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中文系(节选)(李师江)《当代》2010-5
中文系
李师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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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师,难道你不担心拿不到毕业证书吗?”泰森问道。
他指的是我英语四级没过这件事。连他在内,年级里大概有七八个都没过。
“担心是担心,可是管鸟用。”我答道。因我刚受到过找不到工作的惊吓,所以这点担心在我看来,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主要是,我自己也想看看,学校会怎么对付这七八个对英文顽强不屈的人。
“原来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是你。”泰森道,“我们该联合起来想想辙呀!”
“这种事不是你最拿手吗?”
在我印象中,泰森走关系特有一手。
“要不,我们组织一次游行,反抗因四级不过不给毕业证书?”泰森建议道。
“不游行还有可能拿到,游行就万劫不复了。”
泰森把七八个人集中起来,这几个人都是考试不在行的,思考问题也特别古怪,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有。有的建议我们一起去做假证;有的建议如果不给毕业我们就呆在学校不走,直到老师烦了为止;有的建议如果不给证书,我们就去跟学校要青春损失费;更有的说跟学校打官司也许可以赢,因为宪法没有规定非要过四级才能毕业。
一个个奇怪的想法出来以后,又一个个推翻,不过大伙好像乐在其中,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成效,这事就拖着。我忙着搞论文,也无暇管这种事。因为有七八个人垫背,这对学校来说也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倒不是很担心。
果然,在我差不多搞好论文时,李向阳倒是主动找上门来,问我们到底是什么想法,怎么拿不到毕业证书一点都不着急。我们说,哪有办法,只希望学校慈悲为怀了。李向阳道:“要不你们每个人写个过不了四级的原因出来,我去给你们求求情,要不然七八个人毕业不了,这说不过去呀!”
这个主意不错。我的理由是“晕四级症”。
病因来源:由于考了个五十九分,就如在悬崖上走钢丝掉了下去,从此后心惊胆战,得此怪病。
症状表现:一听说报考四级,马上出现头晕眼花、恶心、呕吐等症状,一进入四级考场,立马浑身抽搐、打摆子、浑身冒汗、晕死等症状。
医生断定:此人终生不能再考四级,否则有生命危险。
众人一看我的晕四级症,惊呼天才,便举一反三,各种各样的症状都出来了,有的甚至说一听说考四级,心跳就停止。我对他们这种行为大为不满,叫他们再扩大想像力,想想其他的理由。要是都搞晕四级这一套,领导是头猪也能看出有假。大伙这才调转思路,其中大管的理由最令人信服:“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受过重伤,定下家训,我们家子子孙孙不能学习英文,不能去美国旅游、定居,否则大逆不道。我因为高考,不得已学过英语,把我爷爷气死了,如果再过四级,就要把爸爸气死了。我权衡了很久,尽忠还是尽孝呢,最终还是选择忍痛割掉四级,以保全父亲的性命。”
李向阳搜集我们每个人的原因,写了一份报告,说,如果这么多人毕业不了,不论对百年老校还是百年老系来说,均是耻辱,领导三思。并叫我们自己联合起来去交给黄主任说情。我对黄主任的家庭状况颇了解,道:“交给黄主任胜算不大,如果能说服黄夫人,便可稳操胜券了。”
我们选择了黄主任不在家的时刻,备了薄礼七八个人拥了进去,向黄夫人控诉每个人受到四级的迫害,并且说明了如果毕业不了我们每个人回家腿都会被打折的,下次要来看你只能拄着拐棍躺在担架上来了,请求垂怜。黄夫人一时体会到权力在握的优越感(是黄主任的权力间接掌握在她手上),又在我们的说服下动了同情心,答应帮我们搞定黄主任。既然有她这么热情答应,我们就当自己四级过了。
随着香港回归的临近,我们毕业的日子也随之临近。论文结束后,我们就没什么事了。大学四年就算结束,只等拿到证书,就可以滚蛋了。
我心中突然恐慌起来。倘若有人问我:“你大学四年在学校里到底学了什么?”我还真回答不出来。甚至,我连某些附庸风雅的人都不如,至少他们还会背唐诗三百首,还会在言语之间串些古诗,我可没有一门拿得出手的实实在在的学问。我记性又差,四年里真正学到又能自如地从嘴里吐出来的,无非几句京骂。
恐慌之下,我只好到图书馆,找了一套经典学术来看看,希望将来单位问起的时候,自己有一技之长,可以回答:嘿,这就是我在大学里学到的,怎么样,应付得过去吧!
