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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词:固若金汤(下)|新刊

宋小词 当代 2023-07-10

导读:一群体制边缘人的生活写照。宋小词对于社会现状有着自觉的挖掘意识,总能在老问题里发现新角度。


作者简介:宋小词,南昌市专业作家。著有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呐喊的尘埃》《锅底沟流血事件》《直立行走》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曾获湖北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小说总冠军、《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年度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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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奖评刊 | 《当代》2018年4期清新面世



固若金汤

(下)

文 | 宋小词

 

钱总算发下来了,体制内的每人一万五千块,她们几个临时工每人八千,虽然相差近一半,但她们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没有兰大懋的,事情不免有些美中不足。说他虽然是去年来中心的,可刚好是三个月试用期,所以绩效没有他的份。幸亏发钱这天,兰大懋去外面办事了,没在单位,不然看着同事们挨个被财务叫去领钱,单单没有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秦江南同谢君苗和潘杏杏说起此事,秦江南试探性提议,说,干脆,我们每人给他匀一点。谢君苗说,我没有意见,不然以后我们相处起来心里都有硌硬。潘杏杏说,我也没有意见,看匀多少。然后一笑,说,匀多了,我可是很肉痛的。秦江南说,呵呵,都一样的痛,钱,乃生命之本。谢君苗也笑了笑,说,太少像打发叫花子的,不好看,多了,我们也冤枉,每人匀一千块,你们觉得如何?秦江南说,你倒是真大气,那一千就一千吧。潘杏杏噘噘嘴巴,说,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了给得体面漂亮,她们商议找老徐,走财务的路,假装这钱是单位给的,只是去年他在试用期,故奖金少了些。

老徐考量了半天,还是答应做这个顺水人情。对于他们几人的团结,老徐是既欣赏又有些顾忌,时常敲打他们不要搞小圈子,不要拉帮结派之类的话。但这次他饶有兴致地说起了他年轻时与一帮兄弟的江湖义气。他们几个自然是各种夸赞,好像奉承的话每人都备了一肚子似的。

下午兰大懋办完事回来,还只在走廊上,就被财务叫了进去,等他出来的时候,秦江南她们就在财务办公室门口候着他,看他手里握着一沓红钞票,都好奇地问他发了多少。兰大懋咧着嘴笑,说,三千,你们呢?谢君苗说,七千,比你多许多。兰大懋依然乐呵呵地笑,说,嗨,我以为我不会有呢,去年我刚好是试用期,别说三千,就是五百一千,也是大大的意外之喜了。呵呵。

他们一起乐了起来。笑着笑着,秦江南忽然感到些酸楚,为他们这份容易满足的心态。

秦江南说,要不,下班后我们聚一聚,重庆烧鸡公,我请客,如何?谢君苗咦了一声,说,你一向勤俭节约,新时代的旧女人,居然也能发起请吃的号召,哈哈。潘杏杏说,那还不赶紧响应。兰大懋顿时举起拳头一上一下,说,响应响应,响应铁公鸡的烧鸡公。谢、潘二人扑哧一笑。秦江南愤而一脚踢向他的膝盖弯,兰大懋顺势就往地上一倒。他们再也绷不住,弄得静静的走廊爆发出一片响亮的哈哈声。

酒足饭饱后,秦江南去结账,却被告知账已经被结过了,收银小哥指了指,说,你们桌的那位帅哥买的单。秦江南问,多少钱?收银小哥说,三百二十元。散席后,在回家的地铁上,秦江南在微信上给兰大懋转了三百二十元钱。她说,说好是我请的,你这是瞎胡闹。

兰大懋回复说,秦姐,我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是把钱留着吧。

秦江南依旧说,把钱收下。

兰大懋回复说,不许任性!!!

秦江南心头一热,只笑了笑,收起手机后,她扶着吊环闭目养神,一时觉得人间有万般柔情,尘世有千种滋味。同时她也在内心问自己,为何她宁愿跟又老又有肚子的马博文睡觉,却不肯跟这么年轻帅气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兰大懋睡觉呢,兰大懋对自己的感情她心里是清楚的,只要她肯,他们俩是完全可以水到渠成睡一觉的。可为什么就不肯呢,怎么在他面前就那么有原则性呢,就那么的圣人婊呢。自己难道对人家就没有一点想法吗?是有的,她在心里隐秘地承认了。也许是因为权力吧,马博文手里握有权力,他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睡上一觉,可以为自己争取庇护的伞盖,兰大懋呢,只有活力,她跟他睡一觉,除了获得单纯的肉体上的快感,还能得到些什么呢?活力哪里比得上权力。她明白在选择跟谁睡觉一事上,是功利的。她虽然在城里混迹多年,但她的观点还是跟老家人一样,所有的土地都要用来种庄稼,不会用来养花养草。她睁开眼,复又闭上。她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

出了地铁站后,她直奔商场,花四百块钱给儿子买下了他一直想要的乐高城市警用巡逻艇,花一千多在五粮液专柜给老公买了一瓶五粮液,心里高兴,也想着给自己买点啥,逛了一圈,觉得啥都不划算,最终在屈臣氏选了支四十元的进口护手霜,临结账时,又改变了主意,换了支二十多块的。剩下的钱,她在小区门口的银行柜员机里存了四千多,留了八百元现金在手里做机动。

次日周末,恰逢儿子生日,他们乘车去了动物园,中午在肯德基就餐,儿子爱吃炸鸡,以前都是点一份,他们看着儿子吃。今天她叫了一个大大的全家桶,还点了肯德基新出品的海鲜粥。端上来后,她老公一直拿大眼珠子盯她,她知道他的意思,觉得她今天发了神经,怎么用钱潇洒了。她笑笑,心想,等着,让你瞪掉眼珠子的事还在后头呢。连儿子都觉得奇怪,问妈妈,妈妈,妈妈,你不是说你跟爸爸不喜欢吃炸鸡和汉堡吗,我看你们吃得也挺香的啊。她抬脸看老公,老公也正看她,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这个问题。

晚上她老公下厨做了几道菜,都是她和儿子爱吃的。儿子满心期待的生日蛋糕落空了,在餐桌边一直噘着嘴,不肯吃饭,连最爱的糖醋排骨也不吃,腮帮子鼓鼓的,眼看着泪水就要流下来了。她老公几次想责怪她,怎不给儿子买生日蛋糕,但最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给儿子道歉,说明年生日吃两个。儿子不干,将要张嘴大哭时,她从桌布下面拿出了乐高,说,当当当当。儿子眼睛顿时放出光来,边哭边笑地将乐高抱在怀里,说,谢谢爸爸妈妈。儿子高兴了,她老公也安下心来,说,不早拿出来,非得逗他哭。她说,哎呀,哭哭就哭坏了。说着,又从桌下拿了那瓶五粮液,说,给你。果不其然,她老公眼珠子快从眼眶中弹掉下来。她撇嘴笑了笑,说,德行。老公说,你今天咋了,又是肯德基全家桶又是乐高巡逻艇,你弄得我一天心里都跳跳的,这会儿居然还上五粮液,你这是打算不跟我过了吗?我没做什么错事吧。她说,瞧你这出息,给你喝名酒,你不心里美着,还愁上了。老公说,嗨,我被小主冷落多年,如今一朝得宠,这不是受惊了吗。她老公还想留着,她一把夺过来,拧开瓶盖,笑着绷脸,大声说,喝。儿子有了乐高,无心吃饭,扒了两筷子就溜了。他们也随他,桌上两口子对酌,一口菜一口酒,说着一些日常琐事,她说她们单位发了一笔奖金,他说怪不得出手这么有范。他说他们钢铁厂在谈收购的事,并入到大企业后,不知道岗位有无变化。她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操那么远的心干吗,我们有手有脚,难不成还真饿死。他向她举杯,真诚地说,老婆,谢谢你,我这辈子最牛×的事,就是娶了你。

