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散文诗
散文诗
1 个人的记忆
广大的事物在旋转中上升。太阳。第七日。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上侧卧着裸体。海盆带动冬季的大海,跃起又变化,仿佛一条鱼展开翅膀,向往着更加光辉的南方。
而我则被我的屋子抱紧,我如同这屋子所怀的石头,沉沉向下,垂直到深底,松开了醒悟的降落伞之手不松开诗篇——
一门心思只在那间小小的
房间,将它清扫,将它整理
因为里边也许仍住着
那正当青春妙龄的少女*
广大的事物愈升往高处,它留在我幽闭暗室的明亮成分就愈加充盈。
2 冬季
但是仍然有祝愿,但是仍然有
带回了血腥和新生女儿的巨型伽蓝鸟。
南中国的冬季,一个冬季,花焰也仍然要点燃爱情。那因为寒冷而充血的脸。那因为坏消息而更加激烈的马蹄和心。鹰翅之下,耀眼的景色集中明亮,植物天堂里赤裸着海豚和欢快的葬礼。
3 树
一棵树高于冬天的心情。它翠绿的光芒升得更高,照亮了隔山退潮的海。它的手梳理时间和音乐。它捕获飞鸟,又从眼眶里把鸟儿放送。
跟景色分离,精神自肉体通过树干,繁荣的冠盖为谁喧响?
风。潮音。深草之中雄樟的跳跃。下午的荫阴里,小说家翻看战地笔记。
回忆从内部上升到梦幻,一棵树吮吸岩石和尸骨。——大地核心里无限旋转的烈火和黑暗凝结成酸果,此时低垂在晴朗的枝头。
被战争打垮的小说家醒来,合拢书本,远眺已混同于黄昏的海。
那破碎的镜子;
那合唱的鱼;
那倒映于西方天幕的喧响。
4 黎明
黎明,睡眠最后的葡萄已熟透。梦被滤净,留下了金子。双手之下姑娘的乳房翅膀在掀动。黑暗退到了五里以外,那儿的浅滩上,有人划亮火柴去点烟,闪现出一张海盗的脸。
船队落向鱼谷。船队在深海中上升。铁和猴子穿越了太阳。黎明行进得更快。阴茎滚烫地插入。一线亮光照射木盆,淡水中似乎有音叉被轻击。
5 城市之春
正当春天,在黑暗的末班电车里我突然忆及了相似的一夜。蓝色火焰的伟大典籍引领谁横贯
月下的空城?
孤儿院的亡灵如一架梯子,攀往半空,危险又僵硬。那瞎了眼的伪先知自一管烟囱进入了火炉。
辞语,这不分季候反复绽开的苦涩的石榴,它虚假的珍珠又为谁闪耀革命之光?
黑暗的末班电车里,我返回的心情超出了速度,直抵相似的春天的子宫。
陵园空旷。诗歌和雪线。谁的大红袍抖开黎明?谁在热爱中孕育了石头和新鲜的死亡?
6 在南方歌唱
在南方歌唱,就是在光明里梦见黑暗。在南方歌唱,就是把梦想的黑暗用光明刻划。
一枚收割黄金的刀,它也是收割生命的刀,它也是掠过苦难的诗篇:那幸福的,因相反的追索而更高的翅膀。
我光着脑袋,我栖止于银杏。我收割死亡的飞翔要抖开音乐的大海。睡眠中一跃六尺的鳍鱼,白斑点点,仿佛众星映现于晴夜那新的天空。它们以珊瑚的节奏繁殖。它们在南方,对应雪野的景泰蓝猛虎。
在南方歌唱就是让火焰从水中上升。在南方歌唱,就是让火焰在黑暗深处以大海为核心;就是在我所目击的世事万物间注入血液;就是在一吹一息的身体光辉里种植那纯粹。
这样我独自在冬季之下,独自栖止于孤立的银杏。在南方歌唱,我是那眼含热泪的雨燕放送者,我是那已经被放送的话语之雨燕。
7 牺牲
雪山崩溃的嗓音和闪电划开过自由!那依旧照耀的,那弯曲了物质的,以公正和宽大为父的时光遗留下命运。它更像植物,为景色而疯长,梦幻的成分多于理想。它终于也要被死亡收割,正当我歌唱,献出了内心阴影的歌剧院。
——我已经浪费了太多诗篇,为一个白昼和繁殖巨蜥的夏天而牺牲……
8 从诗篇里
