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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诺日朗》之缘

王智岚 智岚JASON视文采风 2023-09-03


《上海文学》2015年1月号,以全部诗歌版面,刊出我的2014年卡普里国际诗歌奖受奖辞,和最新作《空间七殇——七组诗》中的两个组诗,这是继1983年5月号上海文学发表我的《诺日朗》并引起争论后,这杂志与我再次大规模接续前缘。掐指一算,三十一载飘然而逝,人生一大半,写作近全部,连同不少诗友,都被这岁月夹带而去。前不久写下一句“诗意的幸存者”,既为感慨,更是事实,大化无情,沧桑几度,因此,某次论诗:必须把每首诗当做最后一首来写,全力以赴,绝地反击!“幸存者”,绝非偶然,直是必然——他/ 她是一种自我的造物。


此处照片的两件“镇纸”,左为中国玉琮,右为古罗马废墟残片,均为本人书桌上之物。以历经两千年的时空内涵,镇压我辈区区三十余年写作,何来骄狂之理?(文/杨炼)



卡普里的月光

——2014年卡普里国际诗歌奖受奖辞

卡 普 里

你对了 人生的室内乐

要么全神贯注倾听 要么该关掉

水 一滴就圆圆锁住这些岸

涛声没有缺口 一如订制的肉体

坐在礁石上 四周丁香味儿的大海

还打进远眺 紫色或白色

春天彻夜失眠的阴暗眼圈

始终睁着 被一个方向弄碎

受苦的是一粒等在水下的珍珠

变老的是每个浪头里呜咽的盐

狂风是一块佩戴在手腕上的玉

岛 从你诞生那天开始行驶

从未减低孤独的航速

从来在抵达 一场退潮挪远的脚下

裸露你一生接住的所有雪花

被再发明一次 峭崖尽头

满月仍为激情空着

我从未到过卡普里,却写了这首《卡普里》诗,怎么可能?仔细一想,为什么不可能?我文革中在中国插队劳作的黄土地,难道不是大海?流亡新西兰时眺望的太平洋,难道不能是地中海?旅居柏林、伦敦体味的历史变幻,难道不是一场风暴?人生五十多年,写作三十年,大海,只有一个。每首诗是一个岛,看着诗人、世界不停轮回,重返自己脚下。一行行诗句,勾勒出自身时,也在形塑周围动荡的波涛,并一再重新发明那岩石、峭崖、满月。由是,诗意的激情,让岛,永远在一个人脚下。它就是你自己。

中国、中东急剧而复杂的变化,构成了一个“新世界”的语境。最近乌克兰、俄国边界的冲突,超出地缘政治,暴露出“新世界”空前自私、玩世不恭和血腥的性质。我看到,这“新”,意味着“深”。它迫使每个文化、甚至每个人,对自己提问:就算我们知道从何处解放出来,但是否知道向何处解放去?急速变幻的经济、政治全球化图景,正把我们带向何方?这风暴处境中,我们能秉持什么价值、准则?更确切的追问,我是谁?

中国不止是个政治、经济案例,更是个深刻的文化转型案例。从文革、八十年代文化反思、到海外漂泊,我曾带着一部中国思想词典上路,以多层次的文化反思与世界对话;现在,又带着一部世界思想词典去中国,激发那里新困境中独立思考的更强活力。一个提问:“流亡使我们获得了什么?”始终在开掘“流亡”一词的积极内涵,并把它变成中外思想者的共同语法。写作上,我从未离散于中文,思考上,却不停跳出中国局限。既作“外在的内在者”,更作“内在的外在者”,二者合一,我仍是一个“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

自萨义德起,“他者”已成为了一个流行词。但我想强调的,是在种种他者之中,得成为一个“诗意的他者”。这儿,“诗意”,意味着主动和自觉:全方位独立质疑、独立思考。文学性的表述,就是“个人美学反抗”。“新世界”的严酷,在于人没有任何群体可依托:政治上没有冷战式的社会选择,文化上没有单一传统。你可以说,这时代思想空前贫瘠,更能说它格外丰富!每个人不是放弃判断,而是在多元文化交汇中,重新检验自己判断的标准。脱离了文化封闭性的孤芳自赏,思想必须对人类整体有效。借用我的长诗标题,这种《同心圆》思维方式,突破了单一文化的线性“进化”,却建构起一个人类的大现实,呼唤着一个精神的大传统。它让一位中国农民工和一个欧洲大学生,感受到同一种走投无路;也以同一个原点,跨时空地汇合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让他们命运中的“不可能”,构成了我们今天“深度”的内涵,和诗歌创作的大“可能”——整整三十年前的1984年,我在一篇文章中写过:“人在行为上毫无选择时,精神上却可能获得最彻底的自由”——诗,是人生的最佳隐喻,每一行完成得越完美,越得重新找到再生的能量。“诗意的他者”,就是那个总能在峭崖尽头,认出“满月仍为激情空着”的人。

