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核员自述:亲手封掉郭老师,但我早已封麻了
作者|Cloud
"那天郭子直播连着说了五次「x你妈」,平台语音转文字只显示了四次,我就给她放过去了,然后我们组长那边说有人举报,让我再听听,我一听确实是五次,就给她封了。"
创造“集美”等热梗的整活儿大主播"迷人的郭老师"被全网封杀之前,豆豆这样的大厂审核员曾把她一次又一次地打进小黑屋。在短视频与低俗二字深度绑定的蛮荒年代,"x你妈"和莆田鞋,都需要豆豆这样的基层审核员以每小时1200到1300个片段的速度手动处理,三班轮换,24小时365天有人在岗。
图源:b站up主「Miuta喵太阳」
郭老师在豆豆这被封掉之后,很快就会去他女朋友审核的另一家短视频平台开播,"因为平台之间规则不一样,所以他们会流窜,粉丝肯定也跟着跑"。对于豆豆远在北京总部的产品和运营同学们来说,这种流动或许意味着竞争对手又吃掉了自己的一块流量,但豆豆要做的事情只有三件:观看,判断,封掉或放过。
"「x你妈」四次不用封,五次才封,这就是规则。"
没有无缘无故的抽象,只有越来越细的规则
"规则"是豆豆提及最多的一个词。
豆豆主要负责平台的直播审核,2019年底入职不久,就正面碰上了疫情开始后平台的爆发式增长,越来越多的用户开播,本来几十页的规则文档很快就不够用了,"整活儿的方法越来越多,尤其是直播打PK的惩罚,扇嘴巴子是轻的,吃屎喝尿的都有。"
他认为,这种没有底线的"狠活儿"是层出不穷的,算法不是没用,而是做技术的人也很难想象和预判主播能干出这种事,所以只能靠他们这样的真人审核做判断和处理。公司提供的技术平台可以让他们不必一直盯着直播间,而是定时把直播截图和语音转文字的结果推送到审核员面前,这对效率的提升是指数级的。
「百特曼」是早期短视频整活儿主播之一,以自我伤害为个人特色
作为近五年全球扩张最凶猛的互联网独角兽之一,这家公司已经能够做到通过技术捕获具体的直播行为,并打上标签。
具体来说,直播中是完全禁止抽烟的,但有的主播会躲到镜头之外抽一口再回来,豆豆刚入职时这种规避动作是抓不到的,抓到后具体的封禁手段也需要查阅规则文档。而几个月之后,算法已经可以自动识别飘到镜头范围内的烟雾,或者主播嘴里没吐干净的烟,并直接打上"吸烟"标签,豆豆只需要二次判断并点击标签,就可以直接链接到对应的封禁措施自动处理。
直播中饮酒和性暗示也是审核的重点。
在细化规则出台之前,豆豆只能自行判断主播手里的"黄色饮料"到底是不是啤酒,因为申诉的人多,规则相应改成有一指高泡沫的黄色饮料一律可以当作饮酒处理,虽然还有"误杀"的可能性,但"有了规矩,事儿就比较好办"。女主播跳舞也有类似的"一指规则","以前女主播跳舞我们默认可以露一指长的乳沟",再多就算"裸露敏感部位",监管收紧之后,这类行为一律无法过审。
"穿泳裤冬泳算露点,但是穿蜘蛛侠紧身衣没事儿,因为一般都穿了内衣,就没在规则里。"
豆豆和他的同事都是以数百人的规模被批量招入大厂的,除了细心和耐心,唯一的能力要求就是"要对敏感的内容足够敏感",色情、低俗的内容比较容易达成共识,但如果涉及黑产、时事政治和海外内容,如果受教育程度不够,就很难及时处理,而这类内容无疑比单纯的低俗表达更具威胁性。
"定期上外网了解最新的东西是有必要的,公司会给我们提供这方面的硬件条件去看。"豆豆处理过以直播聊天为幌子,背后悬挂邪教旗帜的主播,那面旗子和红十字会的标志类似,稍不小心就会错过。主播“91不见星空”直播只给一个面部特写,一前一后地晃,豆豆出于直觉先给了短期封禁,后来果然在海外平台找到了同样ID的福利姬。
在所有的审核规则里,用户举报的级别相对较高,有用户在直播评论里“钓鱼”,诱导主播说出涉及政治的敏感词谐音,再点举报,审核员就必须第一时间回看切片处理,“但是举报理由不重要,有人在里面发黄图,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豆豆觉得他的同事里一定有人在给外面透露消息,否则就是聪明人实在太多,"他们总有办法绕过去,规则一被突破,上面就会出新的规则,然后开会拉齐。"
对审核员来说,规则的不断增补变动和开会拉齐,是比枯燥的审核工作更熬人的事情,因为规则一变,本来能过的内容就有可能出现误判,"一周至少拉齐一两次,三五次误判,你的绩效考核就没法看了"。
作为游戏玩家,豆豆认为审核规则就像不停更新的游戏日志一样,只不过几乎每天都在迭代,但永远也没有尽头。虽然公司的算法能力路人皆知,但有人感觉得到审核是人工的,"有个叫‘朝阳冬泳怪鸽’的主播专挑早上四五点的时候开播,也不说话,就在河边打快板,他是早起,但我们都是熬夜审的,”审核员无法预测主播什么时候会把衣服一脱开始冬泳,只能轮班盯着不放。
所谓的"抽象"不是一天练成的,而是一种逐渐演化出来的,对规则的对抗。
审核组长百里挑一,升迁总部遥遥无期
作为本科毕业生,豆豆算同行里较为幸运的一个,与如今审核岗多由劳务公司代理外包不同,他签约的主体是大厂在当地的全资子公司。