她心头一热。说,能嫁给你,也是我这辈子最牛×的事。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要对兰大懋死守防线,不让他有非分之想了,因为他年轻,她怕他爱起来后的认真狂热,不管不顾和纠缠不休会伤害到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庭。这安稳的、温饱的、小老百姓的日子,虽不富贵,却暖意融融。

 


国庆长假后不久,中心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说国家部委有几个领导想到中心来看看。时间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是突袭。老徐召开紧急会议的时候,脑门子都是汗。他指挥各个办公室做好相关接待工作,环境卫生、资料装订、音响视频、香烟瓜果、热茶冷饮,事无巨细都进行了安排。但老徐还是心焦,从脸上就能看出他的惶惶不安,最后他道出了隐忧,那便是楼下的五金市场。

今年上半年国家就下发了红头文件,凡是属于国家事业单位的场地,不得对外出租经营,要一律收回,对于像中心这种性质的单位,文件也有批示,如有空置的场地,收回后要建成公共场所,对群众开放。区里的计划是建一个图书阅览室。但去年三月份,中心与市场经营户们续订了两年的租赁合同,得明年四月初才能将这个计划落实下来。老徐本想着拖一拖,拖到明年就可以了,钱财政策两不耽误,没想到点这么背,部里竟要来视察,还是临时起意的。

会刚开完,马博文并处办公室的小邱和小钱驾临中心。马博文在会议室同中心的每个人握手,握出了处长的气势与威严。他言简意赅地表扬了中心历来的成绩,然后强调了此次接待部领导工作的重要性,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半点纰漏。各种资料都要准备充分,全年工作的重要数据每个人心中都要有本账。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人手里的笔都在本子上唰唰唰,秦江南也如此,只是自己都不知道在写啥,偶尔抬起脸看到会议桌顶头对着两支座麦的马博文时,脑子里就全是他跟她在幽暗秘密的酒店房间里肉搏的片段,收都收不住。只有埋头奋笔疾书,索性默写几首诗,一窝两窝三四窝,五窝六窝七八窝。食尽皇粮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这是她前两天无意中从一本清代文人轶事的书里看到的一首诗。

老徐一个劲地擦汗,屁股像是长了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马博文的话,说,马副处长,楼下的小市场怎么办?

一语问得马博文喉咙一梗。他们各自瞪着鸡卵大的眼珠子彼此对看。老徐额头上的汗如油锅开炸一般。

他们商议派老朱、兰大懋、小李和处里的小钱去跟楼下经营户打商量,看能不能让他们立刻歇业,放下卷闸门,如此从外面看便是仓库的样子。对于经营户下午的损失,中心酌情赔偿。十三家经营户,每家赔三百,实在不行各家加一百,这是底线。

已经是中午了,四人连饭都没吃,在市场里交涉了近四十分钟,回来汇报的结果是,经营户们要求每家赔一千,不能少一分钱,而且要现结,否则坚决不歇业。

老徐气急,说,真是狮子大开口,他们一天能不能卖到三百块都是未知数,张口一千块,真是敢想。

老朱说,正是卖不到三百,生意难做,所以他们怨气重,跟他们一谈歇业,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

老徐气愤地摆着手,说,刁民,奸商,真是无商不奸。眼睛里只有自己那一点利益。马博文在一旁沉默不语,像是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中午,各个办公室都没有休息,秦江南无所事事,推窗看了看街道,单位门口的马路上不知何时画了五个临时停车位,街道的保安明显比往常多,两名交警在楼下晃悠,似等待什么命令,估计一会儿这条路的交通要被临时管制起来。四周空气酝酿着一股高官即将驾临的气势。秦江南心里一时感慨,在中国当官真好,当大官更好,位高权重,一条走路都比别人宽展些。

不一会儿,中心走廊一阵喧哗,听起来应该是区里某位领导来打前站了,一时只听得走廊上马博文、老徐、老樊等发自肺腑的哈哈声。

等到下午三点,一阵熙熙攘攘,秦江南感觉门道光线陡然暗了许多,扭头一瞥,一群身着黑衣黑裤黑皮鞋,有的还手提黑皮包的人满满站了一走廊,这应该是重要的领导一行了。很快这些黑衣领导们就被老樊以排山倒海的热情能量迎进了会议室。约莫半个小时,这群人就走了。

老徐和马博文又把各个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慰问了一番,秦江南看他们的神色很是松快,便知道这次接待很成功,原先所担忧的那个问题并没有成为问题。她纳闷,那么大个五金市场,领导们竟然没看出来?

老王一定是有跟她一样的疑惑,忍不住打探,问,我们楼下那个市场……

老徐耸了耸眉头,压低了声音,说,区里采取了手段,工商和公安联合执法,强制歇业。

他们一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政府是有如此超能力的。

这时潘杏杏捏着一摞报销单急急走进来,她是来找老徐签字的,想必今天为接待购买的水果是她垫付的,她得快点把钱报出来。见到办公室里还有处里的马处长,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想收腿回转,没想到马处长正好转身看见了她,她只得礼节性地朝他微笑。小潘是个美女,经得起近距离细看,拍照从不用美肤和滤镜,平日里不笑也动人,随便一笑,红唇白齿,美得像二月初桃。秦江南发现马博文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光亮了一下。这如流星一闪的“光亮”,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插在她的脏腑里,令秦江南心底升起一阵凉意。

待他们走后,老王去了趟厕所,回来将门一关,突然神秘兮兮问老朱,说,喂,你说现在马博文见到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老朱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他如今高高在上,我在他底下趴着,见到我,心里肯定美滋滋的。

秦江南听得一头雾水,难道马博文跟老朱还有什么过节不成?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心里被这点好奇勾得坐不住了。便也凑近身子不耻下问,说,朱老师,您难道还跟马处长结过梁子?

老王撇撇嘴一笑,说,结的梁子可大了。把人家一生的老底子都揭穿了。

秦江南便瞪着俩探索与发现的眼珠子看老王,两手托腮,把一张真诚打探八卦的脸搁在老王面前。老王鄙视地一笑,说,啧啧啧,还真以为你与众不同呢,原来你也跟我们一样俗不可耐,关于隐私、秘闻,你也会举起小雷达。不过老王很快就说了他们之间的纠葛。

当年,马博文是中心的主任,老朱是中心的副主任。一天快下班了,老朱去仓库取东西,钥匙总拧不开门,感觉像是有人从里面反锁了,就觉得奇怪,就叫唤,是谁在里面,把门开开。里面没人应声。老朱又是拍门又是叫的,把中心一些人就惊动了,大家以为是贼,准备破门而入时,门开了,是马博文自己开的,他的身后还站着中心财务室的一位会计,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大家便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老王说,你的朱老师领了一帮人捉了上司的奸。

老朱说,我哪里知道是这回事,早知道这回事,我不躲开点,撞见这样的事并不是好事,倒霉得很。

秦江南听得心下一沉,十多年前老马就睡过女下属,她以为是自己那次误打误撞的撩骚令他守不住晚节的呢,原来人家早就在乱搞男女关系。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弄得世人皆知。秦江南自己都替马博文感到羞耻,感到无比的难为情。她问,作风问题被抓了现行,还能当处长?

