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建议不要做了,但我们只能做得更好丨专访《流浪地球2》主创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河豚影视档案 Author 李钟豪
"2020年底,我们确定《流浪地球2》要在2023年大年初一上映,这是我们整个工作的核心目标。认准了,就必须这么做事,哪怕是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考虑过换档期,这个电影一定在这个时刻跟大家见面,这是我们和观众的一个四年约定。"
大年初三,午后,娱乐资本论见到了《流浪地球》系列的制片人、编剧龚格尔,首部作品珠玉在前,"小破球"如何以一己之力开启中国科幻元年的故事已经被讲述太多次,这也让《流浪地球2》成为群雄逐鹿的2023春节档最受关注的电影,观众对它的期望显然超越电影本身。
而从《流浪地球2》首批物料释出开始,关于"前传"的讨论就没有停止过。科幻电影在本就简短的电影史中属于新鲜面孔,而能让续作不负期待的更是屈指可数,如果再苛刻一些,能将"前传"做成经典的,也只有《星球大战》。
时间拨回2019年8月,《流浪地球2》立项前,为了在前作热潮褪去后得到更真实和冷静的反馈,团队请来专业机构对观众做了一次调研,关于"对《流浪地球》下一部有什么期待"这个问题,超过80%的受访者表示:
"希望看到中国科幻电影的进步。"
龚格尔告诉小娱:"说实话,这个要求把我们有点吓尿了。类比来说,如果你希望一个人变得更好,而不仅仅是改改具体的问题,那意味着你对他除了要求,还有很深的热情,满足这么高的预期真的很难。"
也正因如此,当时团队得到的第一个建议,就是不要再做了。
但"如果我们不做,谁做"的信念驱动着郭帆导演带领着团队完成了所有工作,这与电影的剧情也形成了映照,刘培强点燃木星,也点燃市场的热情,重压之下,《流浪地球2》没有照搬前作,也没有选择更容易的"72小时营救"套路,信息量铺满。但无论是为了情怀,还是科幻本身,观众依旧买单,截至发稿前,《流浪地球2》票房已经超过15亿、豆瓣评分高达8.3。
龚格尔说:"我们希望让中国科幻电影的土壤再肥沃一点。"
以下是对话实录。
到173分钟的三线叙事
"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人类空前团结。"
这是《流浪地球》开篇的一句叙述,也是整个故事的起点。希望来临前,总有极致的困难。《流浪地球2》要对观众讲述的,就是“流浪地球”世界中团结的代价,和希望的由来。
龚格尔对小娱表示,团队在做《流浪地球》时,希望观众能体会到真实感,按刘慈欣老师的话说,像看一部未来的纪录片一样看电影,这部前传尝试把刘慈欣原著中的一部分核心矛盾和冲突,转化为个体生命在宇宙尺度下的打磨。
娱乐资本论:做科幻世界观前传的难度很大,这也是观众从一直在讨论的话题,为什么会做这么有风险的选择?
龚格尔:
我们最开始就有过三部曲架构初步设想,对于流浪地球的世界,第一部只讲了流浪开启之后的情况,如果想要把刘慈欣老师的原著当中的所有东西搬上银幕,其中有一部分冲突和矛盾是缺少铺垫的,而它又是故事的核心之一,所以一定得补上。
另外,我们希望观众能够有真实感,对于科幻电影,就像看一部未来的纪录片一样。
第一部开篇说:"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人类空前团结。" 。如果我们讲述的故事建立在人类团结的基础之上,就需要讲清楚团结从何而来,团结来之不易。
娱乐资本论:郭帆导演说立项时有很多个故事方案,为什么最后选择了编年史的做法?
龚格尔:
如果我们做一个冲出小行星带的危机,或者再做一个关于行星发动机的危机,它都无法展现流浪地球世界是怎么样。
就像《阿凡达2》依然采用沉浸式的做法,让观众首先在乎这个世界,然后才去在乎里边人和事的发展,《流浪地球2》 如果想要让观众有沉浸感,有长期的讨论和对于科幻的兴趣,它提供的绝对不能只是英雄或者某一个大事件。
它需要提供的是,在看完电影之后,观众可以躺在床上,自己想象在这个世界当中未来100年甚至1000年的故事,这是我们最在乎的,编年体能够展现在时代发生巨大变迁的时候,每一个平凡人所做出的选择。
做续集承担着扩展世界观的重任,同时又要吸引观众,这很难得,也很难做。
娱乐资本论:比起前作,《球2》的另一个难点可能是多线叙事,虽然片长足够,但从一条扩展到三条主线,怎么做平衡?