大厂一贯出手阔绰,和北京总部的同事们一样,享受各类补贴和当地最高比例的公积金额度,拿满十三薪之后,比当地的城镇居民平均收入高出50%左右,每年还会有小幅提升,在当地,这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也足以让豆豆供上一辆坦克300的车贷。
但豆豆说,他是被学长忽悠进去做审核的。
"和我同期进来的有大概三五百人,因为子公司招人学历不能低于大学本科,所以也有985的毕业生,工作太难找了,不然我估计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
大厂为审核工作包下了当地一幢新落成的20层写字楼,每层都能容纳一拨新人,并配有能按摩和塞满行军床的休息室,即便如此,在两周的培训和两个月的适应期之后,离开的人也接近半数。"这个地方不像电子厂,人家一个季度可能只需要组装一种产品,我们是天天在变,天天学习,不是一般人能熬得下来的。"
在这个工作流程中,一次审核被称为一个"case",而一个case则需要经过三个审核员的合作判断,如果判断有出入,就会被提交组长进入质检流程,误判行为会被记录下来,判错和审核总量的综合结果会决定一个审核员是否会被末位淘汰。一个组长会分管大约三五十人的小组,而要想成为组长,则需要至少两到三年的从业经验。最能熬的人会向上进入质检岗位,手上掌握后辈们的生杀大权。但豆豆认为:"他们不是审得好,是来得早。"
图源:Pexels
然而质检和组长在负责产品的总部同事面前也处于弱势地位,一次产品迭代就意味着审核规则的大规模变动。"有个负责二次元产品的总部同事过来培训,看着也就和我差不多大,半个小时的内容足够让我们开会拉齐八次,老同志们脸都黑了。"
这款公司新开发的产品主打12至18岁的青少年二次元爱好者,主要内容包括《喜羊羊与灰太狼》以及《熊出没》的同人文,要审核清楚就需要从头学习用户常用的梗和语言习惯,这对于每天要审核近万条内容的审核员来说是巨大的负担,但他们没有选择,能做的也只有三件事:服从,学习和继续审核。
总部的战略变化影响则更加隐秘一些,用豆豆的话说:"去年一年,可以说是从大整活时代转向了大带货时代"。
各大平台开始投入大量资源布局直播带货,相关的审核工作也从以价格为尺度封禁假货,变成了更具体的综合策略。玉石、汽车等高成交价品类的主播需要缴纳高额保证金,也会更愿意向平台购买流量,很多4S店会请女主播穿黑丝带货,游走在规则边缘,"我们该封的还是会封,但上面的人会放过去,我们封掉没一会儿就会解封"。据豆豆推测,这种安排是上游的产品和运营同事有意为之,因为这些主播能给平台带来更高的成交额,所以才获得了审核上的豁免权。
豆豆所在的天津,是近年涌现的众多"审核之都"之一,这些城市青年劳动力富集,大多跟随互联网浪潮建立了一批相关产业园,再配上优惠税收政策,吸引了不少大厂落户,方圆五公里内就有腾讯、字节、b站、快手和陌陌等互联网企业,像他一样的审核员来来往往,甚至越来越多,留下来的是百里挑一,升上去的更是凤毛麟角。
审核员的日常工作环境与电脑机房类似(示意图,图源:ChinaZ)
审核员的正常工作时间是常规的每天8小时,大厂也为他们提供了倒班、串休、加班费等应有的待遇,豆豆和总部同事的福利差距也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根据教育部数据,2022届高校毕业生将来到创纪录的1076万,豆豆所在的天津仅2018年就已经有超过18万人从大学毕业。大厂审核,是一个符合《劳动法》规范,能留住985大学生,且每年能够让这座城市产生过万就业岗位的工种,这些人将留在这里纳税、消费和购买住房,从数据上看,恐怕没有几座城市会拒绝它们落户。
“找工作太难了”正是从不刷短视频的豆豆愿意被学长“骗”的原因。
但豆豆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24小时连轴转的工作状态,在他看来就是"拿命换钱",如果不是离家近,他可能也会像同期的同学们一样早早离开。直到年前一天的凌晨四点,救护车开到公司楼下,豆豆的一位同事被发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他才真的开始感到害怕。
拿到年终奖之后,豆豆逃离了审核大楼。
"现在转行去卖云服务了,累归累,但总比做审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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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为了进大厂选择做内容审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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