老王说,这才叫手段高撒。又对着老朱说,当时还是受了处分的,撤了中心主任的职去另一个二级单位靠边站去了,我们都以为老朱会当主任,结果是老徐上位了。后来区里上任的区长是他同学,老马才又开始活起来,调到处里,没几年就当了副处长,进了处里领导班子。

秦江南“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又无趣地离开了老王的办公桌。她觉得老王给她讲了黑暗的恐怖故事。作奸犯科者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身居要位,从马博文与她之间的关系和他方才看潘杏杏时眼里闪出的那点亮光来看,他好像并没有改正当年的错误。他所处的位置和手里的权力使他在享受一己私欲时更加的便宜了。她一时觉得这耀眼的阳光下,一切美好与和平都是虚假的。她忽然间对人世有了一些绝望和厌恶。

楼下五金市场虽然一时瞒过了部里领导,但听说此事令区领导十分窝火,次日就召开了会议,态度十分强硬,要求中心即刻马上停止对外出租,一个星期之内将场地收回来,年底之前就要建成阅览室,供市民采暖纳凉。此事不容商量,完不成,处里中心所有的工作将一票否决。老徐从区里回来在中心会议室里向他们传达区里的意见时,整个人像是被人打断了肋骨,有气无力。回到办公室,老王忍不住呵呵大笑,说,处里的人说老徐今天被区长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他畏畏缩缩,老徐真正成了老鼠。武汉人的“徐”跟“鼠”是一个发音。

老朱也呵呵了一下。她也跟着笑了笑,只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中心迅速成立专班小组,老徐任组长,办公室主任、财务室主任和兰大懋办公室的老宋为副组长,所有男同志都被列为专班成员,中心男同志不多,把老徐算上也才五个,意外的是,秦江南居然也列进了专班,名单在会议室上墙的时候,连秦江南自己都惊讶不已,真是扯淡。

散会后她想去找老徐商议,把她的名字从专班里去除,她委实不想出这个风头,参与这样的事情,她一没力气二没身份,出丑弄怪。但老朱却把她拦下了,老朱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但我觉得没必要。她问,为什么,朱老师。老朱说,年轻人有机会多经历一些事情,是好事,智慧都是从做事情上得来的。你去推辞,一让领导难堪,再一个别人也会认为你不识抬举。秦江南想了想,老朱这番话说得有理,方方面面都是为她考虑,心里一直对老朱隐藏的那份好感便更真切了几分。秦江南真诚地对老朱道谢,也接受了老朱的建议。一进办公室,老王就对她满脸堆笑,说,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你这不就进了红人集团,呵呵。

秦江南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朱便笑呵呵地接过话去,说,个板马,这也叫红人集团,这叫坑人集团好不好。一语说得老王哈哈大笑,她也便笑了起来。

专班成员雷厉风行,当即就下楼去把区里决定告知了市场经营户,令他们三天之内全部撤离。话音刚落,五金市场跟翻了天似的,所有经营户都觉得中心的人是在放屁,放狐臭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刚转了几句文,便开始骂爹骂娘操起祖宗来了,说,操你妈逼的,跟老子死远些,你们是些什么畜生变的,叫老子们歇业老子们就歇业,叫老子们滚蛋老子们就滚蛋,老子们是强奸你们姆妈了还是挖你们祖坟了,想天方设地法地与我们过不去。骂着骂着,情绪起来了,一个个动手把秦江南他们往外掀,中心办公室的小李一步没退赢,摔在了台阶上,滚了下来。小李是“90后”的小年轻,血气方刚,其父是底下某县市局的一把手,从来没受过这等冤枉气,一下恼羞成怒,刚好墙边竖了一根坏扳手,他捡起来就要抡,被老朱一把拉下了。但小李的狠气架势却进一步激怒了经营户们,一个男的上前一步,说,你还想打人是吧,来来来,有种朝爷这里打。

开局不利,秦江南已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不是温柔和平能解决得了的。从经营户们破碎的骂骂咧咧中可以听出,这些年他们没赚到什么钱,房租水电年年看涨,工商城管消防又时不时过来检查,心里本来就积累了许多怨气,昨日里还遭遇强制歇业,太混账了,他们没偷没抢,本本分分做正当生意,招谁惹谁了,竟要受此等奇耻大辱。

经营户们说着他们的道理,中心的人也说着他们的道理。老朱说,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要逼你们,我们也是打工的,上面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个场子,中心出租了十多年,本是不该的,只是先前没有政策下来,我们钻了政策的空子,话说回来,这也是双方都占了便宜的事儿,你们再怎么埋怨说租金年年涨价,可到底还是比别的地儿租价要低,这一次也不是说我们不要你们做,要赶你们,是政策下来,红头文件,不允许啦,所以对不住各位老板。我们徐主任也说了,按照合同,我们违约,该赔多少,我们按照合同上来。只是政府要地要得紧,还望各位老板今天就明天的,赶紧去我们财务结账,撤离了算了。

有几个经营户神情有所松动,文件他们也看过了,知道此事是板上钉钉,争也没用了。经营户中有一个彪形大汉似乎在这群人中有些威信,他们都称他七哥。他们都看着七哥,似乎都是在等这位七哥发话。七哥终于开口了,说,这样吧,我们考虑考虑。

他们以为考虑考虑就是答应下来的意思,便班师回朝,都夸赞老朱说话有水平,不愧是以前当过副主任的,孔明之才,舌战群雄,说如果拆迁队请了老朱,就不会有钉子户。老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马屁,便也一一受用在耳,乐呵呵。他们陪着财务等到夜里九点,却不见一个经营户上来结账,也许他们明天会上来的,虽然是这样的猜测,但各自还是有满腹疑惑。

 


第二天一早上班,秦江南差点都不认识自己单位了,一夜之间,中心门前的一排梧桐树上全拉扯上了横幅,白布黑字,“国家干部胡作非为欺压无辜百姓,请求政府严惩”“平头百姓无故受辱请求有关部门给个说法”,还有一条横幅是一首诗:“诚信经营十多年,不少国家一分租,如今油水捞够了,弃我良民如抹布”,还有一个横幅居然写着“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秦江南看得眼花缭乱哭笑不得。无论横幅标语水平如何,但动静和声势都闹得很大,听说他们还联系了省电视台《百姓有事》栏目,围观群众驻足此地想静观事态发展,过路群众纷纷举手机拍照,估计不多会儿朋友圈里就会多一片义愤填膺的吃瓜群众。看来这些经营户昨晚一夜未眠,“考虑考虑”出了如此结果,也许背后也得了高人指点。知道如今政府处理群众矛盾的态度是稳定压倒一切,会闹腾的孩子有奶吃。