龚格尔:
平衡可以尝试通过剧作技巧去解决,但是如何保留这三条线本身比较宝贵的的东西很难。举个例子:郭帆导演设置影片开篇的时候,刘培强是在给家里人烧纸,这关于中国人对于生死的概念,而结尾的时候,刘德华饰演的图恒宇肉体死亡,与女儿相聚,是在科技的角度考虑生死的定义。对于李雪健老师所扮演的周喆直,面对生死他该如何抉择?
所以,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三条线其实都讲述的是在太阳危机之下,太阳所孕育的所有物种,每一个有智慧或无智慧的存在,如何想办法适应变化,以及人类和人工智能两个太阳造物对于危机和自身存在的思考,是三个视角对于同一件事情的不同阐述。
而我们想要做的,是把这三个视角展现给观众,选择的决定权在观众手中。
娱乐资本论:刘培强的故事依然非常重要,但他的结局是已知的,怎么保证这条线的吸引力?
龚格尔:
我个人对于刘培强这个角色情感很深。
在看完第二部之后再回顾他的结局,在冲向木星之前,他放上那张照片,说回家,不仅仅是牺牲自己来拯救人类和自己的儿子,更多地是完成他对妻子的诺言。刘培强之所以能活到木星撞击那一刻,很大程度上是靠着责任在坚持。
在刘培强和朵朵一起回到上海的时候,其实你就能意识到,他之所以能坚持上太空,坚持驻守空间站,完全是出于他对家庭和人类的责任,所以在冲向木星那一刻,跟儿子告别,对他也是一种解脱。
当然,这谨代表我个人的感受,观众的感受完全是自由的。。
娱乐资本论:对于类型片而言,这种设置是否会让"反派"有些暧昧?人工智能既引发了危机,又解决了危机,一些观众对这件事有困惑。
龚格尔:
《流浪地球2》从根本上还是一部科幻电影,这是我们2015年开始出发的初心,我们热爱科幻。我们提供选项和视角,以及商业电影的爽快感。但仍有一小部分思考属于观众。它可能并不是某种情绪,而是关于如何选择的思考,
这当然会有得有失,如果大家觉得不合适,我们一定吸取经验,在《流浪地球3》中争取做得更好。
娱乐资本论:关于《流浪地球3》以及第三幕闪回时三位主角形象变化的彩蛋,您有什么可以透露的吗?
龚格尔:
《流浪地球》上映时,一个最常见的叙事逻辑是:
一群人,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开启了中国科幻元年,并且把中国电影工业化水平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4年过去,中国电影饱经历练,但"工业化"一直稳中有进,《流浪地球》的探索转化出大量经验和教训。龚格尔直言,《流浪地球2》为了满足团队和观众的预期,制作工作量和难度都大幅升级,问题依然很多,以徐工集团为代表的中国重工业支持,以及大量科学顾问的全程支持,不可或缺。
用他的话来说,《流浪地球》项目的工业化还在路上,在“太空电梯”制作特辑的片头中,一本“从入门到精通”的书名上,贴上了“从入门到入门”纸条。
娱乐资本论:据说咱们团队关于"科幻电影都有哪些坑"的问题,写满了几页A4纸,您能否说说都有哪些?最难避开和解决的是什么?
龚格尔:
首先是寻找到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科幻表达。
在郭帆导演的带领下,我们在《流浪地球》创作过程中摸索着某一种路径。具体来说,就是在幻想的世界当中,用咱们中国人自己的思维,做出自然的反应,自然的表达。
比如"自古忠孝难两全", 或许只有中国观众能够真的感受到那是啥。当一个人身上的责任有那么重的时候,能选什么,不能选什么,只有中国观众能懂。
此外,才是关于制作流程、制作工艺的问题,第一部中暴露出的问题一些得到了改善,但第二部自己独特的困难在于体量的升级,从我的管理角度来讲,有了非常巨大的难度跃升。那几页A4纸上的一些问题被划掉了,但又增加了很多新的。
郭帆导演与北京电影学院合作,邀请几十位电影学院的同学到剧组观察,他们记录了一厚摞剧组工作中的失误和错误,我们还是希望这一摞能再解决到几页,也对其他人能有所帮助。
如果说我自己的感受,《流浪地球》第一部,我像一个新兵冲上战场,一枪没挨就赢得了战斗。我沾沾自喜,觉得打仗不过如此。到第二部,我刚出跃出战壕就挨了一枪,被揍回来了。
娱乐资本论:具体来说呢?哪颗子弹是最痛的?