在图书馆里看了几天,想记住的东西又记不住,又有索然无味之感。厌倦之时,又想,罢了罢了,就算四年在这里白费工夫,骗得一份职业而已。自己本来就是不学无术之辈,混世之徒,世人要怎么看亦不是我所能左右的。如要将我看成饱学之士,那是他自己的走眼;如要将我当成沽名钓誉者,我也不以为耻。如果有人看穿,讽刺道:“你这样的人,只会丢你百年名校的脸。”我也无法,只好宣称我是学校里最次的一个。任何地方都有一些败坏门风的人,大可不必奇怪。
这么一想,我就把负担全甩掉,开始一心一意地喝酒了。
六月的天气,燥热。全国人民在等待香港回归的那一天。分别在即,中文系的男女生之间,出现前所未有的团结,夜晚,大伙聚在乐群餐厅前的草地上喝酒,倾诉衷肠。每天如此,日复一日。趁着临别的酒意,我也在草地上把不认识和没说过话的女同学都认识了一遍。男女生围坐一个圈子,唱歌,玩些小节目,我乘着醉意,把“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唱了好多遍。唱到后半夜,保安就来赶人,说我们歌声难听,影响别人休息。我们没有尽兴,不走,吓唬道:“我们是毕业生,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信不信我们把学校砸了走人。”保安答应再给我们半个小时。
在这离愁别绪的时刻,好消息接踵而至。学校答应给四级分数在五十八分以上的朋友给予毕业证书,但不发四级证书。这是大好的结果。即便给我四级证书,我也会将它折成纸飞机,让它随风而去。我真替那些五十八分以下的兄弟们感到遗憾,反抗万恶的四级制度你们比我更狠,但革命总会有牺牲的。
我时而欢喜,时而惆怅,时而向往未来的生活,时而遗憾离别的处境。这生活,确实有深深的遗憾。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左堤到底分配到何处。知道它干吗呢?我不想知道,我想留个开放式的结尾,这是对遗憾的一种美学上的弥补,不知道读者朋友们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散伙饭有很多种,大的如年级的、班级的,小的如宿舍的、联谊宿舍的,更小如情侣之间、哥们之间的散伙饭。吃散伙饭的时候,我们吃得特别高兴,有一种挥霍公款的感觉,但是吃完了,才发觉羊毛出在羊身上。
与421宿舍的散伙饭吃得相当动情。两个宿舍的关系,今非昔比,两对人儿相当甜蜜,一对相当别扭。但不管如何,木已成舟,大家还是豪爽地在离别前尽情倾诉。吃完了饭,照理去草地上搬了一箱酒继续喝。喝着喝着,大家都喝高了,梁档突然哭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哭的原因,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劝阻,只能齐声道:“秦春芳,你劝劝他吧!”
“这么多人,为什么单叫我来劝。”秦春芳质问道。我又觉得她问得蛮有道理的。既然已分手,她就跟其他人都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了。
梁档哭得更厉害了。草地上虽然这里一群人,那里一群人,星罗棋布,哭的也有笑的也有,但哭得像狼嚎一般惊天地的,则只有梁档。一些人眼光投往这里,搞得我们颇不自在。
我觉得阳痿最舒坦,便叫道:“阳痿,你劝劝。”
阳痿也觉得他是最佳的劝手,因为他最幸福,应该要给予最不幸福的人恩赐,便道:“梁档,你哭小声点儿,那么多人往这里瞧呢!”
“我凭什么哭小声点,我那么伤心凭什么哭小声点!”梁档驳斥道。
“都各奔东西了,还伤什么心呢,今儿大伙这么高兴,你要哭也哭得好听点呀。”我忍不住劝阻道。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哭能哭好听吗?又不是唱歌,你哭给我看看?”梁档又迁怒于我。酒意使他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也有满腹心事,我也有酒精上脑,要哭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干嚎了几声,然后眼泪就出来了,进入了哭的状态,尽量哭得动情些。其实我本来也想哭的。
大师拍了拍手,道:“师师确实哭得好,有《春江花月夜》的韵味,梁档你该学习学习。”
梁档哭道:“他是没有伤心事,根本不懂真正的哭。”
“废话,你以为你那点破事是伤心事?我比你伤心一百倍!”
“有什么伤心事,你说呀,说出来比一比?”
“被朋友背离,被爱的人遗弃,难道你有什么事比我更惨?”我质问道。
“为赋新词强说愁!”梁档抹了把眼泪,讽刺我道。
“你说你自己,有什么好伤心?”
梁档突然转向秦春芳道:“我就想问你,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不理我了?到现在还是个谜!我到底哪一点做错了,你说出个信服的理由,也好让我死心呀。”
梁档乘着醉意,握着秦春芳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企图在最后时刻咸鱼翻身。秦春芳拼命挣脱,表情相当厌恶,挣脱之后,突然哭了起来,并且往外跑去,消失在夜幕中。
不可否认,酒精加上离别的特殊气氛,大伙儿都有点失控。
大伙儿心里责怪梁档,但谁也不说。触了梁档的牛脾气,只怕要吃酒瓶子。
赵颖道:“师师,你去找找她,可别让她做出傻事。”
“能干嘛,咱们这学校,没有跳楼圣地,也没有投湖景点,安全得很,能出什么事。”我回道。
“你还是去劝劝她吧,你没发现咱们学校电线杆挺多的吗?情绪一来,撞到电线杆上,也要半条命。”大师阴阳怪气道。
我拍拍梁档的后背,道:“哭得差不多了,就收,多哭伤身体。我帮你去问问她为什么不理你了,哦,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是名言!”