专班成员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召开了紧急会议,老徐气得鼻子脸都歪了。拍着桌子说,这帮龟孙真是马面无情,居然跟我来这一套。恶毒,恶毒。他在会议室点燃一支烟,平复了一下情绪。还是决定让专班成员与其做沟通,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到底是对中心的不满,成心要对谁打击报复,还是如此折腾一番,只为增加赔偿的筹码,说到底事情总要有个结果,态度嘛要和缓一点,不能激化情绪,要多安抚,让他们尽快撤下标语横幅,不要闹到区里,市里。

会议还没结束,就听楼下一阵欢呼,他们推窗一看,原来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来了,他们一下车就被人群热情包围了,记者一行共四人,一脸的责任与担当,正义与使命,举着摄像机将横幅一一拍摄,然后现场将话筒对准了七哥,七哥似乎很能讲,一双手一会儿比画这里,一会儿比画那里,怒目圆睁,表情悲愤,那身段那眼神像现代戏里沙奶奶对铁梅唱“闹工潮,你亲爹娘惨死在魔掌”一样。胖胖的摄影记者和举话筒的出镜记者还有两个拿本子拿笔的记者(估计是实习记者)收起摄像机和话筒就直奔中心来了。

老徐亲自接待了记者,中心办公室里烧水泡茶,将前天吃剩的水果迅速整理出五个果盘一一送进了主任室。谈的什么不知道。秦江南他们专班成员已经下去做工作去了,大约四十五分钟后,老徐老樊一干人将记者送到了中心楼梯口,他们跟道别的记者热情握手。胖记者说,主任放心,我们了解了事实真相,也知道此事的轻重,不会给主任给政府添乱子的。老徐满脸堆笑,说,谢谢,谢谢你们,等忙过这段时间,我们再聊。

记者下楼后,没有了先前一副人民大救星的样子,似乎有意回避着那群经营户,火速上车拉上车门摇上玻璃就走了。门口满脸期待、手握胜券的群众一脸茫然,他们在太阳底下看着远去的采访车,面面相觑,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之前高亢的气氛一下暴跌了不少。

忽然有人说,他妈的,记者肯定被他们收买了。哪里有我们老百姓说话的地方,还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老百姓的事就是天大的事,都是他妈的哄鬼的。

老朱觉得对方气焰被打压了不少,正是做工作的好时机,便跟经营户代表七哥商谈,让他们见好就收,别把事情搞大了,到时不好收场。老朱说,你看看这几年,武汉的发展日新月异,武汉每天不一样啊,无论什么楼,说拆就要拆啊,无论什么大厦,说建就要建,多少人民抵抗过、闹腾过,没有用,兄弟,何况这地儿,本来就是中心的地儿,政府下了文件说要三天内收回,那必须就得三天内收回,如果我们协商没用,就会有比我们更能干的人来解决这问题。我劝你还是先把这些收拾起来。老朱指了指四周的横幅,说,你这上面写的全是谣言,国家现在对造谣者可是绝不姑息的,而且你看你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话要不得,一、没有官逼你,哪个官逼你了,现在是和谐社会,全社会都在积极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二、民反,你怎么反,反哪里去,你这要是搁过去,你们早就拖去菜市口被满门抄斩了,可如今,都这么久了,你们脑袋都还在脖子上,没有哪一个部门来传你们去问话,赶上这么好的时代,你还不得不反,你这不是笑话吗。赶紧收起来,收起来,莫没事惹事。

七哥想了想,指着那个“官逼民反”的横幅说,喂,你们把这幅给我撤了,写的什么玩意,狗屁不通。但其他的,他还是固执地留下了。这有点灭老朱的威风,老朱说,哎,你们真是油盐不进。

七哥说,你跟你们头儿传话,一、每个经营户赔偿三万;二、三天之内给我们找吃饭的地儿。否则,不搬。

办公室的小李早不耐烦了,一脸厌恶,说,嘿,你们还赖上了,凭什么赔偿你们三万,凭什么三天之内给你们找地儿,你们吃饭不吃饭关我们屁事,趁早把这个如意算盘收起来。你们这纯属敲诈。

这话又将众经营户的情绪激起来了,他们围拢了来,说,就许你们动不动让我们立刻歇业,动不动就三天之内,就不许我们也要求你们三天之内,我们敲诈,你们呢,你们敲诈老百姓的还少吗,七哥,不要跟他们说,越说越气愤,说得人火冒三丈。就这两条,办不到,不要再来跟我们说话。我们下午去区里静坐,去市政府省政府静坐,我们就看看,看到底有没有我们老百姓说话的地儿。

小李青筋直暴,说,去去去,最好去天安门静坐,当真以为我们怕你,下来跟你们谈,是抬举你们。老朱一个劲拦他,秦江南和兰大懋也将他往后拖,叫他不要说了,但他还是犟着说了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惹恼了经营户,七哥上前从兰大懋的怀里,一把揪住小李的衣领子,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在七爷眼里算个毛线,也敢撒这个野,看老子不捏死你个小×卵子。说着将小李往地上一掼,令小李摔了个狗啃屎。小李两次受打压,心中积了一盆怨气,起身后迅速进行还击,但老朱和兰大懋却一把抱住了他,一齐将他往后拖,不许他动手,秦江南挺身挡在七哥面前,防止他再次伤害小李,又不停劝说一脸火光的七哥和七哥后面的经营户们,息怒息怒,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七哥将秦江南往边上一扒,说,走开,我从来不跟女的讲道理。他一掌把秦江南扒得一米开外,扒得秦江南也是一肚子恨,但她还是强压怒火,面上不敢作色。依然好言好语安抚。

一个经营户说,七哥,你莫跟他们这些狗腿子浪费口舌,跟他们讲得清什么,这些都是奴才,去找他们的主子谈。

一个经营户说,对,去找光头徐。

然后一群人气势汹汹浩浩荡荡上楼来了,一进走廊就高声叫嚷,姓徐的,给我出来,当面锣对面鼓跟我们说清楚,当初合同是怎么签的,你问我们要钱的时候,跟我们涨租金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了。

他们叫第一声的时候,老徐就出来了,中心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只是他们站在走廊的玻璃门里面进一步在观察势头。老徐推开玻璃门缓缓走了出来,中心所有的人也都跟着出来了。老徐扬着笑脸,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给为首的七哥让了一支,七哥推了,他又让了其他男同志,皆推了。七哥说,你莫搞些虚的,我们不吃你那套了,你把你那些花样收起来。你一根烟能解决我们兄弟后面几十年的活路吗?你要我们搬可以,第一,三天之内给我们找落脚的地儿,第二,赔付要加倍,要现金支付。你只要答应了,我们立刻下楼去打包,否则我们就到上面去闹,闹得你们永世不得安生。

老徐一张脸虽然勉强还挂着笑,但那笑已经比哭还难看了。老徐说,你们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到哪给你们找地儿去。我如果有这本事,我还在这里跟你们说话。老徐说,国家有政策,我们以前属于违规,现在要收回,我们也没有办法。

七哥说,呸,你现在说没办法,那当初到期了,你就不该跟我们签合同啊,如今合同签了,我们往里投了钱,现在母钱还没生出子钱来,你又要毁约,动不动就强制我们关张,现在又限我们三天就搬,三天怎么搬,搬哪里去,这么多东西,我们今年刚投钱把市场重新进行了布局装修,砸进去的都是真金白银。

老徐一个劲地点头,说,我理解,我理解,我理解。

一个经营户说,你理解,你理解个锤子。我们一家老小都指着这生意吃饭呢,你这连锅端了,绝人活路,你还理解,你理解什么?