龚格尔:
影片刚开始筹备的时候,吴京老师跟我说:"龚格尔,你这回卖房卖车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你这回需要的是智慧。" 我当时不太理解,我说我为项目拼尽全力,我肝脑涂地,这还不行吗?
后来到现场,大家吃饭那一刻,我明白了,不行。
现场有个几十人,上百人,大家没吃上热乎饭,你作为制片人可以上去挨个道歉,上手帮忙,但如果现场有上千人没吃上热乎饭的时候,那就不是个人热情能解决的问题,它需要的是管理经验、管理智慧。
这次拍摄完《流浪地球2》,有朋友问我们,你们这次是不是工业化很好啊?我们自己觉得我们离工业化还有一定距离,开玩笑地说,我们现在顶多算“工地化”。
娱乐资本论:我们也看到片中有徐工集团和不少现实科研机构出现,他们在制作中发挥了哪些作用?
龚格尔:
为了让观众能够沉浸和相信这个世界,我们这次采用了我们可以承受的最高拍摄规格,它的意义是在于,将演员的精彩表演、真实场景和道具的美感最大限度的在荧幕上呈现出来。虽然《流浪地球2》3000多颗视效镜头和1000多颗人工智能介入的增减龄视效镜头,但实拍内容在所有画面中的占比依然相当高。
这些实拍内容中,有些我们拼尽全力去进行置景,但也有些东西是现实的中国工业就可以提供的。比如徐工集团就提供了大量的特种重型装备,这是他们的特长,也符合《流浪地球》的美学调性,有些设备我们做梦都无法通过美术部门制造出来的,因为它们是有实际功能的复杂产品,这些复杂的设计本身就具有独特的工业美感。
在片场,我见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高科技重型装备,比如全自动无人驾驶的集装箱运输车、吊装车,能够在体量感上接近《流浪地球》运载车的重型运输车。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源自于某个真实必需的功能,这种因功能而产生的美感,远超过我们的凭空想象。
娱乐资本论:片尾能看到科学家顾问团队也很庞大,他们主要做哪些工作?
龚格尔:
这方面可能跟大家想象不太一样。一般来说,科学顾问团队是剧本阶段进行科学原理的修正和支持,但我们的科学顾问团队这几十人是全天候在线,从影片筹备,一直到最后制作完成上映。他们所要支持的,也不仅仅是科学知识本身。
他们不在,我们就完了。
比如在影片中,数字生命研究所门口的戏份,一群人围在实验室门口,就需要考虑这些人在单位的职务是什么,这可能决定他们的站位、说话方式和立场。这些科学家需要有具体的职能划分。这就需要请教科学顾问,共同探讨这样一个虚构单位中的人员构成逻辑。
又比如街头的张贴物应该贴什么,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也需要考虑。因为我们拍摄细节非常清晰,郭帆导演希望让观众完全感受到《流浪地球》世界的临场感,美术部门就不能随便打点字就贴在墙上,它必须是符合影片当下情景的,美术设计需要与科学顾问团联手,去寻找、开发这些深藏于世界观设定当中的细节。
《流浪地球》的世界是虚构的,但需要有活力,这样才能让观众一下子扎到幻想世界中去。
娱乐资本论:这些顾问都是中国人,美国、日本上世纪国力鼎盛的时期产出了大量科幻作品,中国现在也到了强调硬科技、大工业的新时期,您觉得现实科技、国力和一国科幻作品的关系是怎样的?
