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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艺术的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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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灯——袁武绘画作品展》观后


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的《天·灯——袁武绘画作品展》,在策展人杨卫构思布置下,本身就像一座曼荼罗,一座艺术坛城。我们步入,震慑,屏息,定神,凝眸,更震慑,缓步,停驻,近查,环视,省思,再震慑……袁武先生精湛的绘画艺术,突破展厅的局限,延伸进碧蓝洁白的雪域天地。观看者,渐渐融入画面上一个个凝然不动、又永恒移动的转经者。谁看,谁就在一个内心之旅中轮回。




西藏主题画,并不新鲜。有人曾很准确地将其概括为三个阶段:第一,民族大团结式的宣传画,以载歌载舞欢庆解放为标志。第二,文革后八十年代,异国情调主题加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风格的绘画。就这两个阶段而言,前者清晰:那明媚的笑容、欢快的色彩,反衬着逐渐浮出水面的历史事实,不仅是矫饰,更见证了“艺术”能够多么虚假堕落。后者则需多说几句,出于历史和政治原因,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作品,和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音乐一起,被尊为俄国“黄金时”,在中国影响深远,但仔细分析那些作品,我们可以认出一个公式:对西欧深邃精美的艺术传统的二流模仿(主要呈现为绘画技巧),加上大俄罗斯民族主题。这个公式,在绘画上,可以应用于从希施金的风景到列宾的历史绘画;在文学上,可以应用于(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师;在音乐上,可以应用于从柴可夫斯基到“五人强力集团”的作品上。与西欧“正宗”艺术传统比,俄罗斯艺术技巧上的简单粗糙,必须以主题的文学重要性来弥补,因此,所谓俄罗斯“黄金时代”,可以被概括为一句话:大主题,小形式。除了俄罗斯“故事”,它们并未对广义的欧洲文化传统,增加多少艺术本体价值。俄罗斯要等到二十世纪初“白银时期”的康定斯基等人,才真正找到艺术的自我,那被抛出祖国的整整一代俄罗斯艺术家,不期而然成为了全世界艺术思想的资源。我回溯这段历史,要想指出:那个“大主题,小形式”的公式,在中国也曾被大肆套用。文革后的西藏主题绘画,基本就是巡回展览画派的中国版(西藏版)。那些作品的主题,无一不瞄准高原的粗犷、辽阔、壮丽、凝重,或纯洁的眼神,或亘古的忧伤,仿佛把西伯利亚搬到了青藏高原,我们一边欣赏着画家捕捉的中国异国情调,一边也不无怀疑:我们究竟在看艺术?还是一场高原时装秀?巡回展览画派的油画技巧,确实擅长“描摹”外表。可惜,那一块块脸上的高原红、衣着上的绚丽服饰,用厚重的油彩画出时,不仅没传达出西藏的内在灵魂,反而遮挡、阻隔了它。用袁武一语中的的说法:“穿了一件衣服。”没错,正如我在别处说过的,“大主题,小形式”,永远是一切贫弱艺术的标志。正因为艺术贫弱,才需要添加主题附加值。所以,作为西欧油画传统的“三传弟子”(以俄罗斯为再传),中国第二阶段的西藏画,尽管市场大获成功,但并不等于它们就找到了艺术自我。相对于中国市场的独特语境——从创作这些作品到出售有个时差——这晚来的商业成功,只证实了一种原本肤浅的世俗追求,尽管当画家们创作时,或许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么,什么是西藏主题画的第三阶段?它沿袭了过去的问题?还是解决了它?


《天·灯——袁武绘画作品展》给出了一个圆满的答案。


我注意到,在《天·灯——袁武绘画作品展》里,袁武对自己的艺术本位有清晰的自觉。这个“本位”,就是整个中国水墨传统,包括它深远的古典积淀,和蕴含着的未来可能性。袁武既未简单因袭传统水墨技法,又未简单模仿某种外来技法。我们观看《天·灯——袁武绘画作品展》时,眼中、心底满溢着种种感受,却绝没有这两种“简单”掺杂其中。这,袁武是怎么做到的?我对此思虑良久,还得返回“艺术自我”这个落点。袁武画出了一种深蕴西藏精神的当代中国水墨画。经由他的艺术,那些海拔五千米之上,艰难而美丽地喘息着的灵魂,透纸而出,扑面而来!




没有人能不被他的肖像系列所震撼、所感动。这里,每幅画都是、又都远不止是一张脸。老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仰望的,垂首的,沧桑的,俊美的,悲苦的,宁静的……合为一个词:虔敬的。每张脸上独特设计的色调,赋予脸自己的季节,那厚重巨石般的块面,那精细勾勒的发辫(发丝),浓墨处如喜马拉雅群山暗夜;留空时又一风吹散流云。这只是脸吗?抑或包含了整个中国山水画传统?