我站起来,脚步有点虚,定了定神,走到拐角处,眼睛发虚,早已不见秦春芳。我用乐群餐厅的窗帘布擦了擦镜片,这下清晰一些了,径直到了四合院东北角。在昏暗的校园找一个逃跑的人,哪里找得着,便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一个人清静清静也好。
穿着凉鞋的两只脚出现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秦春芳赫然就在眼前。想来她刚才在夹竹桃后面。
“你是来找我吗?”秦春芳问道。
“是呀,怕你想不开,去找地方寻短见了。找到了没有?”
“不,我刚才是在这里跟自己打赌。”
“打赌什么?”
“打赌你会不会过来找我。”
“谁赢了?”
“一个我赢了,另一个我输了。”
由于打赌赢了,秦春芳显然兴致颇高。她把我拉起来,在校园里闲逛。
“对了,你毕业后去哪里,我还不知道呢?”我问她。
“留京,当老师,我们这种基础学科能干嘛。听说你回老家?”
“是呀,走投无路,去一个杂志社当编辑。”
“这个工作不错,应该适合你。”
我们聊了一会儿工作事宜,觉得索然无味。
“咱们回他们那吧,要不他们以为咱俩一起寻短见了。”我道。
“那才好呀。”秦春芳道,“散伙饭都吃了,就本该散伙了嘛,难道你这么讨厌跟我独处。”
“一点都不讨厌,甚是喜欢,只不过觉得有点对不住梁档。”我道,“他确实很痛苦,因为他执着,而我特别了解一个男人得不到爱的痛苦,所以心有戚戚焉。”
“他痛苦,我就不痛苦吗?我被你拒绝多少次,你想像过一个女孩子饱尝那种滋味吗?当你在同情别人的时候,知不知道其实你自己最残忍!”秦春芳情绪上来,话中带着哭腔。
我吓了一跳,并且惊心动魄。我从未想过我给她带来的伤害,不禁蒙了。
秦春芳继续道:“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地方值得你喜欢吗?你说呀,也不是没人追我,但为什么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今晚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真的想听?”
“是呀,得不到答案,我会一辈子没有自信,我也会恨死你的!”
多年以后,一个曾和我有点感情纠葛的女孩,风平浪静后有一次与我把酒话谈,气氛相当愉悦,她微笑着道:“李师江,其实你是我见过最残忍的人!”我吓了一跳,像一把刀子扎进内心深处。我心中自认为一向对她不错,来往都很自然,没想到哪处无意中的伤害,自己浑然不觉,却是给予对方致命一刀。那一刻,我也想起了秦春芳。
“如果时光倒转,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不会再拒绝你的。”我真诚对秦春芳道。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思想受到了什么毒害,我偏要去爱得不到的人。从今往后,不会再这么贱了。”
秦春芳眼泪出来了。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我们在爬满常青藤的墙角下吻了起来,吻越来越深入,直到想把对方吃到心里去,直到想把遗弃的时光吻回来。吻到舌头麻了,我们就换个地儿,再吻。杨树下,铁丝网边,两个操场的甬道上,吻随着不同的地点变得新鲜。有了吻以后,我们就不用对话了。
真的很累了,我们不由自主走到东操场的中心,齐齐躺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夜空,又开始趴着吻。这样可以克服地球重力带来的疲劳。
秦春芳突然把身体打开。
“真的要这样吗?”我迟疑了。
秦春芳抱着我,让我俯卧在她身上,对着我的耳朵道:“我已经决定了,是这样,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
操场上散落稀疏的人儿,而操场的中心,确实是个少有人打扰的绝妙所在。我虽然疲惫,但激情涌上脑海,此刻我觉得秦春芳应当是我要珍惜的人儿。努力了一阵子,毫无收效,我喘着气儿道:“不行,我搞不动。”
秦春芳不说话,她用手帮助我。我很疲惫,又不得法,胡搅蛮缠一阵,没有什么快乐而言。期间走神的瞬间,突然想起左堤,内心闪过难以表达的情感。在秦春芳浓郁的身体芳香中,我叫了一声。随即闻到青草汁液般生鲜的精子的味道。
我翻身下来,更加疲惫地躺在草地上。想到闪电般的完成一个道德上的穿越,内心亦有惊心动魄的惶恐。
秦春芳不说话,只是抱着我,指甲掐得很深,几乎掐进我背部肉里。我也享受。我十分享受别人给我的痛。见我气儿渐渐平息,她眼睛潮湿,盯着我热切道:“来吧!”
“还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她恨恨拧了我一把,道:“什么结束,还没进去呢!”
我像个得了奥运金牌但因尿检通不过金牌又要被收回的运动员,急了,争辩道:“怎么可能,我都射出来了。肯定是你太激动,进去了你自己都不觉得。”
她把我的头扳过去,贴着耳朵羞道:“傻瓜,进去什么呀,我还是处女呢。”
我一下子蒙了。
“你是说,我瞎忙了这么久?”