经营户那边的人群忽然涌动起来,中心这边也进了一步,剑拔弩张。七哥忽然揪住了老徐的衣领,然后许多经营户也上前揪住老徐的衣服,中心这边的人也就以解救老徐和劝架的名义动起了手脚,局势一下就膨胀恶化了。

老徐在推搡的人群里喊话,喝令中心的人不要动手,不要打人,不要管他。秦江南知道老徐的意思,老徐在之前的会议上就说了,这样的群体性事件,最忌讳的就是国家单位的人挥拳头打老百姓,干群关系本来就紧张,虽然这样的单位不是政府的要害部门,但凡是吃财政饭的,在老百姓眼里都是当官的,跟老百姓一动武,性质就变了。秦江南发现经营户那边已经有几个在高举手机拍照录像了。她顿时警觉,这也许是个坑。

她赶紧把兰大懋从亢奋的人群中扯了出来,叮嘱他,说,大懋,你千万不能动手打人,你只要打了人,势态就恶化了。我们这样的人,无根无基,出了事,没人能为我们兜着扛着的。

大懋说,秦姐,你放心吧,我怎么可能打人呢,他们也不是什么恶人,跟我个人又无冤无仇的,说白了,他们也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闹一闹,也不过是出出不平之气。

秦江南望着他点头笑了笑。说完话他们便和在人群里与经营户们拉拉扯扯,吵吵闹闹起来。忽然人群一阵剧烈骚乱,继而一阵尖叫,然后秦江南很快在人缝里发现经营户那边的七哥倒在了地上,衣服上已经鲜血一片了,他用手捂住腰眼,但血还是不断汩汩涌出。

七哥,七哥。经营户们慌了神,彻底乱了阵脚,有几个女同志已经哭了起来。很快经营户那边就有人高声喊叫起来,国家干部打人啦,国家干部打人啦。这几声喊叫把经营户那边的民愤激起来了,几个大汉冲了上来一齐扯住老徐,说,我们不过要你们点钱,你个婊子养的竟然要我们的命,今天要是七哥死了,我们也让你们活不成。

你们给我住手。老徐一反先前点头哈腰的低调姿态,奋力一挣,挣脱了他们的撕扯,脖子往上一扬,多年一把手累积而成的威风此刻全都挂在了脸上,那是一种再要胡闹别怪我不客气的警告。那几个大汉被镇住了。人群稍微安静了些,老徐对身边的老朱说,你赶紧拨打120,先把伤者送进医院,医药费我们先垫付,救人要紧。又转身对小李说,你赶紧去附近的社区诊所,叫一个医生带止血纱布,先把伤者的血止住。快去啊。一旁战战兢兢的小李好半天才突然领会老徐的话,猛地拔腿就跑了。

老徐说,你们放心,七哥只要有一口气,我们就会全力抢救,生命为重,大家为一点蝇头小利争来争去,如果为此把命送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要有长远的目光,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我跟各位打了近十年的交道,我徐某人是个什么为人,各位难道不清楚,这些年经济不景气,生意难做,你们有怨气,这些我都理解,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知道生计艰难,你们自己想想,这些年我为难过各位吗,只有各位给我出难题的,本来这块地就是中心的,一直闲置,是我违规将它挪用了,有时候逢到上级有个检查,要各位遮掩些,各位呢,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张扬,恨不得把音响弄成炸弹。如今也不是我徐某人要收回这块地,是政策不允许,我们又何必要与政策作对呢。我劝各位拿着合同到财务室结账,等将来这儿的图书馆建好了,我请各位来这里品茶读书,都一起享受享受党的好政策给我们老百姓带来的福利。话音刚落,中心这边的几个人倒拍起了巴掌,响了两声,觉得不妥,便又停止了。秦江南他们几个相互对视笑了一笑。

随着那边的七哥倒下,经营户们先前杀气腾腾的愤怒已成强弩之末,没有了出头的人,经营户们很快就心力不齐了,老徐倒成了经营户那边的主心骨了,救护车来了后,老徐指挥东指挥西,安排这个安排那个,累得满脸冒油光。

好在跟到医院去的财务人员回了话,说七哥没什么大碍,虽说流血流得凶,但没伤到致命的位置,养两天就好了。但经营户们似乎已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全无斗志,各人也都明白再怎么铲也铲不出油水来了,不如早结早了。有几个经营户已经到中心财务室结账来了,有几个还想继续抗争,但势单力薄,老徐估计他们成不了多大气候,也并未放在眼里。他们专班组成员陪同老徐回中心的时候,秦江南瞥见背转过身去的老徐微微笑了一下,那一边嘴角往上一提的顿笑,带着胜利的得意也带着不屑的鄙夷,这短暂的不易让人察觉的一笑令秦江南像是勘破了什么。这些公家干部心里对老百姓哪有那么多的真感情,可是说起话来,又句句恳切。秦江南在心里感叹,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虽然按照区里的指示,中心在规定的时间内把场地收回来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还是有几个经营户抱成团去区里静坐,说他们的七哥被人捅了刀子,不能说人没事,就连个说法也没有,要严惩殴打老百姓的凶手。区里自然是责成中心查处,尽快将事情了结,给人民群众和各级部门一个交代。

蹊跷的是这个动手打人的人竟然还很难查,找经营户那边,经营户那边几个举手机录像的,反复看了自己录制的视频,人群一片混乱,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在攒动,七哥流血倒地上的镜头倒是都有,就没有拍到是谁下的手。这一下弄得中心的人都急急撇清自己,说当时发生冲突时,身处外围,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

此时又正值区里即将要召开两会,恐群众借此由头闹事,便又责令中心一周之内交出人来,无论是谁,一律开除。

老徐又是焦头烂额,一天到晚两个眉头像打了个死疙瘩似的。下午召集员工开会,吊诡的是这次大会没让他们几个临时工参加,不让临时工参加的会以前也有过,但不管临时工参加不参加,总归是秦江南做会议记录,可这次连秦江南都撇了。

他们几个在微信群里胡乱猜测。谢君苗说这个节骨眼上,召集体制内的员工开会,不让秦姐做会议记录,完全避开我们临时工,是什么意思?潘杏杏说,难道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秘密吗?他们是在密谋什么?兰大懋没说话,发了一个想问题的表情。秦江南说,别多想。秦江南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早就隐隐有了不安之感。

散会之后,老朱和老王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两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而且都有意不与秦江南打照面,眼神里有一丝丝躲闪的意思。秦江南识趣,便也死咬嘴唇绝不多问。但也大致知道这个会开得绝对有关窍。

不一会儿,兰大懋就在群里说话,说,樊书记叫我下班后去她办公室,她有事找我。秦江南觉得这事越发奇怪了,一群体制内的人开了半天会,会后传达的指示竟然是要找一个临时工谈话。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逻辑。秦江南内心的那点担忧更沉重了。在单位里,一般如果是业务上出了问题是老徐找谈话,老樊找谈话的一般都是思想上的问题,不是安抚情绪就是要求端正态度。兰大懋在单位里说话总是高一脚低一脚,又喜欢褒贬时事,她劝过他多回,他总当耳旁风,如果问题发展到要书记来谈话了,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终于等到下班的点,单位的人都走了。秦江南走到楼梯口又折回来了,她想等兰大懋。转念一想,在办公室等有点不妥,便去了单位对面的咖啡店。她给兰大懋发了信息,告知她在研磨时光等他。

大约一个钟头后,秦江南总算是看见兰大懋走出了单位大门,他的脸色很不好,整个人的情绪似乎处在极度愤怒之中,黑风罩脸。她赶紧从咖啡店跑了出来,在台阶上大肆向他招手,把他招进咖啡店。她叫了两杯廉价咖啡,然后急急问他,老樊找你谈了什么?