没有人能忽略那一双双手,永远合十,永远孤零零漂浮在空白中。它们不属于脸,却与脸呼应互动,成为脸的延伸部。当脸瞑目低垂,手常高举顶礼;当脸凝眸向上,手又蜷缩收回。主题的叠加,构图的单纯,突出着艺术表现力,让我们的视觉,集中于给每双手赋予“表情”的构成元素:线条,色彩、笔墨、晕染——艺术家创造的自觉。



没有人不会在袁武的画前,浮出一个疑问:此前几乎所有西藏画上,那必不可少的风景衬托哪去了?袁武抹去了背景上所有多余之物,代之以一片触目的空白。虔诚礼拜的肖像,匍匐在地的人物,孤悬于空白中,又凸显出那空白。更微妙的是,人和空白边缘处,总泛起一圈晕影,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犹如存在与虚无间,绵延着一场对话。它们在谈论什么?笔锋轻扫,岁月消散如烟。


没有人的眼睛,会不凝注于袁武笔下那一双双眼睛!我们不得不贴近去看,那紧闭眼睑的,深藏进幽暗,总能更幽暗,犹如笼罩在摇曳的酥油灯光中,或沉沉暮色下,全部神思凝聚在一片向内的视野上;那瞪大瞳孔的,是惊恐?是追询?是欢悦?有时,透过发辫的帘幕,皱纹累累的眼皮间,赫然凸起一块眼白,乌有的眼睛,终于认出乌有。



没有人在展厅里行走时,会不注意袁武用那么多“草稿”,堆叠起一个漫漫旅程。每一幅画,都在生长。从写生、速写、线描,到工作室里的小稿、初稿,再到单张原作、单个系列,手稿的轨迹,就是思想的轨迹,恰如《肖像》系列、《长跪》系列,与整个《天·灯》的关系,与其说是发展,更该说是深化——局部和整体全方位互动,朝向那件多声部“大作”的完成。


没有人伫立展厅中,会不感到身边荡漾着一股“气”:袁武吹入每幅作品的那口“仙气”——几乎像神迹,他的画在呼吸!无论肖像,还是长跪,画幅上都有种活生生的“透气”感。这是灵魂之“气”,也是笔墨之“气”,或者说,灵魂之气正透过水墨,吹拂着我们!从起点上色彩浓艳的“长跪”三联画大作开始,仿佛是同一个人,幻化成一张张肖像、一次次长跪,到终点褪尽颜色,还原成一具匍匐的残骸。色即是空,如此逼人。但,且慢,空亦是色:生死参悟,成就的正是艺术之美。袁武激活水墨的可能性,通过掘进自身这条隧道,让震撼我们的西藏,不再停留于外在之物,而转化为艺术的内在精神!



至此,回到与前述西藏主题画的比较,我得说:袁武没有重蹈“大主题,小形式”的覆辙。他的主题,不是缩“小”,而是通过深思精选的“少”,而获得了夺目的强度——他把整个展览几十幅作品,凝聚到“肖像”、“长跪”这两个最凝聚西藏精神、最有表现力的焦点题材上,其余杂物一概省略!正因为减少“话题”,艺术的注意力,更集中在说得好、说得精上,也因此,令“小形式”(简单、粗陋的形式)成为不可能!《天·灯》展览中,最突出的正是“绘画”本身,更极端些,我甚至想说,它突出了袁武对绘画“技法”的高度把握。整个中国水墨画传统的精髓,都在他笔下被打开、重组、再造,实验。每一笔都有传统之“根”,又每一笔都不同于传统的过去时。他那些肖像、那些长跪图,是人物,却为什么不能也看做山水?那一张张脸、头发、手势、身姿,细看不都像岩石、山色、雾霭、深林?这里,水墨传统讲究的笔墨、线条、色调、意境,无一不被使用,又不复制别人的用法,艺术家独特的驾驭功力才是一切。细微时,每一根白发的弯曲度,都像精雕细刻的工笔。出“神”时,处处肤色、衣著,都有纵笔挥洒的写意。画幅上大块留白,人物发际缕缕飞白,呼应着文人画“计白当黑”的书法根底,甚至水墨画工具、材料也加入了表达,毛笔、宣纸、水、墨、色彩,浓淡,强弱,晕染,省略,极端人为到恍若天然,让我想起太湖石的美学,非得有石头的质地,却又瘦皱漏透,处处镂空,格外轻灵。袁武的能“透气”的西藏画,来自中国水墨和西藏精神间宛如天命般的缘分,每张画里,它们互相敞开了对方。


这里,袁武的启示是:传统不是空话,它渗透在专业技巧里。不全力以赴占有技巧,传统和创新都不可能。一个真传统的本质,在它必须能被不停重新发明出来,产生独一无二的作品。这一点,构成了袁武和巡回展览画风的中国西藏主题油画的根本区别:他不是给西藏“穿件衣服”,而是让整个中国水墨画传统重新裸体,整个被打开,在一个全新境界上,一举激活其人性和艺术性。再进一步,袁武重视技巧,是因为通过高超的技巧,才能传达到位的精神。西藏自然的纯粹、人生的虔诚,流淌进他画下的每一笔时,他的心在战栗,我们的心在战栗。是对更高存在的仰望,在激发、引领袁武,让他把人和艺术整体提升到了一个新境界(又一个中国水墨画熟悉的概念)。《天·灯》画展中真气吹拂,那是神灵之气、神韵之气,以神驭形,以形逐神,难怪神形兼备!这里的高,意味着深。我反复强调过每个当代中国艺术家,必须具备思想和艺术的“深度”。正是深度,在催迫创造、并检验作品。




