深
只比死深一点 黄土浩叹之黑
复诵 无须导盲犬 君王杀殉自身
拉着白骨的探针下来 眼神沁凉若水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个被呕出的世界
现在香腮也烧着了 像不顾一切的相思
现在这咫尺之字移动明艳的阴影
妲己之诗吸入情人们急急奔赴之诗
回眸 一瞥盈漾生命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 天地相视而笑
谒草堂
一
三十年 从夏天这边走到那边
三十年 酝酿着秋色
一杯更浓的浊酒
移至我面前 倒映咽下的笑
栀子香仍在缝合裂开的薄暮
草堂像草船 听 我自己的水声
流过 却未流出
绿阴阴的深潭叹息的直径
我漫步的鼻息拂低竹叶
数着疏雨 落入死亡的洁癖
三十年前 孩子转身丢下漩涡
又是花径 又是蓬门
登上诗人各自绝命的船
刮疼此地一千三百岁的河底
轻如一根草 任凭狂风镂刻的
不拒绝贫病题赠的
结局 他推过的石磨
磨着炊烟
淡淡飘散 我的成熟
像一个国度 习惯了忧伤之美
二
一行诗的幽暗甬道越走越暗
一行诗 园静游人散
竹林的竹杖点着风声 雨声 鸟声
浣洗的山花一如浣洗的人形
给我一个黄昏 渗出等了三十年的
发黄的纸 渗出两片水面远远推开的
两张脸 一架木床一张冷衾
追上燕子 暗香的空间不停退场
退至漏掉的血肉中亮起来的涵义
给我一种命 不同于每一条路
却把路都变成影子 他慢慢行走
在我身边掷落酒杯大的雨滴
云愈漆黑 一点烛火从水底远眺
一个夏天读出一千个夏天的寒意
给我这能力 忘记诗歌才终于返回
刺骨的温馨 比语言更惊人的死
被不值得的活冒犯成一句空话
而我小心踩过边缘的大海 紧挨
他的清瘦 忘记拜谒一座草堂
三十年才琐碎地一点点搭起一座草堂
一行没有尽头的诗用尽了漂泊一词
一个历史 没有败壁颓垣
当千家灯火在一夜那么深的心里祭祀
拈出嫩嫩湿湿的蕊 同一次生成
给我红艳 体内留住的香
薰香此刻 星斗明灭着发芽
我已是又老又美足够洁净那人
蝴蝶——纳博科夫
这些最小 最绚丽的洛丽塔
嘴里含着针一样的叫声
大气显微镜 远眺深藏起闪光的虎牙
你胖了 口音还慢得像雪花
擎着路灯那张古怪的采集网
赴一个标本册的幽会
显微的激情扑向总被搓碎的
翅膀的草图 留在搬空的房间里
每个诗人身边翩翩流浪的塔玛拉*
像白日梦舅舅掸下的粉末
一只蝴蝶有时比劫难更难懂
你 幸福的大叫和风格不是无辜的
翻动 锁在空中的射杀父亲的子弹
孵化成彩色课本 一场雪仍在下
死者们绕着青春的蕊
而照片上的眼睛盯视最长的一刹那
飞到天尽头一定不够
得学书页 蜕掉一张人皮
才认出一枚卵精致的大爆炸
往昔是朵搂紧你的雏菊
塔玛拉 总带着树丛 微黑 轻弹双翼
你珍爱的变形优雅叠加
叼起世界 用一根针钉住的高
虎啸 全不理睬记忆的聋哑
* 塔玛拉: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中,给真实的初恋情人杜撰出的名字。她和纳博科夫初识于一九一七年革命前,并在俄国南方流亡初期再次相遇
蝴蝶——柏林
父亲的墓地 被更多墓地深深
盖住 塌下来的石头像云
夯实的重量里一只薄翼意外析出
一跳一跳找到你 当你还英俊
细长 着迷于花朵摇荡的小扇子
公园中器官烫伤器官的吻
空气的阻力也得学
墙 死死按住彩绘的肩膀
暮色垂落 反衬小小明艳的一跃
当你的心惊觉这一瞬
一座城市已攥紧你绝命的籍贯
老 没有词 只有扼在咽喉下的呻吟
才懂得反叛越纤弱 越极端
一种长出金黄斑点的力
推开水泥波浪 只比世界高一寸
海蝴蝶 不奢望迁徙出恐怖
飞啊 塔玛拉和父亲 粼粼
扛着身体 轻拍下一代流亡者入眠
灰烬的目录没有最远处
你栖在醒来 就脱掉重量的住址上
树叶暗绿的灯罩挪近
当你 不怕被一缕香撅住
成为那缕香 遗物般递回一封信
打着海浪的邮戳:柏林
蝴蝶——老年
大海的鳞翅也微微变干
搧凉旅馆的窗框 你倚着
异乡 肋下展开一片窸窣的枯叶
一条冷而蓝的丝连着某只茧
远去 恰似抽回
满载的 刚被卸空的又一天
骑在蝴蝶背上像骑着一只仙鹤
显微镜下 精致的茸毛擦亮
毁灭的风格 万物后面是一只船
突兀地升起 港口
不开向四面八方 它的棋盘
让你看你就在四面八方
等着 自己的体味儿渐渐
还原为烟味 肉像蛹再度呛人
塔玛拉 飞之绝对 对应压下来的幽暗
写 一种审视所有写的璀璨
聆听窗外的振翅声
拍打每个字 你独坐的峭崖
星空在上面也在下面
你嬗变至此 厌倦的金色眼圈
厌倦了被风搓碎的威胁
倚着体内一条 一千条
卷曲 震颤 挣扎分娩的水平线
下一个大海 一首终于返航的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