今天,离中国的中秋节还差两天,卡普里岛上,月光正自诗意的全球化洒来。

杨炼

2014年8月30日



组诗《双行体》



向东的列车

森林 森林 森林

突然 大地来了

雪遗弃给想象 波兹南从野草间长出

向东 是不是向你 绿琥珀的无尽

封死在车窗外 墓碑

像刚被惊醒的 又刷新呼吸的尖叫

雕镂一朵莲花 谁眺望

谁就是蕊 震颤追逐另一只蕊

漂移的笔记本 和漂移的世界擦肩而过

满满写着秋天 小教堂向后坍塌

大地 向东 向裸着的隐私

你身上的玉米田搂住曼德尔施塔姆

一首诗里烂掉的集中营 假牙 卡庭制服的

弹洞 你嫩嫩着火的器官比华沙深一点

废墟的鲜味儿划定一条地平线

一次冲刺抻直一座不停搬空的月台

向 海那想嗅就到处嗅出的体味儿

逼入你的初稿 你的薄暮

一粒盐起点上跳舞的紫色

终点上跳舞的紫色 时速两百公里

从未驶出一粒结晶 去处 

噙进琥珀里 哭声和呼救死也不离开

穿过圣经 穿过俄语 向你就追上

你 所有噩耗到家的小站 北京



平行的天文学


它那么绿 把你脖子也微微染绿

它不停发育就像女孩儿每刹那

变得更美 星光滴下来的微微重量

被一双小手轻轻摆正 宇宙这一点

恰似每一点 让一抹红颜总刚刚起飞

让你贴近眺望一个最远的主题

街 也是座天文馆 夜想暗就暗

一枚玉坠想亮就亮起一阵虎啸

一颗星 沿着能被摸到的穹顶滑落

还转呢 一个小小凉意的漩涡

我们的星系还原成清晰玲珑的你

坐在对面 坐进飞逝的光速

二十光年 时空之痛

储存在某个角落 熏香了某个角落

人群中你那件T恤衫也翩翩

飘出玉的轨道

碧绿的小小鬼魂 诞生就已上路

长大 就被天空揽进怀里

一首诗的星际旅行 只有目送那一课

平行于璀璨血缘雕出的眉眼

我们的精致 活无数次

把整个宇宙斟入这一次

女儿 佩戴上一道闪电

赠你爱与漂泊 赠你无尽的青春



彼得大帝的海鸥


飘 在

肉体遗下的空寂里

严寒号  船桅抻出一条直线

摇落或升起全是归程

刨刀开辟早晨的视野 

倾倒你整夜喃喃流淌的白

鸟刚刚孵化 吻别一个帝国那样

吻别这枚雪花

彼得来过这里吗?

海的甲板每天造出一次

飞啊 撕裂声中一个签名

签署荡漾你性香的茫茫

一滴暗绿硬化的眼泪 搂紧沉船

留不住的都美如港口

你来过这里吗?羽毛浸进波浪

最深的大海最会疼

彼得的巧手 仍用骸骨

构思一座海底的巢 冰雕的巢

离开一次就粉碎一次

碎一次 就潜回一百万年的积雪

让你像放飞的 植入指南针的

辞 孤零零稳在风中

挥霍一个背影那么炫目的阳光

诗自古如此 独自享用诀别


莱茵河——“蓝天”之诗*


变黑的水面折叠一首安魂曲

再抹平 推开一声笑嚷“蓝天!”