“你说呢?”
“不可能,我跟其他女孩子都是这么干的。”为了尊严,我手忙脚乱地扯淡。
“你这个坏蛋……不管你跟其他女孩子怎么地,现在我还是完好无损。”
我的冲动已经完全消退,好奇心倒如潮起。
“这么说,你去梁档家,没有和梁档那个?”
“不,他就是想和我那个,我才从他家逃走,决定分手的。”
“天哪,他的包皮……既然恋爱了,为什么不?”
“恋爱是一回事,这个是一回事。”秦春芳道,“他太莽撞了,我受不了。”
“如果你不是打从心里喜欢他,总是能找到受不了的缺点。可既然那样,为什么还要和他恋爱?”
“也许一方面是想刺激你,看你的反应,看能否让你吃点醋。”秦春芳回味道,“另一方面呢,那段时间也许言情小说看多了,就想恋爱一下试试什么味道。”
现在我更了解秦春芳了,也更了解她的痛心了。我一边稍息,一边回想与秦春芳交往的前因后果,不知道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我们拽到这步田地。
潮气把她的眼睛洗得透亮,秦春芳眨着眼睛,道:“我想把第一次留给你,真的。”
我有点晕,甚至有点怕。无言。
情爱使得秦春芳变得热切,追问道:“喜欢吗?”
我摇了摇头,道:“恐怕受之不起,也无心笑纳。”
“为什么?”
“于我而言,贞操是无用的东西,徒增做爱难度而已。你将它视为圣物,我感谢你的美意,却无意消受。”
射精之后,羞耻感上升,我想起处女膜的意义涉及甚多,而且在秦春芳眼里,可能承载更重的东西。我们即将各奔东西,我又如何能把这个包袱背在身上呢!而且,从直觉上来说,我现在不想做爱,更何况干一个处女这么有难度。
秦春芳怔了一下,突然咬住我的肩膀道:“混蛋,你怎么能这样,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很久了,甚至以为这一刻无缘来到……呜,你没良心!”
我紧抱着她,让她更深入地咬我,咬到我龇牙咧嘴但不叫出声来。这是我此刻唯一能做到的。
“你是不是故意当我的克星,凡是我想的,你都拒绝?”
“其实,我是个很有道德感的人。”我想了想,一字一句道。
秦春芳停止了咬噬,极端不信地反驳道:“哼,你不是一向以反道德自居吗?”
“反道德的人,许是比遵守道德的人更理解道德。”我认真道,“他反的,只是道德的不合理部分。”
“我不管,反正在我看来,你只是以各种理由来折磨我罢了。”
多年以后,我想起那天晚上,还是不清楚我所做的孰对孰错。也许答案因人而异。若是秦春芳日后的爱人,是个对贞操有讲究的人,就算我做了好事,留了阴德,使得他们的爱情多了一份完美。倘若她的爱人如我一样,毫无贞操观念,甚至认为干处女是一件费劲的事儿,对不起,我为我没有助人为乐感到歉意。当然,她爱人的感觉其实无足轻重,更重要的是秦春芳的感觉。一想到她的感觉,我深感不安。毕业后一年多,有一次我鬼使神差看到秦春芳的电话,打了过去,我们像两个普通老友一样谈了些家长里短,话题渐渐深入,动情之处,我突然对秦春芳说了句:“对不起。”秦春芳道:“哪里对不起了?”我说:“那天晚上没干你,我一直十分愧疚,像有一份罪孽埋藏在心。”秦春芳嘤的一声,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我听了良久,轻轻把电话挂了。
那天夜里,秦春芳狠狠折磨我的身体,把我掐得一块青一块紫。有一度疯狂的时候,她折腾我老二,想让它起来工作。但不知为什么,始终不再硬起过。
多年以后,我想,可能是被“我想把第一次留给你”这句话给吓的。
那个夜晚的主题是拥抱。我把她身体中能够拥抱的部位全部拥抱过,甚至拥抱到心里。以我的心里标准,这是最合适的身体行为。等到露水都把衣服打湿了,我们累得再也干不了任何事了,才怏怏而回。我用最后的一丝力气从管道上爬上来,从宿舍里取了脸盆,到水房接两桶水从头浇了下去,光着身子走回宿舍。
黑暗中,梁档突然冒出一声轻问:“整个晚上你都和秦春芳在一起吗?”我蒙了一下,脑袋机械地点了点,不知道梁档有没有看见。梁档像死了一样没有再出声。我在黑暗中站了片刻,把自己轻轻放在床上,只觉得身子空虚如风筝,一阵风就可以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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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李向阳而言,还没来得及享受评上副教授的喜悦,麻烦随之而来。
系里收到一封揭发信,说李向阳登在某学术刊物的论文,有大段抄袭了东北某老教授的十多年前的论文。某教授的论文写了十来年,无人问津,突然发现被抄袭,无比激动。激动之后,觉得自己的观念还是有价值的独一份的东西,于是来信讨个说法。这下把黄主任惹毛了,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的教授,居然去抄一个退休教授的论文,丢脸丢大了。
当然,以李向阳的倨傲,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问题出在大师身上。原来,大师帮李向阳搜集材料,抄到老教授无人问津的部分,自以为无人可知,便不注出处,当成自己的原创观点。这下给李向阳招来麻烦了。
这是我们在大学生活里听到的最后一段逸事,并且没有结局。当然,关于论文的纠纷,每个地方都有,每个时间都有,就跟宿舍里偷饭票事件一样,我们并不为奇。
回想起大学生活,我总是不禁假设,如果时光倒流,把从前的日子再过一遍,我将不再犯从前的错误,不再失去从前的机会。那会如上帝一样,自以为掌握了人生的要诀。实际上,如果有一台时光机器,重新来过,未必会如愿。因为性格如此,决定你的行动如此,很有可能还是重复从前的老路。信不信?