龚格尔:
有直接关联。现实世界的科学理论进步和科学技术应用突破,是科幻电影能够取得观众信任的基础。比如,如果没有天宫空间站,没有我们的航天员出舱太空行走。刘培强这样的角色就无法被可信地塑造出来。《流浪地球》这样的科幻电影,只有在中国的航空航天、制造业、信息产业的蓬勃发展下,才变得可信。否则科幻就可能成了玄幻。
娱乐资本论:因为《流浪地球》,很多人认为2019年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这4年间有哪些变化,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龚格尔:
科幻元年这个说法是对我们的鼓励和关爱,但真的是不敢当。当时投身科幻创作完全是靠着一股子勇劲。因为有了观众的宽容和支持,使我们得以有机会继续拍摄《流浪地球2》,这几年有很多不同方向的科幻作品在诞生,包括《三体》的多门类影视化、优秀的科幻喜剧《独行月球》、机甲类科幻大片《明日战记》,都是科幻影视化的独特尝试,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具体到《流浪地球2》,主要还是第一部的出品方们在持续支持着我们。过去这几年大家都过得不容易,他们愿意坚持投资《流浪地球2》,让我非常感激。
电影投资不是包赚不赔,如果只是为了赚钱,这可能并不是最好的投资门类。没有对电影产业、电影人的热爱,是很难坚持的。我特别希望有更多成功的科幻电影案例,让大家有信心去不断尝试对科幻领域的投入。
我相信会中国的科幻作品正在百花齐放,好作品会越来越多,这个类型会越来越好。
尽管都有英雄叙事,都有大灾难、大情节,但《流浪地球》与传统的西方科幻作品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带着地球走”这件事本身,寄寓着中国人对土地、家园的情感,甚至迷恋,并且处处体现出,希望将这份价值观传达给更多国家、更多种族的想法与信念。
在《流浪地球2》中,更多国家、肤色和语言出现,比重上升,“团结”的分量感和说服力也由此体现,多元价值如何融入核心理念,成了新的命题。
娱乐资本论:语言和人物太多,必然会让观众理解的门槛提高,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国际化这件事?
龚格尔:
首先我们考虑的还是本土观众。在第一部当中,郭帆导演设立了一个规则——选择本国籍的人演绎本国籍的角色。
我们在好莱坞电影中,看到太多连基本的中文都讲不清楚的人来扮演中国人,可能对于美国观众来说无所谓,但是对于本土中国人来说,多少会觉得不被尊重。所以,我们希望看所有的电影观众都能够被尊重,都能在“流浪地球”世界中,看到、听到自己的故土乡音。
当然,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工程,但我对此非常支持。《流浪地球2》是一个关于团结,关于希望的故事。即便人和人之间的互信和团结来之不易,也值得坚持,有团结才有希望。
娱乐资本论:在群像戏和跨国拍摄方面,有哪些可以分享的经验吗?
龚格尔:
经验谈不上,但有一些趣事。
实际上,“联合政府”的外景戏份,是我们通过与海外拍摄团队的合作,在纽约联合国总部门口实地取景拍摄的。通过提前向联合国和当地警局备案,我们拍摄了影片中“联合政府”门口的抗议、爆炸、燃烧警车等戏份,我们也在纽约街道、地铁、时代广场多地拍摄,并航拍了自由女神塑像等。
除此之外,影片中多国民众面对月球坠落危机时的戏份,是我们在巴黎、哥伦比亚、冰岛等多地实景拍摄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没有办法直接派国内的拍摄团队出去,所以采用了远程遥控的方式,尝试多数据流云上融合的方式,实时监看现场拍摄画面,实时语音沟通,所有的检查都会同时完成,避免多次返工,因为大多数海外拍摄是在户外,也是5G技术的一次实战。
另外,为了表现影片中数十年的跨度,演员面容需进行减龄、增龄视效制作,我们引入了人工智能。在配音方面,几位主演的声音都经过人工智能的处理,去体现年龄感的变化。
娱乐资本论:在价值观传达上,怎么平衡科技和人文的关系?
龚格尔:
科技上,人工智能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存在。在电影中,观众可以把人工智能当做威胁、朋友,或者把它当做人类存在不可或缺的因素,我们通过几条故事线向观众一一展示,观众自己作出选择。
人文上,这些电影中的人物是虚构的,故事背景也是虚构的,但依然循着我们熟悉的中国人思维方式。当我们把“流浪地球”的世界设定之后,他们的情感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我们其实在编剧方面没有办法改变什么,这些角色已经活了。
我们只能扛摄像机,追随他们的脚步,在“流浪地球”的世界里奔跑。
娱乐资本论:那对您个人来说,印象最深的情感处理是哪里?
龚格尔:
一闪而过的镜头:刘培强向韩朵朵举戒指求婚那一幕。
我知道这两个相爱的人的结局是什么,如果两人不曾相遇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了,那一刻,我觉得有一种被时间所击中的痛感。
另外一个我们就不细说了,但是我们心里有一块,大家应该也能感受到。
娱乐资本论:如果要为包括未来的作品在内的《流浪地球》系列定调一个价值观,您会怎么阐述?
龚格尔:
团结和希望。
人类团结就有希望,而希望是最宝贵的东西。
话题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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