每个早晨就这样来 沿着

墓园那条上坡路 你带我回访

一条河 餐桌上耀眼的盲文

嵌在阳台铸铁栏杆间扭动

流淌的房间里 青山活在墙上

水妖们推着你最后的轮椅

最后的朗诵才开始无尽朗诵

来 让病追着诗的明艳

来啊 一座城市窗外飞泻一匹锦缎

你的爱移动沉在河底的黄金

还原一个激情女儿 一张脸

湿湿笼进圣像画夜夜递增的光辉

悬挂的门 云改写一篇演讲

死亡的政治 用更冷的风锻打辞语

墓园那条上坡路 继续向上

你鸟瞰的历史 从未摆渡到对岸

每一朵鲜花都逆流满载着 喘息着

河 不会消失的纪念碑

倒映出所有消失 蓝天在聆听

“蓝天”粼粼私语

你的名字演奏每一道水纹

看不见的乐谱上 湿淋淋满是重逢

* Karin Hempel- Soos, 德国女诗人、原德国波恩文学楼主管,曾是我好友,惜于数年前因病逝世。她生前甚爱中文“蓝天”一词的发音,并以之作为自己的中文名字。波恩依傍莱茵河,Karin埋葬的山上墓园,能俯瞰莱茵河的粼粼河面。我后来多次到波恩,徘徊河畔,缅怀故友,特作此诗誌之。



靖庐:一首当代古琴曲

(赠社旻兄酬书《奶奶的船》册页)


靖者静也 当我们屏住呼吸

听一个字 可弹 可揉 可抚 可挑

靖者 可伤 当我们围坐

如墨色 奶奶的船正驶过一杯苦茶

灯花摇坠宫女们的幽叹

年年捧出琼花 笔尖得多细

才撵上香的指尖 剥开蕊里的院子

扬州总在 血肉仍未抵达之处

而数千载烽火早已来过

你翻开册页 邀请每一轮明月题诗

一张乐谱 诗者隐身 歌声留驻

袅袅搭建这个空间

轻响的诅咒始于一根弦 弦

始于丝 毁灭一次 什么不是余音

震荡耳鼓那条深巷

今夜无墙 心里堆满字 且滋长着字

一枚悬腕点染到哪儿 靖庐

静静 就放在那儿

黑白如负片 爆裂与沉寂蜂拥而入

铮铮之弦 可人类哭出过什么?