《天·灯——袁武绘画作品展》,让我读出袁武绘画中三个层次的“深度”:


层次一,人生的深度:文革的惨痛经验,激发出中国八十年代对历史、传统的深刻反思,所谓“寻根”,本意于此。在中国,大历史和个人命运深刻绞缠,由此个人内心构成了历史的深度。现实,常常是噩梦,也因此催生着强劲的灵感。从八零年起,我多次赴陕甘、奔四川,写下深受阿坝藏区启迪的《诺日朗》等诗作,语言虽幼稚,但它的根本诗意,在于汲取偏远乡野的生命冲动,以突破当时社会、文化的框架禁锢。每个人生,恰似一个汇合点,把外在历史的宏大叙事,转入内心每一刹那的微妙悸动。每个艺术家,不得不被还原为提问者,既追问外部灾难的“谁之罪”?更追问自我在这灾难中扮演的角色。正是那追问的漫漫长途,给我的每首诗、袁武的每幅画一片深彻骨髓的苍凉,它提示了一片内心的高原,且注视着它,随着利润、利益全球化的逼近,继续增高那海拔。我们深知,除了创造出与我们时代相匹配的作品,其他都是对命运的辜负。



层次二,自我的深度:如果外在之痛,没有被转化为内心的自我反思,多声嘶力竭的“痛苦”宣泄都是无效的。袁武的杰作揭示了:每条朝圣之路上,都只有一个人在孤独跋涉。超越,得自己完成。同理,沉沦也怨不得他人。袁武画作中那无所不在的深沉、厚重(哪怕在仅勾勒形廓的“长跪”系列中),与其说源于西藏的启示,毋宁说更源于一种内心的力量。这执拗的、决不放弃思想和艺术追求的力量,让《天·灯》画展,呈现出一个“思想——艺术项目”的深厚内涵,它不可替代,无法重复,唯一能做的,只有奋力深化它。这品质,正是我期待于所有当代中国文学、艺术的!由是,袁武的画能“呼吸”,只因为他的自我要求那呼吸;他的艺术能救赎,只因为第一个被救者恰是艺术家自己。正是穿透自我之魂,他才衔接上了西藏之魂。这让我想到当年在青海塔尔寺观看浴佛节时的震惊:刚下过大雨,一位藏族长跪者,直接扑入路上的水坑。他的肯定,一刹那令我的迟疑多么渺小。



层次三,艺术的深度:袁武的朝圣之路,同时建构了当代中国水墨画的朝圣之路。任何活传统,必植根于个人创造的能量,因此它首先是“一个人的传统”。《天·灯》便是明证:这里人、思、艺合一。人生和思想,抉择了艺术语言,印证于艺术语言——艺术,让不可见的“深度”,在我们眼前、心底活生生显形。具备这一笔一笔画出“思想”的能力,画不画西藏题材有什么关系?对有境界的艺术家,何处不是西藏?哪里不能建构起一片精神的高原?一个关系要颠倒过来:不是主题创造作品,而是作品大于任何主题。艺术挑战性(难度)和精神超越度成正比。艺术发现、甚或创造现实,以此证实自身的主动性。我当年写《诺日朗》,其根本意义也在诗学上:它首次赋予当代中文诗一种复调性的多层次结构,由此打开了当代史诗的可能性。袁武则让我们看见了“他的”西藏,进而交给我们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艺术文本。这个剥离历时、纳入共时的根本处境,挣脱社会口号,挣脱时间幻象,不玩弄可回收的“超现实”装饰,紧攥住人性的“深现实”本质。就像佛祖慧眼,直接瞄准生老病死四大皆空,向一切生灵发出领悟的启示。艺术本身就是一场朝圣。我们写或画下的每一笔,都在修炼,朝向永远能更纯粹的内圣、内美。




走笔至此,杨卫把《天·灯——袁武绘画作品展》布置成一座坛城之深意,也就明白无疑了。坛城——曼荼罗,精修之所,超越之途。一个艺术的空间,囊括了艺术家内心亲历的种种时间。我从袁武的巨大组画中,读出了与我组诗《同心圆三部曲》相同的悲悯:每个笔锋,每幅画,整个展厅,思想宇宙,层层叠加的结构,令“一件作品”的寓意无限扩展:沉潜,轮回,包容,超越,震慑,周而复始……直到,我们每个人都被纳入古老的忧郁。


杨炼

2015年2月18日(初稿于中国除夕)


诗人杨炼与画家袁武



说明:

1.以上文字、图片均为诗人杨炼、画家袁武原创作品,版权所有,授权刊发。文字图片转载请注明出处、作品所有人杨炼先生、袁武先生,使用请联络微信公众号W13916033760。

2.版权著作权事宜授权:上海浩信律师事务所邱世枝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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