兰大懋深吸了两口气,没有回答,像是无从说起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秦江南急得头发都快冒烟了,她说,我叫你平时少说话多做事,不要去议论一些我们够不着的东西,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不会因为你的指手画脚而有丝毫改变的,在旁人的眼里,你就是一个临时工,一个口袋里没有半毛钱的穷小子,一个一眼能望见未来的没有出路的底层社会青年,去高谈阔论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改革,这是一种傻×的行为,没有人会看得惯的,他们只会给你扣上喷子、愤青的帽子。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满足于吃饱喝足洗洗睡的生活,连农妇山泉有点田的日子都算是高攀了。

你别说了,你什么都不懂?兰大懋突然火焰三丈高。他拍了拍桌子,拍得两个杯子里的咖啡直晃荡,一股浓浓的焦苦味儿被激荡出来。他将脖子上的领带拉了拉,已经脱位的领带索性散了架。他说,你知道老樊跟我说什么吗?她要我把此次群体性事件中捅人的事承担下来,要开除我,而且是要大张旗鼓开除我,要对外张贴海报,对上写报告地开除我。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些愤怒,说,当然,也跟我谈了条件,只要我接受,单位愿意补偿我三万块钱,还说等这风声过去了,事情淡化了,我要是还想回来,照样可以回来。

啊!秦江南大吃一惊。在单位鬼鬼祟祟开那个会时,她隐隐想到可能是他们内部在商讨或是指认那天冲突时是谁动了刀子,毕竟上面追得那么紧,势必要交出一个人来。会上免不了激烈的狗咬狗,所以临时工回避,关起门来他们是一家,家丑不可外扬嘛。但她没有想到屏退他们是为了在他们当中挑选最佳顶替人选。她的心里也是有过这样的一闪念,但一想,此事他们几个确实能撇得干干净净,脏水想往上泼也不能够,再一个他们毕竟是临时工,分量轻于鸿毛,哪里能服老百姓的心气。没想到他们真的敢把屎糊在了他们的头上。她为此事的不可思议感到震惊,也为他们的胆大妄为感到震惊。

三万块钱就想打发你?不能够。秦江南同样气愤地胸脯一鼓一鼓的。

那你觉得几万块能打发我?兰大懋反问她。

最起码十万块。秦江南银牙咬碎,怒目圆睁。

兰大懋呵呵一阵冷笑。说,秦姐呀秦姐,你掉钱眼里去了吗?这事是钱的事吗?他们这是对国家对社会对老百姓的作弊行为。

秦江南随口应道,不作弊能及格吗?

兰大懋又说,认这样的事,是要毁我一辈子。人的名誉尊严骨头灵魂不是用来交换金钱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秦江南问道。

兰大懋喝了一口咖啡,说,士可杀不可辱,他们这样羞辱我,我必要把这份羞辱还给他们,我要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这种欺上瞒下营私舞弊的可耻行为,而且这里我也待不下去了,我要辞职走人。天下这么多树,不愁找不到吊脖子的。

秦江南没有作声,她躺在椅子上看着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虽然她也认同此事是对他的侮辱,是欺负人歧视人的做法,她也愤愤不平,义愤填膺,但她的理智一直在线。她手撑下巴,迅速审时度势,她知道兰大懋一个小乡镇里出来的穷教师子弟在省城无根无基,仅靠一腔热血翻不起多大浪来,如果按他的,他去检举揭发,他去告状鸣冤,一个年轻小伙子,不仅耗不起那时间,再一个也未必会有个理想的结果。最现实的,还不如拿钱走人。伤了面子,那就在里子上挣回来。

她冷静地说,此事不要冲动。既然你横竖是一走,穿鞋走和赤脚走是不一样的。

兰大懋沉吟了些许,问,秦姐是什么意思。

秦江南两眼盯着他,说,你知道在我心里,我一直是拿你当亲弟弟,我只想把我觉得对你最有利的方法说给你听,如果你觉得我也侮辱了你的清高,你可以不听姐姐的,就当姐是放了一个屁。见兰大懋神色缓和了,对自己不是那么抵触了,便接下来说,既然是一走,姐希望你穿鞋走,他们开的三万补偿你坚决不同意,跟他们要价到十万。看到兰大懋惊了一下,秦江南笑了笑,说,只要你咬定不松口,他们会给的,就算单位没这钱,但那个真正捅刀子的会把这笔钱给单位,也让那人从此长点记性,捅刀子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说你一个穷小子,一下得了十万,算得上人生第一桶金,拿去创业或是投资什么不好,你还真指望靠劳动发财?

兰大懋捏着勺子一圈一圈搅着咖啡,似乎是在盘算考量。他抿了一口咖啡,吐出一口苦气,幽幽说道,我的奶奶那一辈,赶上饿肚子的年代,为了活命,吃过蛆,我的母亲心脏不好,家里没钱看不起病,听一偏方说吃一颗热的刺猬心脏可以好,她就真的吞下过一颗带血的跳动的刺猬心脏。这些都是令人恶心的东西,可是他们却不得不吞下它,我后来长大,就觉得这也是一种耻辱,可如今,轮到我了,却也一样要吞下一些令人恶心的东西,也一样没有摆脱这种耻辱。我……他讲不下去了,双手突然捂住了脸。而秦江南的喉头也像是卡了一根刺,一阵阵酸辣。她很想握住他的手,给他传递一些慰藉与友善,她甚至想要拥抱他亲吻他,以此缓解他内心的恓惶与无助,可是她怕纠缠太深,会招来些什么,便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等着他自己平静心情。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街面上各种广告灯牌已经放出了光彩。秦江南望着那些变幻莫测的璀璨之芒,觉得时间露出了丑陋的青面獠牙,人生充满虚妄。她一时情绪低落得也想痛哭一场。

在夜幕降临时,他们出了咖啡馆,在门口的台阶上道别。她说了声再见,他也说了声再见,却又忽然转身猛地抱住了她,他在她耳边呢喃,秦姐,让我抱抱你。秦江南心荡漾了一下,她伏在他的肩头落下泪来,她知道,他这一走,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即使有千万种联系的方式,却没有了联系的理由。她有她的日子,他也会有他的生活。紧迫间她生出一种贪婪,她仰起头迎接他俯下来的脸,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了声秦姐珍重,便匆匆离开了。她心中虽有遗憾,却也如释重负。

