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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结束,我被父母“骗”到深圳打工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中学班主任给点点打电话,听完她的情况后,没说什么。在当地,像她这样的家庭实在太多。
从16岁来深圳开始,点点已经在深圳打拼了十几年。“来之前说做完暑假工就回去读书。”在深圳工作一段时间后,父母却不愿意让她继续读书,告诉她“想读高中就自己贷款”。
因为上学的事,她和父母吵了很多次架,高中像是一个无法开启的旅程,永远定格在了16岁。
华侨城波托菲诺纯水岸燕栖湖边上,点点穿着工服,坐在我对面,回忆起第一次来深圳的经历。工服很合身,一看就是专门订制的,给她纤小的身体增添了几分干练。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桌子上的茶,我每喝一口,她都会帮我倒满。
波托菲诺这个名字,取自意大利著名的旅游海港小镇——Portofino,是深圳最早的豪宅区。整个区域围绕湖水打造,住宅公寓价格最低十几万一平米,别墅价格更是过亿。
区域内餐厅不多,点点在其中一家做副店长。偶尔,她会从餐厅拿出食物,喂给湖里的鸭子。湖面上,屹立着一座天然的生态岛,茂密的枝叶向四周展开,像一个绿绒大怪,三五只白鹭站在上面,静默地注视着湖水。
点点出生在云南文山麻栗坡县的一座村庄,从记事起,父母就在深圳打工,家里全靠外公外婆照顾。上小学时,每天蒙蒙亮外婆就要叫她起床,在同学中,她的上学路途不算最远,不过也要翻过两座山头,走上一两个小时。由于早晨实在太早,家里不能开火,想吃早饭只能吃隔天晚上凉的米饭。中午,有的同学在桌子上吃带的午饭,她没有吃的,“就饿着”。有段时间,大几岁的小姨和她一起上学,会分一些米饭给她,没有打包盒,米饭就装在吃完的盐的包装袋里。
点点说自己一直都有低血压,可能就是小时候营养不良落下的病根。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5年级。5年级开始,学校开始提供住宿。每周,她会从家里把米和菜带到学校,学校根据带的食物数量发粮票,每吃一顿饭就交一张粮票。
麻栗坡县位于中越边境,是80年代对越反击战的前线阵地,直到1989年战争落幕,村里才有人陆续外出打工。
和多数留守儿童一样,大多数情况下,点点只有过年的时候能见到父母。每次父母进门,想和她说话,她总是躲在外婆后面,相比外公外婆,父母更像是“外人”,还是会打人的外人。
点点翻过左手,手腕内侧露出一道一厘米左右的疤痕。小时候,她总是爱哭,有一次,爸爸看不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她的鼻子出了血,接着被爸爸扔到了门外。等到爸爸消气,外婆打开门,鼻血已经在脸上凝固。她走进屋,用头使劲往墙上撞,随后拿起一把剪子,割破了手腕。后来她问爸爸“为什么下手这么狠”爸爸觉得她小时候不听话,实在讨人烦。相比之下,更为听话的哥哥很少挨打。
回忆起这段经历,点点称“像讲另一个人的故事。”童年的创伤像炮弹碎片一样留在身体里,只有偶尔过安检时发出的警报声,提醒着自己它们真实存在。
小学毕业,同村的几个孩子中,她是唯一上中学的,其中一个同学刚毕业就嫁了出去,给两个孩子当后妈。
上中学时,哥哥已经跟着父母一起去了深圳打工。中学位于当地的镇子上,周一到周四住在学校宿舍,每周五回一次家。从家里到学校,除了翻过两个山头外,还要经过一条盘山公路,为了省下两块钱的搭车费,每次都要再走上2个小时。
整个中学阶段,点点都在不断向父母要钱,每周50块的生活费,总是要跟父母磨很久才能要到。初三,父母闹离婚闹得很凶,每次打电话要生活费,两个人都说管对方要。为了交书费,她只好向堂姐借了300块。
2010年中考结束,父母叫她来深圳打暑假工,她跟着亲戚坐了2天大巴来到深圳。来深圳前,她从未离开过老家,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在深圳,她和父母、哥哥共同挤在白石洲一个小房间里,父母托人帮她介绍了两份工作,因为年龄实在太小,都没能入职,最后在一个店员介绍下,进到白石洲一家餐馆做服务员。
“来之前说做完暑假工就回去读书。”在深圳工作一段时间后,父母却不愿意让她继续读书,告诉她“想读高中就自己贷款”,并且拿同村上过大学精神失常的舅舅举例子,向她证明读书的“无用”。
中学时,她的成绩中等,数学不好,最喜欢的是语文,初一刚入学就得了全班第一,老师还当全班同学的面读她写的作文。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中学班主任给点点打电话,听完她的情况后,没说什么。在当地,像她这样的家庭实在太多。
“如果当时坚持回去就好了。”工作一个月后,点点拿到1200块工资,内心产生了动摇。从小到大,这是她见过的最大一笔钱。来深圳前,外婆不忍心让点点继续以前的生活,希望她能赚钱养活自己,“不要再向他们造孽(可怜)了”。在深圳的亲戚也劝她,读完书最后也是打工。唯一有不同意见的是四婶,对她说还是要多读点书。
因为上学的事,她和父母吵了很多次架,高中像是一个无法开启的旅程,永远定格在了16岁。2013年夏天,她站在出租屋阳台,看到放学的学生,拍下照片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三年后的今年,他们高考了!看看自己,却一无所有。
她也曾问过父母为什么不供自己上学,父母总是解释说自己的生活也不容易,在深圳有多么艰难,接着她再问为什么其他家长都往家里寄钱,父母就长久陷入沉默。