退一步说,即便你已经掌握生活的要诀,像老猎手一样,不再犯从前的错误,任何东西都能得心应手地对付,任何想要的唾手可得,这样的生活又能如何?给人生平添无趣而已。没有煎熬、痛苦、遗憾的人生,不可想像。
所以,假设归假设,生活还是摸着石头一步步过河。这原汁原味的玩意儿终归是我们内心所需的营养。
最后一夜,我终于在聚会的草坪上见到左堤。之前她极少露面,不参加群体活动,在我的揣测中,她在何处不言自明。
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喝酒。那个曾经溃疡过的破胃已经不堪重负,昨晚曾隐隐作痛。我当左堤就跟普通同学一样,就当从来没爱过她,甚至,当她像空气一样。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刻,留下什么牵肠挂肚的话语,然后用余生来挂念。
大伙围坐一圈,做击鼓传花的游戏,被选中的人或学狗叫,或学骆驼叫,或唱歌,或表演放屁,大师还学龙吟,叫声颇恐怖。我唱了郑钧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喝掉两瓶啤酒之后,自觉得神智进入兴奋状态。同学们或者倾谈,或搂抱,以示离别。我看见春哥对着左堤高谈阔论,貌似招摇撞骗,终于忍不住,激起一股勇气,上前拥住左堤的肩膀,道:“走,聊聊去。”
左堤被我带着,离开草地。到了水泥路上,我踩在一个酒瓶子上,车轱辘一转,跌了一跤。左堤把我扶了起来,道:“喝这么醉?”
我回道:“没醉,喝高一点,才有勇气跟你说话。”
左堤扶着我,我们默默无语,走到拉面馆。左堤建议到门外的座位上坐一下,醒醒酒。我也同意,两人对坐着,幽暗的灯光中,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良久,左堤终于轻声道:“终于如你所愿,可以离开大学了。”
“为何说如我所愿,每个人不都一样?”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说学校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似乎社会才是你的舞台。”
我摇了摇头,道:“说归说,不适应竞争学校的竞争,可以躲到社会上;如果社会上将来混得一塌糊涂,更不知可以躲到哪里。”
“我一向觉得你对进入社会很有自信。”
“是吗,也许这是你最深的错觉。越恐慌,就表现得越自信。”
“你这么矛盾。”
“恐怕世上没有比我更矛盾的人了。最矛盾的地方还不在于此,在于对你……”
又是沉默。虽然每日里脑子总是有她,但实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交流了,现在她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对她说的每句话既期待,又恐惧。
我们已经近乎一个学期没有说话了,状态相当诡异。
“你对我似乎有话要说。”左堤迟疑道。
“想说,说又无用,不知该不该说。”
“想说就说,这是最后的夜晚。”
“大学四年,我自觉过得如行尸走肉,只因为留下个遗憾:未能征服你的心。无数次,在梦里,我都梦见得到你了,何等兴奋,甚至有些梦我都知道是梦,不愿醒来。醒来之后,空虚加上自卑,更不知如何才能被你青睐。我曾想,如我这般不起眼的人,只有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才能入你慧眼,我找呀找,可是在平淡无奇的校园,除了跳楼,我能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呢?这也是我百般诋毁大学的原因之一。你在我心中,高洁如女神,每一次与你交流,我都要鼓起天大的勇气,以克服随时遭遇拒绝带来的崩溃。在与你有限的交流中,我高谈阔论的时候,亦是内心惶惶不安的时刻,而与你每一次的交流,其喜悦都能持续数个夜晚。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能得到你,我愿失去一切前程……”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溢出。我压抑了多年的语言,在最后的夜晚喷薄而出,竟然如此清晰,简直不像我说的。左堤的眼圈也红了。
我们面对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的欲望越强烈,自卑也越强大。你跟每一个男生的一笑一颦,都能激起我心弦苦涩的回响。无数次我说服自己,你的眼里根本没有我,此生与你无缘,但无数次又有奢望如野草疯长。我不知如何克服这种窘境,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情场中人……”