一滴墨垂直凿穿生死

你越哭不出 窗棱间越嵌满远眺

一炷香里的岁月 焚尽别的岁月

当我们惊觉 星空就在身边




画︱有桥横亘的哀歌 *

谁在桥上谁在桥下?哪儿

水中秀丽的手 松开夏天那面军旗

他们冲上来了 睫毛都看清了

贲张的鼻孔 床上那样操练我们的死

一只只子宫也拧转成杀戮的工具

赴一次刀剑的约会 美学的约会

肉里的巨响蘸着血之宁静绘出

坠落进泥泞的一瞬 世界等到

自己的草图 像还没爱过的少女

到处是水穷处 被忘了的血泊

缝合 桥上桥下一双倒影

一匹马回头 惊愕骑手的消失

画笔构思现实 它也能

轻轻抹去一首哀歌 残肢蒸腾出灰白

一块悬在墙上的湖面 晨雾袅袅

让我们走进稀释的自己

死者精雕细刻的乳房 浮现

倚着孩子湿漉漉钻出波浪的大叫

远近闪过驰骋的轮廓 色彩迷乱

一如人声 我们的姿势从金黄

踅入赭石 短暂蓝一会儿 都是真的

越缩越小的真 杀与被杀只在一念之差

唯一的战争是记忆中那场

一条流尽时间的河 一座比肉体

更软的桥 用一根弦弹奏

正被唱出 永远唱不出的音乐

一幅画里包藏另一幅画 她的腰

投递剥开又一双眼睛的香艳的漩涡

死后还在成形 旋转 一次次

扑来 唯一的战争是记起这现在

六十五公里

六十公里

更近

爆炸震动巴格达 器官的碎片

分不清你我 仍撕扯着你我

滚烫的钢铁倾诉寒冷刺骨的语言

给我们一轮 被刷新的死

明月 火光中夜空幽蓝

不是历史 抹平断壁残垣的惊愕

他们冲上来了 抵近我们

射击的科学

再近半米 历史是张剥掉的皮肤

空中花园那枚榴弹

插着人形的引信 就在窗外

许诺和凋谢 准确如一滴油的压力

毁灭的美学吮着前仆后继

巴格达没别的古迹除了伤害的手艺

塑造一座泪塔

行走 呆立于一刹那熔化钢铁的风中

正在 永远不可能

被画出

桥看了太多 听了太多

桥上桥下 人太多

生死太少 不超出一次

每个岸边呜咽同一个海

你的白房子 聚焦炫目的蓝

总一样远 溅出又一朵追不上的浪花

裸体躺在一行一行诗滚滚的拍打中

施拉痕湖 柏林最热的一天

女孩叫着 小水鸟的尖叫

一双鹭鸶腿盘着碧波

一道身上淌落的曲线等待被揽住

搅碎 一跃撕开那个封面

薄薄皮肤另一侧 我们野餐

我们的无知 花粉刺痛的鼻子

嗅不到安宁有股血味儿

水的丝绸搓响中 女孩凉爽得

像刚刚被剖开 一匹马挣脱 向右

回头 马眼放大沉溺的日子

呛死的事实恰恰吻合一滴水的直径

巴格达躺在神话枕边

刀斧 暴晒的楔形文字

谁的手 非时间地挥起

一滴油是一个神

把我们挤出 弄脏 用旧

一阵机枪声的鸟鸣冲撞早晨的画框

像串毫不陌生的吻

一个自相矛盾的爱穿着迷彩服

解放油腻的血 死亡几何学戴上黑头套

智力制导的血 命令女奴热舞

巴格达 公元前2014年

疯狂比神话更古老 (阿多尼斯说)

一滴油涂抹枯骨间的沙丘

一个神挪动沙丘间的死海

一片亮蓝盯着挥发的生命

死于厌倦了返回的死

假叶子们找到带刺的 艳丽的

原型 摇曳

假的激情 继续从桥上跌到桥下

被炸碎的她含着裸泳的她 奔向哪儿

谋杀的国土有个没完没了的欲望

复仇的国土上 人类越缩越小

呕吐 烧焦 哀歌的桥

架在原点: 阿马淞之点

凝视 色彩的星云还原为结构

凝视 有人跌出星云 一个颤音

不知还跌落多久 一场雪下到画框外

一对积雪的眼珠日日坍塌

抵押我们的肉 兑换哀歌的艺术

阿马淞 从时间的墙上摘下一支断手

从一页女性的乐谱掏出孩子们赴死的白昼

爱与恨 同样不顾一切

画 一首哀歌才是我们的本质

金黄的人 返身砍杀的兄弟

赭色的人 头朝下栽种进沼泽的玉石

暗蓝的人 大海的动词在包扎伤口

空茫的号角 黄色的烟

石栏边悬垂的臂膊 红艳叹出的世界语

四溅的方向 马臀上棕色的汗光

抽搐 白房子里白的祭奠

逃散的黑 姐妹攀登自渎诗意的梯子

画 无形的指爪垂死抓下

阿马淞 一道道爪痕间终于看见

现在 每个人一张蓝图

搁在眼前 最后认出一首哀歌中所有地点

写下我们画出我们 从这里到这里

古希腊倒映巴格达 柏林湖水之绿

不是时空 是生死

不是生死 裸泳的夏天一笔一笔

留住形象 喳喳的燕子 云的小意外

一把蓝纸伞听到天空转动得清静而微

水穷处是到处 一朵睡莲突兀地

托起桥 横亘 我们秀丽的苦味

桥日日返回 一如桥的鬼魂

在墙上 跋涉的毁灭 湿淋淋押韵

在一张床上 朝哪儿眺望都是海

形象的抚摸注射 又抽走体温

形象分娩 爱或病 加深那淤紫

轮回 再让难忍的美 握紧

一个骑手们消失进去的起点

再放下一千年 残骸仍如此鲜嫩


* 《阿马淞之战》,是古希腊神话中女战士国阿马淞与雅典英雄的一场激战,荷兰巴洛克画家鲁本斯曾以此为题画出一幅名作。我柏林住所的墙上,挂有一幅当代荷兰画家Fre Ilgen的同题画,他以鲁本斯名作为蓝本,加入全新观念和技巧,将其再创作为一幅当代精品,其中的“战争”主题,在Fre笔下,带着古希腊神话、鲁本斯的巴洛克,直至2014年盛夏的柏林,层层渗出。那座画中横亘之桥,岂止一个战场?它被置放于一切历史悲剧中,不停转换着人类“处境——经典”的创造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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