虽然父母不说,她也知道钱去了哪里。初中借钱盖了新房子,后面哥哥做生意失败,父母帮还了20多万。2015年外公生病入院,请上海的大夫来老家医院做微创手术,由于没按医保流程,不能报销,又花了20多万。结果里外里不仅没攒下钱,还借了新债。
从小到大,她最亲的人就是外婆。2017年外婆去世,去世前一周,她从老家回到深圳,临走时和外婆说,如果身体不舒服就打电话,然而去世当天,全家都在床边,唯独她不在。也许外婆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愿意面对这一刻,所以始终没有给她打电话。
外婆去世后,父母考虑回老家,工作从深圳换到了昆明。决定很匆忙,深圳租的房子没有退,让她帮忙处理。除了刚到深圳的一小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宁愿自己租房也不和他们住”。偶尔,父母会叫她回家一起吃个饭。
白石洲是她在深圳最熟悉的地方,从在深圳的第一天起,一直住在附近。19年白石洲旧改,房租到期后,房东不让再续,那时,男朋友和她刚刚分手,搬走的那一刻,她下定决心一定要买房。深圳买不起,就看东莞,东莞也卖不起,就看惠州,最后花了30万,在肇庆买了一个公寓。
提起当初买房的选择,她并不感到后悔,“那时候父母正好在肇庆工作,后来换了城市工作就把房子租了出去。”从很小开始,她就有了买房的愿望。“有房才有底气”,哪怕不在深圳,至少心里有个念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如今,点点的爸爸在龙华做电工,妈妈在东莞开起重机,没有什么事,三个人几乎不会见面。
有一次,爸爸脖子上长了个肿瘤,在深圳住院做手术,妈妈从东莞赶回来,三个人在医院的病房里相见。手术很成功,术后第三天,爸爸就出院了,一家人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
从很小开始,三个人的感情始终很疏远。初二家里盖新房子,入住前,摆酒招待村里的亲戚。宴席结束后的第二天,正好是周五放学,点点一路跑回家,推开门,院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喊人也没有人答应。她知道父母已经回了深圳,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孤独,一个人走上二楼天台,默默地哭。在她记忆中,类似的时刻实在太多。很多年里,父母一直闹离婚,小时候每次问她离婚后跟谁,她说“谁也不跟,跟外婆”。
点点说每次看到文章写“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孩子的”,都觉得是瞎扯。“小时候他们是那样对我的,那我也那么对他们,肯定不会给他们养老。”前两年,她几乎和妈妈断绝了关系,后来妈妈找来外公帮劝,才说起了话。
最近几年,她和爸爸的关系开始有些好转。前不久,爸爸去超市买东西,说是抽中了大奖,给点点发微信,让转钱给他在珠宝店换礼品。点点第一反应就知道这不过是商家最常用的营销“骗局”,不过为了让爸爸“不留遗憾”,还是把钱转了过去,并提醒爸爸把收据留好,哪天后悔了还可以退。第二天,爸爸也觉得自己上了当,把礼品退了回去。
提起未来,她说父母过些年干不动了,就会回老家养老。至于自己,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老家,但早晚会有这一天。去年回家过年时,她坐的车晚点,直到凌晨1点才到家。一家人都没有睡,桌上的菜用盘子盖住,碗筷全都整整齐齐摆在上面。这是家里一直以来的习惯,一定要等到所有人到齐才能动筷。
在家里,她会和父母一起种地,去村里串门聊家常,日子过的平淡又绵密。点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家庭为什么会是这样,在外打工是谁都不愿意理谁,回到老家又换了一副模样。也许土地才是一家人真正的连接,外公身体康复后,每天仍然在地里忙个不停。
燕栖湖边上,不少父母带着孩子喂鸭子,一位妈妈撕开一袋面包,孩子接过后直接扔到了湖里,面包太大,鸭子吃不下,妈妈只好又开了一袋,提醒孩子要掰开。我问点点羡不羡慕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点点说不羡慕,出生在这样家庭的孩子,和餐厅里的客人一样,距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
最近这些年,点点读了不少书,尤其是三毛的,几乎每一篇都看过。为了弥补没读大学的遗憾,点点报考了暨南大学成人本科,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但读本科前要读完成人专科,再通过专升本考成人本科,两个加起来报名费花了1万多块。没成想,疫情期间报名机构倒闭跑路,点点担心后面的课程可能没有老师负责录课,不过无论如何,一定要考完。
日暮时分,夕阳慢慢斜了下去,水岸多了一份惬意和慵懒,一只白鹭从树枝上跃起,掠过湖面,向远方飞去。
我问点点,如果当初有机会继续读书,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很不一样?
“应该会,但是没有如果,可能比现在更差呢。”点点笑着对我说。
“不会比现在更差吧?”我也笑着继续问。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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