她一个人走在喧嚣的街头,怅然若失,这种情绪像一颗生命力饱满的种子,在她的心胸里膨胀,令她无所适从。路灯将她和路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然后他们互相踩踏。茫茫人海,她潜在这混乱里,感觉自己犹如一粒稻米,渺小没有根系,只能随波逐流,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又觉得冥冥中被一双巨大的手操控着,身不由己地活着,活得艰辛委屈,活得伤痕累累。

次日,兰大懋果然没有来上班,记得他昨天从单位出来的时候就提了个大袋子,估计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清走了。同事们大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没发什么议论。倒是办公室的小李从楼下食堂吃完早餐,就提着塑料袋子给大伙发礼物,每人一条苗族蜡染围巾,说是休了年假,去云南旅游了带回来的。秦江南才突然想起自那次七哥倒地上,老徐叫他去喊医生来包扎伤口,他那一走,就好像再也没有出现了。她在心里默默震惊了一下。她前前后后又思索了一下,她觉得给七哥下刀子的一定是小李,小李几次跟七哥发生肢体冲突,早就有了恨心,问题是那天老徐为何单单叫小李去喊医生呢,现在回过头一想,老徐心里一定知道是谁向七哥捅了刀子,他叫小李喊医生,是在暗示他赶紧脱身。小李那一刀,化解了矛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给老徐解了围,老徐肯定得保他。如果那天捅倒七哥的是兰大懋呢,老徐会保兰大懋吗?她不知道,但本能地觉得不会。

下午的时候,兰大懋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告知了他与老樊谈判的结果,中心答应给六万,他不想纠缠下去了,接受了这个价格。她虽然为这个结果感到无力,但也没再表达什么,只是祝福他前途似锦,海阔天空。

临下班的时候中心忽然召集开会,说是传达区里什么会议精神。办公室的小李照例把会议记录本递给秦江南,秦江南给推了,满面抱歉地说,我今天抠了一上午的图,手腕实在没劲了,叫别人记录一下吧。小李愣了一下,感觉像是休了一个年假,倒不认识她了。老樊在一旁说,让谢君苗记吧。谢君苗显然不情愿,但领导之命又不能违抗,只能对秦江南瞪眼珠子。

没几天中心的告示就贴出来了,过往群众驻足观看,个个面带喜色,像是打了一场胜仗。秦江南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一片酸楚,又满是鄙夷。她一时也疑惑,真相可能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奢侈品,细想想,真相假相对于吃瓜群众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哪里有愚蠢者,哪里就有谎言。

秦江南是突然感觉到没劲的,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思,对工作也失去了热情,把事情做得说得过去就成了,很多活儿本不该她做的,是以前积极揽过来的,如今她也一件一件推出去了,她觉得做那么多没有任何价值。她的消极和懒散令很多人渐渐对她有了意见,老王多次用话敲打她,说什么单位不养闲人,什么大武汉的本科生研究生如韭菜,人才茂盛,有工作的都要有危机感,地球不是非要有你才能转。话已经说得很敞亮了,但秦江南依然只当耳旁风,置之不理。

内刊出了清样,她要送往处里。这事她本来就抵触,这段时闹情绪,越发不想跑机关,不想见到马博文那张中国特色的假正经面孔。可这是她分内之事,推不掉的,除非是不想要这份工作了。她坐在椅子上把清样校了两遍,挑出了几个小问题,拖拖拉拉挨到四点钟才起身,下楼梯不留神又崴了脚,疼得连站起来都吃力,还是门卫把她扶起送回的办公室。这样一来,清样是送不成了,老王扫视了一下办公室,拿起一本书在桌上一阵拍打,然后操起秦江南桌上的文件夹,说,那秦大小姐就好好养伤呢,我王老妈子去替你跑一趟。秦江南被话激得面红耳赤,老朱迅速起身,从老王手中夺下文件夹,笑着说,我去吧,我去。老王说,你去?别搞笑了。当然最后老王和老朱都没去成,老徐派了办公室的潘杏杏,潘杏杏在群里发牢骚,质问秦江南是怎么回事,怎么净连累自己人。秦江南说脚崴了,动不了。心里也想不通,老徐为何派潘杏杏去,潘杏杏做财务的,跟这根本就挨不上边。她只觉得老徐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请了两天假养了一下脚伤,秦江南再去单位时,就感觉单位的气氛怪怪的。倒不是针对她,而是对潘杏杏,她能明显感觉老徐老樊对潘杏杏的异样感,遇着了都绕道走的厌恶,老王老宋她们也是在背后对潘杏杏嘀嘀咕咕。她悄声问老朱,老朱只摇头,摇得讳莫如深,她不想问老王,但不搞清楚,心里又不能释疑,便向谢君苗打探。谢君苗说,潘杏杏是个大傻子,那天她替你去处里送资料,说老马在接资料的时候,捏了她的手,让她恶心的同时又受了惊吓。你说恶心了就恶心了吧,不作声就行了,结果她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一路气鼓鼓地回来,一回来就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老马,说他是臭流氓,那双肥手,像猪蹄子一般,居然也敢打她的主意。她把她那双手用香皂洗了半个小时。她这一闹,中心里的人肯定早就把话传到处里去了。很奇怪,也不知道怎么了,中心里的人就突然对潘杏杏冷了起来,都把潘杏杏当笑话。潘杏杏自己郁闷死了,自己好端端吃了一个苍蝇,不仅没人安慰她,反倒觉得她是在出丑弄怪。

怎么会这样?秦江南纳闷。

谢君苗阴笑一下,问道,你送资料送了那么多趟,马博文有没有这样对你啊?

她淡然一笑,说,有啊。被我扇了一耳光,就老实了。

谢君苗说,我呸。呵呵。

她便跟着呵呵。

手机在她兜里响了一下,她们便终止了谈话。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一看,是马博文的,他问她上周怎么没来处里送资料。她说脚崴了。他回了几个流泪的表情。她一下觉得无比恶心,便赶紧删除了。她一想到在那个暖气十足的办公室里,他试探性地捏潘杏杏的手,那下作的样子,便要作呕。他睡了她,还想睡一睡潘杏杏,他恨不得尝遍所有女人。这个下三烂的王八蛋。同时她也恶心自己,感觉自己像是被玷污了一样。

潘杏杏好像有点迁怒于她,在卫生间碰见了,掉头就走了,饭堂里吃饭也不跟她说话,凡是她的话,潘杏杏就不接腔。秦江南想劝解一下她都不能够了,便也只得随她。她是真心不觉得她做得不妥,对于这样的龌龊,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样的丑陋,有什么要为之遮掩。当然会做人的,精明的做法是可以声不做气不出,像她自己这样,可近段时间她对自己是厌恶的,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忍辱负重,她觉得自己活得像只狗一样。她从心里很欣赏潘杏杏的傻劲,一个敢揭穿领导臭流氓本质的姑娘,漂亮又干净。