我与左堤的手指紧紧缠绕交错。我停止了说话,把左堤的头搂过来,长吻。左堤稍作挣扎,但没有拒绝。
周围静悄悄的,甚至我觉得虫子也停止了嘶鸣。好像这个世界为我的吻停止了工作。
时间也停止了。只有我的舌头在疯狂地工作,似乎想把以前落下的功课全补回来。
在我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离我们头部不到一尺远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苍白的脸。我惊叫着跳了起来。那张脸随即隐去,躲到窗下去了。
原来是拉面馆的伙计在痴痴地偷窥。
场面受到破坏,心情也被破坏。我们俩都从梦境中惊醒,一切正常的礼仪羞涩又重回身边,顿觉索然无味。我们转移地点。走到四合院宿舍,有一家一楼的窗户正亮着橘红的灯光,里面放着小夜曲。这个老师的兴致可真跟我们合拍。
我们依偎在墙角的草皮上,不说话。过了许久,梦境的感觉才徐徐降临。
左堤拍了拍我的脸颊,道:“继续说。”
我顿了顿思路,继续诉说道:“特别是得知你和李向阳的关系后,我内心全盘崩溃。虽然此后说服自己,退后一步,和你做最好的朋友,但我对你的情感根本不是朋友之间的情感,又如何变通呢?整整大四一年,我害怕与你交流,是因为害怕失落带来锥心之痛,但内心无时无刻不念着你。就连今夜,我都想不去惹这种苦心之恋,不破坏你的情感,但情非得已……”
我再一次把嘴唇印在左堤的嘴唇上。窗户里透出的音乐悱恻空灵。草丛里的昆虫时叫时停。夏天的晚风带来万分惬意。
我的脑子里响起了推土机一样巨大的轰鸣。我像一部推土机一样,继续深入,把左堤的裙子撩起来。左堤有所阻挡,那种阻挡只是出于一种害羞,并非理智上的阻挡。就在我即将进入的一瞬间,我有点蒙了,因为这一切比我想像中的容易,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我凑在左堤的耳边,咬牙问道:“你是不是可怜我才……”
左堤叫了声:“混蛋!”
我确信是她的声音,我不争气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并且全身的疯狂进入。还是很艰难,客观地说,我有了一些经验。在左堤一声裂帛的惊叫声中,我们终于融为一体。
“进去了吗?”我紧张道。
她噙着泪水,点了点头。
“确信?”
“嗯……很疼。”
窗户里的主人惊觉,走到窗边看了看,由于隔着铁条,他看不到我们,只是把窗帘拉上。我们融为一体,紧紧地躲在窗下,大气也不敢喘。
血,我能感受到她的血在我皮肤上爬,在大腿内侧蜿蜒而下,与汗水紧紧交融。一辈子忘不了那种感觉。
完后,左堤垂着泪水,倒在我怀里。我在一阵近于虚脱的疲惫之后,疑惑几乎同时涌上我的脑门。
“这是……你第一次?”我问道。
左堤点了点头。
太可怕了,我怎么尽遇到这种事。在我印象中,左堤已然属于别人。
“难道你和李向阳……”
“混蛋!”左堤止住我。
只好沉默。许久,我叹道:“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你本来就不了解,只是自以为了解!”
“愿闻其详。”
左堤流着泪,似乎在忍住某种情绪。定了定神,她缓缓道:“其实我并非如你想像,对你毫无感觉,对你的付出也非置若罔闻。只是我在受过一次伤后,不敢轻易进入情感的世界。我是个慢热型的人,特别是对于情感的反应,总是慢一个节拍。你的乐山之行,我知道你是为我而去的,已经触动了我,只是很久以后,我才察觉,也觉得有一个男生为我如此肆无忌惮地逃课,我应当珍惜。但是,你还是太幼稚,你总是要我答应什么,就像菜市场上买菜一样,一定要成交,这让我不舒服。我想像的爱情,应该是润物细无声的,不需要一锤定音的承诺,但你无法做到这般耐心。即便如此,你每次举动都能触动我的心扉……”
我忍不住了,如果这属于潜台词的话,后面的内容让我急不可待,质问道:“所以,你就去爱比我更成熟的李向阳?这是你不接受我的理由么?我不信!”
“你看,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左堤缓缓道,“现在是我的叙述时间,请不要打断,如果今晚不说出来,恐怕一辈子你也听不到,你所认识的我不过是一个你想当然的我。关于和李老师的事,是最说不清楚的,似有,又似无。李老师是我们系里诸多女生的偶像,觉得他成熟、帅气,人又和蔼可亲,自然我对他有好感……”
“哼,女生总是这么幼稚,谁帅就爱谁,不如去爱一副象棋算了,那里面还两个帅呢!”提及此人,我醋意滚滚而来。
“能不能别打断我?”