从诗篇里,老虎跃出,银白夺目的七星灯笼鱼族类正变形。那纯净和珍贵的,那光辉预演的,是死亡,是死亡——以及突破了死亡之围的生命远征军。
时光被我总结。秋气因回忆而聚拢。刚刚偏离了舞蹈的群峰更向往热烈。闪电停留,在群峰之上,鹰一样的闪电要攫取季节酸涩的果实:
漆黑的粮仓
最后的风景
斑斓的锦鸡和
裸身于三枝火把的女性
从诗篇里,幻象和真理合而为一,仿佛首先跃出的老虎——以壮丽和盛大给了我恐惧。而我在群峰的浓荫内部,在白色茅草的冠盖之下,我计算音节,我听到了雷霆——来自诗篇尽头的闪电要吐露黑夜——我等待一场雨搬运和繁殖。
9 地理
每一个肉身是一粒精神!在海盆中心,植物天堂翠绿的阴影里大裸体耀眼。黝黑的马匹转化为半神,鬃毛卷曲的人头面向着朴素的爱。
时光飞旋
新的图景合于意愿
每一种爱情是一粒星座
镜子和钻石共同承担海洋的激情。伟大的始祖鸟引领着灵魂:发辫里编织青春的精卫,从无限拥抱诗歌的吟唱者,还有那双眼深陷的,用简洁的一个词占有又馈赠一切花园和思想迷宫的年老的先知,他们有一样的酒浆和白昼,有一样的亮光和振翅凌空的鲲鹏之变。
并且核心包藏着烈焰的神圣之夜在更高的位置。震怒用石头熔炼万物,以破坏塑造异样的鸟类
玻璃趾爪
水的翼翅
空气贯穿的亮眼和啼鸣遍布于黑暗
它们会齐集在开阔的火山口,搜寻和衔食惩罚之火缔结的酸果。
美人鱼漫游,在良辰的边缘。嗓音繁殖的合唱队乐器有如南风,收回又催发舰船和史诗。当一轮新月空照水域,骑上剃刀鲸颈项的海怪正驰往黎明。
人类在生命四周,共同享用着太阳
瘦削的伐木者翻越山冈,看见了晚钟里入浴的新娘。
那智慧的玻璃匠用镜子说话,亿万颗落日反复沉沦。
广大的宫廷!披散和束装的白色处女!
一个皇帝在湖上叹月;另一个凯撒在美人的怀抱。
山鲁佐德又推迟一夜;那刺破了迷底的苦难之王也刺破光明。
而菩提树下,觉悟者布告真理的次大陆——
我们知道,他将会遗忘
却仍旧为我们指点了迷津*
——巨星照耀被歌唱的文明。集体智力的金字塔内部亡灵要继续。黄金面具,托举阴茎的白玉助淫器,以及那弯弓,最后一次射杀大鹰的琮琤弦响仍没有停息。然后是废墟,星下的空城,无数蝴蝶共同围绕着妓女的鬼魂。
稻米一天天成长,丰收像扇子展开。收获粮食的人们,也收获各自的命运。无穷无尽的是被一个人间歌手写下的绝唱,几乎已丧失了所有的意义。
但是在另外一极,世界严寒的高甍,雪山光辉的金顶之上神庙已敞开。神秘的走兽孤独而美。
阳光从石头凹槽里返回,圣洁的鱼类传达出意志。
那众父之父,那仅仅跟虚无倾谈的大祭司枯守着灯盏,要让道通过他养育万有。
10 来世之书
一本来世之书被书写。
那依靠钻石确立的赞美诗焚烧着拨弦于冬季的歌手。
人,时光种植的血肉,又要因真理而再次成长。
七窍喷出火焰的歌手,人类中的高大七叶树,在他之上一本来世之书被书写。而他的嗓子点亮的灯,光明更向着长久黑暗的西天和诸神。
太阳升起来,一本书落下。
一本来世之书,仿佛星期天上午的金星。它被书写,继续被书写。以七月为心脏的冬之歌手仅能在死亡里将它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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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勒内·马利亚·里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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