天已经越来越冷了,办公室的空调一般都是三十度,暖和得让人哪儿都不想去。可是内刊出出来了,还需往处里跑一趟,上次脚崴了没去成,这次总不能再崴脚。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冬天温暖的办公室和夏天凉爽的办公室所营造出来的气氛很是不同。马博文的办公桌上放了一盆水仙,开了两朵花儿,在暖气的熏陶下,幽幽散着香气儿。为了防暖气泄漏,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马博文这次一改往日佛爷似的面孔,对秦江南点了点头,还问了一些题外话,例如她是不是党员,有没有入党的想法,要她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还说他会跟中心樊书记打招呼,要发展像秦江南这样优秀肯吃苦的年轻人入党。秦江南一一作答,然后起身告辞。在出了机关大门后,她依然收到马博文的性需求信息。这次她没有了任何心理较量,直接删掉走向了公交站,刚好是自己要坐的公交车,便赶着上去了。

回到中心后,她收到他的信息,是一个问号的表情。她没有回复,接着他又发来一条微信,问她,你在哪?她想了想,回复了一句时髦的梗,我在人民广场吃炸鸡。然后心里的恶心之感莫名翻江倒海起来,便直接将他拉入了黑名单,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对他进行了屏蔽,如果工作上的事情,他可以通过中心的电话来传达,她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私人联系。她长长吐了一口气,这龌龊的狗男女关系该有个了结了。她想。

 


虽然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种潜隐的不安感,但一直也都身心安泰,没什么事发生。进入腊月了,上班的路上抬头望望天,总能看见各家各户阳台上晾晒的腊肉腊鱼,空气里都是一股肉腥味。又要过年了。秦江南在心里感叹光阴易老。上班还是照常懒散,老徐跟老樊已经对她冷淡很多了,似乎也在暗暗扛着劲,你不是不想做事吗,行,很多事儿也都不再分派给她做,大有晾一晾她的意思。秦江南也嗅出了一点危机,可一时也不想妥协,就那么软软地抵抗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抵抗什么。她每天都处在郁闷压抑中。

办公室的老朱在老王不在的时候跟她谈过一次心。老朱说,我正在办内退,想离开单位,过几年自己想过的日子。这事倒令她诧异,问,怎么了,这不是好好的吗?难道这几年你过的不是自己想过的日子?老朱苦着脸略笑了笑,说,说的话也不是自己想说的话,做的事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这哪里算自己想过的日子?转而又对秦江南说,小秦啊,你们看着我们安逸,我们看着你们洒脱啊。

秦江南的心里微微颤了一下。她对老朱说,朱老师,你内退是因为马博文的原因吗?照他的趋势,往后,他有可能是处长,还有可能调到区里、市局里,他站的位置总比你高,他就总能拿捏住你,所以,你选择提前退休是吗?

老朱没有接茬,喝了一口茶,往纸篓里吐出几根茶梗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说,我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我老婆身体不好,我得照顾她,再加上办了内退,也就很少来单位了,咱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给你写了一幅字,字不好,同事一场,做个留念吧。

秦江南双手捧过老朱的牛皮信封,诚心诚意谢过,也为老朱的一番话感到情温肠热。想到老朱这一走,办公室里会更加无趣,心里满是不舍。她也想给老朱送个东西做纪念,现买是来不及了,也显得做作,翻箱倒柜一番,翻出一个竹制的笔筒,还带着密密的竹根,记得是单位一起组织旅游,在景区里买的,当时买的时候好像是想着要送给老朱的,所以才放在办公室,估计后来忘掉了。她把笔筒送给老朱,老朱倒也满心欢喜,说,这真是,这种带根的笔筒,我还真想谋一个呢,这倒是有缘了。

老朱与她道别后,她打开信封,将老朱的字展开,是草书:笼鸡有食锅中煮,野鹤无粮天地宽。她一字一句念着,心里竟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意了。

老朱走了没几天,邻区闹腾出了一桩大事,一位文化局局长利用上班时间与女下属开房的视频被传到了网上,很快那位局长就受到了处分,下了课,那位女下属经查是一名临时工,说是这位临时工纠缠的局长,给局长下的套,视频也是她自己传到网上的。在例会上说起这个事件时,秦江南、谢君苗和潘杏杏仨面面相觑,谢君苗说,巧了,一到出了关键性的问题了,一查都是临时工惹的祸。但没几天,也就是过小年的时候,下班后,老樊将她们仨一齐叫进了办公室,首先是肯定了她们的成绩,然后传达了处里的决定,说是受邻区事件的影响,处里决定解聘所有的临时工,还说处里的临时工和兄弟单位的临时工都走了,中心是本想着把年拖过去再宣布此事,可处里催得紧,所以只好如此。谢君苗和潘杏杏一时泪眼婆娑,潘杏杏不住地问老樊,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别的局出的问题,为什么会牵扯到我们单位,别的临时工出了事,为什么要无辜牵扯到我们身上。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秦江南冷冷一笑,从老樊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将自己的屁股赶紧弹起来,然后扭头便走了。出了单位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天阴得厉害,冷得啃手,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雪。她翻了翻手机,上面真的显示有暴雪橙色预警。

又没有了工作,她是走了一段路之后才逐渐明白问题的严重性的,她的心里像是绕了一团麻绳,处处都是疙瘩。她不想那么快回家,失业了,她像是少了某种支撑,对家人生出愧疚,没有勇气去面对儿子和丈夫了。从单位到家,她平常要坐四十分钟的地铁,这次她想一步一步走回去。

雪果然下下来了,一团一团的絮子铺天盖地的,很快树上车上房子上和衣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街道异常冷清,平时热闹的街市如今全都落上了卷闸门。在城里的外地人都回老家过年去了。街上行人也不多,稀稀拉拉的,空旷的马路和荒无人烟的城市令秦江南感到些孤苦无依,内心一片伤感。

走在长江大桥时,她被一股怒气冲着,想掏出手机翻出马博文的电话,将他臭骂一顿,想想又觉得无聊,再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瓜葛都是恶心的了。她一个人像游尸一般行走在桥上,每走过一个岗哨,武警战士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桥还没走完。长江两岸的灯光倒影在江水里,波浪将这些璀璨的五彩打成一片破碎。她怔怔地望着长江,仿佛那碎片的彩色中隐藏着另一个繁华的琉璃世界。不一会儿就有武警过来,他们可能以为她是要寻短见的,她害怕这种陌生的询问和关怀,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子踽踽前行。

雪越下越大了,从江面上刮过来的风像刀子,吹得人生疼。她的手机响了,是老公打来的,可能是问她怎么还没回家。她挂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场晚归。他的钢厂年后就要并购,他十有八九也会下岗,这么些年了,单位也没有给他们买过任何保险,失业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经济收入,要吃老本,这日子怎么过?

进到小区门,电话已经在兜里响七遍了。可是她还是没有胆量回家,她坐在白雪覆盖的木椅上,仰头看着自家的房子,七楼,当时买房的时候,是她坚持要买这个楼层的,七上八下,讨个好意头,想让日子蒸蒸日上,更上一层楼。那是对生活的美好祝愿,那是她的理想。如今她仰头望着这七楼,心里却一阵苦涩。

楼层里亮着灯光的人家不多,漂泊的都市人大多也回老家过年去了。但她家的客厅还亮着灯,厨房也亮着灯,有炸藕夹的香味飘散出来,那是她过年最喜欢吃的武汉小吃,她老公每年都给她炸。闻着这香味,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奔涌而下。


原刊责编:石一枫

插图来自网络

本期微信编辑: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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