“我不是打断,我只是在评论。”
“那你评论完了我再说。”
“好吧,总之谁长得帅谁就跟我有仇,这辈子我看谁帅就灭谁。告诉你,此生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靠帅吃饭的男人,就像李向阳,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长得帅并且自认为很帅而且你们女生居然也觉得他也很帅,还让不让不帅的人活呀……啊,如果有可能,我会把帅这个字从字典里去掉……好了,我发泄完了,你继续。”我喘着粗气,把话题让给左堤。
“在我出事后,他劝慰我的那一段时间,我们之间确实有一定的好感,并且觉得彼此需要对方……终归世俗压力还是让我们彼此周全考虑,我们都没有再往深入发展,只不过亦师亦友,在互相关照上比其他同学要深入些。终归到底,我们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是你臆想的。”
我几乎要疯了,道:“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半夜三更,在女生楼门口,隔着铁门,难道你忘了?”
“我当然没有忘记。你在楼下喊叫我的名字,我又羞愧又感动,本来想到楼下劝你以后做事成熟些,不要莽撞行事,感情这种事经不起这样胡搅蛮缠。但是刚一见面,你就告诉我你不爱我了。我非常气恼,当时我跟李向阳有若即若离的好感,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被你激怒了,就说出李向阳的名字,事后我也深感后悔,因为后来根本就没这回事。”
“天哪,你那是气话?!根本不是……”
我抓狂了,想插话,但被左堤止住,她缓缓道:“我知道,很多事你想辩驳,不过事情已过去了,你怎么争执都没用了,不如让我细细说完。后来,你给我写信,每次看你信的时候,我心里咚咚跳,有一种幸福感。因为一到信中,你就变成一个成熟的、心思缜密、情感细腻的人了,这可与你的外在表现迥然不同。特别是去年暑假,我母亲因病症突发去世,我失魂落魄,在家收到你的来信,跟我说你生活的细枝末节,我读信的时候哭了,觉得好温暖,世间还有一个爱着我的推心置腹的朋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虽然也不可预知未来,但终归是我情感的一个码头。那一刻我甚至想,如果你再向我求爱,我会打消一切顾虑,马上答应。我回校后,期待你又会约我出去,跟我聊那些天马行空的东西,但是,你再也没有理我,我甚至怀疑哪个地方得罪你了,或是以前对你不好遭到你的报复了,其实,那时候我多想得到人的安慰……”
“啊——”我抱着左堤,失声痛哭,并且拍打着她的后背道,“老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左堤缓慢地流着泪,继续道:“你知道,我是个沉闷的人,反应迟钝的人,也是自我怀疑的人,难道我能跑去对你说,来追求我吧,我会答应的。我做不到!
“直到填报志愿的前夕,我还在犹豫。我确实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爸爸要我回乐山去,在当地当老师,可以与之相伴,我自己其实不太愿意,回去更觉得孤单。我曾想,如果有一个人爱我,又能保护我,我宁愿跟他去海角天涯。这是我以前不敢想的,因为母亲在世,我指定要听她的,现在我可以听自己的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带我走。”
深深的后悔像针刺我心上。是什么让我在漫长的一学年里,没有抓住爱的机会?我顺着敏感的神经搜寻:啊,是自卑,深深的自卑不敢让我向爱迈出一小步。
几种巨大的情绪交杂,把我击倒,我抱着左堤躺在草地上,浑身发抖,亦觉几乎神志迷糊,昏睡过去。左堤亦精疲力竭,仿佛把全身的泪都挥发出来。
此后,每逢夏夜,草地,午夜的虫鸣,我就会想起左堤缓缓的、但对我而言惊心动魄的诉说。震惊如开山之石轰轰作响。
以后在人生中,我错失了诸多机会。但没有一个的震撼能与之相比。
所以,可以理解我的昏睡是被砸昏的。
醒来之后,左堤依然在我身边,我紧紧抱住,道:“不要离开我!”
左堤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痛心消散之后,一种兴奋也随之涌来,让我涨起精神。我说:“今晚最大的收获,是得知你还爱我,这无疑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这幸福是焰火,稍纵即逝。”
“不,我要延续幸福。等我,好吗?”
“天各一方,谈何容易。”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你在福州工作,怎么回来?不要再说虚妄的话,只会令我徒增伤心。”
“在哪里工作无所谓,我不会被工作束缚死的,相信我,我只不过想到社会上找一个支点,然后把地球撬起来。”
左堤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幼稚还是你的成熟,你总是这样随口说话,让我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这回相信我,我不会再放弃这份感情了,即便丢了工作,我也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毕业了,好不容易找份工作,怎能轻言放弃?放弃了又能怎样?想想,我们的感情连些许误会都经不起,更别提世事的摧残。”
“相信我,不要太久,你等我一年好吗?一年内不要交男朋友。在学校里,我无能为力,不能做令你刮目相看的事,到社会上,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带你到更好的地方!”
我紧紧抓住左堤的手。左堤被我的眼神感染,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我从来不认为读个大学,就是为了谋份职业,把自己拴在一个地方。我总是把未来的自己想像成一个医生,把中国这个庞大的身躯放在手术台上。这是理想,我不会放弃的。就像你,我也不会放弃的。”
左堤点了点头,道:“我觉得玄,但我相信你!”
左堤从身上掏出一张小照片,道:“你说要画我,我一直准备这张照片送给你,但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预感,可能有机会送给你。”
幸福溢满了我的全身,我们再次在草地上水乳交融。我本来想就这样依偎到天亮,但到了两点多的时候,左堤顾虑到明天要坐火车回家,坚决要回去。
“你几点的火车?”我问。
“下午三点,你呢?”
“我上午十点。”
“那你八点多就要出发,该走了。”
“你明天送我,好吗?”
“好,八点半到女生楼门口见。”
我回到宿舍,睁着眼睛躺到八点起来(很困,但兴奋,睡不着)。起来稍微收拾了行李,准备出门,大师叫道:“师师,你裤裆上怎么有血迹,是不是自宫了?”我慌忙换了一件裤子,跟宿舍的人挥手兹去。到达女生楼门口,并没有左堤的痕迹。我放下行李,跑上女生楼(处于放假的特殊时期,允许男生上去搬行李),但宿舍里左堤的行李在,但并无左堤的影子。我找到一个女生问询,女生也不知去向。
我心里咯噔一声凉了,又不知道哪根筋出错了。这多灾多难的情感,犹如一个病号一般脆弱。时间紧迫,我呆了几分钟后,失魂落魄奔向火车站。
在进站台的前夕,我用公用电话给凯子挂了一个。
“嘿,我在火车站,我要走了。”
“靠,怎么也不跟我吃个饭道别一下?”
“感情的事都在心里,别那么追求仪式。我现在跟你电话道别,已经算不错了。”
“好吧,好自为之。混不好回来找我。”
“不可能,但我会去找左堤,我答应过她。”
“你又吹牛了吧?”
“不,你爱信不信,我跟她的关系今非昔比。对了,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跟她好的时候去找别的女孩。”
“为什么?”
“因为她不跟你上床。”
“你?”
“我还知道她为什么不跟你上床。因为你没有进入她的内心,她没看清楚你是否真的爱她,所以不敢把身体交给你,但是你又绷不住偷腥去了。”
“她告诉你的?”
“没有,她从来不跟我提起你的事,是我自己推理出来的。这说明,你那套生存哲学,并非什么都通吃,相信我说的话吗?”
“颇有道理,我也在反省之中。只不过你和左堤怎么啦?”
“这是个人隐私,自己去猜想。如果有时候你觉得我说的话也是真理的话,欢迎来向我求教,我的单位电话你是知道的。”
在凯子的发愣中,我把电话挂了。
站台上,哭哭啼啼的学生抱成一团,特别是女生,有的软成一摊。与其说是毕业离别,其实更像上战场。火车开动的瞬间,挥舞的手与泪水齐飞。在这种气氛下,我虽然孤家寡人,也不禁沉浸在伤感之中。
我在火车上又反复思想,左堤怎么会失约?莫非不相信我的许诺?莫非后悔将第一次献身于我?莫非……种种的疑问爬满了我多疑的心。
摩挲左堤的照片,无意中发现照片的背面有两行纤秀的字:爱就是爱,未必是缘。
又一阵锥心之痛涌了上来,我敏感的心觉察到,左堤在最后一个学期充满期待和彷徨,还有无尽的失望……天哪,最后一刻,她还在怀疑人生,这是我的错还是造化的错?
突然间又想,种种的多疑揣测,已经耽误了我的爱情,怎能让它再来祸害?吃一堑长一智,我只相信这份爱,信守我的承诺,阴差阳错又奈我何?想到此处,颇为定神,便伏在桌上,两天两夜的疲劳袭击而来,拖着我见周公去了。
四十二个小时后,到达福州。香港已在昨夜收回。
火车像个孕妇,小心地缓缓停靠站台,接着从肚子里掏出一堆又一堆的人儿。形销骨立的我,连同行李被掏了出来,我到站台另一侧,开始呕吐,方便面、榨菜,然后是酸水,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呕吐完毕,定了定神,方觉自己已经脚踏实地。而几天来在酒中度过的日子,恍然梦境。我掏出左堤的相片:一张把周围背景剪掉的全身照,左堤微笑着,有些羞涩,又似乎在等待一个男人的庇护,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所有的记忆如此清晰:突然收缩的腰身,雨中被打湿的隔着衣裳的肌肤,让我荷尔蒙迅速分泌的气场,她沉静的微笑散发母性,而哭着撒娇的样子(在凯子怀中)又宛如少女……此照为证,相信一切皆实,对她许过的诺言历历在目。我舒了一口气,跺了跺坚实的水泥路面,心中不由响起这般的旋律:
此生我必须努力
只因吹过牛逼
对着心爱的人儿
吹过的牛逼
……
写于北京——宁德——石后
写毕于2010-4-6
改毕于八都201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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