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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老北京春节的压轴大戏 | 元宵节

当代 2023-02-1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生活书店 Author 肖复兴


在老北京,上元的灯,东风夜放花千树,曾经是多么辉煌灿烂。如果没有最后这样辉映整座京都的灯节,就像一出戏没有了名角出场唱的出彩儿的压轴戏一样,春节是无法落幕的。
——肖复兴


上元灯记

文|肖复兴


对于我们中国的春节,我一直怀有敬畏和好奇。传统的春节,正式开始都是从除夕之夜燃放鞭炮起,到上元节即正月十五元宵节看花灯止。一是震天的声响,一是绚烂的灯光,将春节这一幕大戏渲染殆尽。
我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声音和色彩作为春节的一头一尾呢?没错,最初这都是农业社会里人们对于未知世界的天神的膜拜和祈祷。那么,这种膜拜和祈祷的表达,为什么选择用声音和色彩,去响彻和映衬节日首尾的天空呢?
有时候我想,这会不会和我们传统的婚礼仪式有相似之处呢 (或者我们的婚礼仪式是从庆祝春节的方式中学习来的)?从鞭炮与唢呐锣鼓点儿齐鸣开始,到新娘新郎点燃红蜡烛、掀开红盖头的洞房花烛夜为止,也是以欢庆的声音和喜兴的彩色作为一头一尾。只不过,婚礼的一天浓缩了春节从除夕到十五的十几天而已,像是缩写版,让人生和节日有了呼应和契合。
真的,鞭炮和彩灯,一直都是悠久历史中我们民族喜庆节日里两种最富有代表性的象征物。我一直认为,这里面因为有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才使得我们的春节格外具有特色。
在老北京,上元的灯,东风夜放花千树,曾经是多么辉煌灿烂。如果没有最后这样辉映整座京都的灯节,就像一出戏没有了名角出场唱的出彩儿的压轴戏一样,春节是无法落幕的。真的像是一出大戏终于落幕了,满场掌声响起来了,满场观众站起来了,满场灯光一下子亮起来了,那种灯火通明的感觉,就像天光璀璨,就像天光猎猎,就像天香浩荡。哪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节日的铺排,有我们这里的春节从除夕到元宵节这样的堂皇?
在老北京,上元灯节最早起于宫廷而逐渐流入民间,最辉煌要数明朝了。明末清初时,有竹枝词写出那时的辉煌:“八宝龙灯午门回,烟光玓瓅白花台。夜明珠挂通明殿,烧海仙童月下来。” 那时,灯节已经从皇宫里闹到了闹市中心,内城灯市口、地安门、东四牌楼一带,是灯海和人海交织、搅腾得最为热闹的地方,所以,才有了灯市口这样的地名,一直传到今天。
从清朝到民国,随着前门一带商业、交通和娱乐业的繁荣,灯市转移到了前门和琉璃厂一带。清竹枝词“细马轻车巷陌腾,好春又是一番增。今宵闲煞团圆月,多少游人只看灯”,说的是前门的盛况;“琉璃窑厂路西东,人在红云绛雾中。骄马如龙车似水,衣香鬓影惜匆匆”,则把琉璃厂的灯市写得更是热闹非凡。
在前门,灯火最为灿烂的,要数廊房头条、大栅栏、西河沿和西打磨厂这几条街,其中最热闹的要数廊房头条。廊房头条原来又被称为灯笼街,短短的巷子里,最多的时候曾经集中了二十多家灯笼铺子,可以说是鳞次栉比。可以想象到了灯节,那里各 家灯笼铺子张灯结彩、纷纷亮出自家绝活儿时争奇斗艳的情景。清竹枝词“已无画鼓犹闻笛,只有红灯不见尘。彻夜喧阗浑似昼,点灯人即卖灯人”,说的就是那样的情景。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到前门看灯,是春节节目单上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节目,也是最后一个节目。老北京人,一般管这叫 “逛灯市”,或者叫“闹花灯”,也有叫“踏灯节”的,民国竹枝词里就有“银烛影中明月下,相逢俱是踏灯人”。无论是一个“逛” 字,还是一个“闹”字,或是一个“踏”字,都体现了那时灯节的张扬劲头。我以为,只有立春被称为“咬春”“打春”“踏春”,才能够与之比拟。那种带有强劲感情色彩的动词,才配得上如此火爆的场面和劲头——类似西方的狂欢节吧?清末曾经有一首竹枝词说“二十四番芳信外,更添一番试灯风”,更是把上元时看灯升华为我国节气的第二十五番花信。上元灯火璀璨,确实是别一番如花盛开。


小时候,我家住前门楼子东边的西打磨厂胡同,上元夜也是灯火热烈的地方之一。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曾经住过的这条老街,尽管这条老街的西半截已经被改造得面貌一新,但现在叫草厂三条的新马路(拆掉了原来的墙缝胡同)以东,还有不少老房子,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但是还看得见我们大院大门口房檐上挂灯的铁钩子。顺着老街望去,一排稀疏零落的院子,钢灰色鱼鳞瓦的房檐下,一溜儿生锈的铁钩子,间隔半米左右排列在那儿,弯弯地翘着,老式古朴的造型。快一个世纪过去了,它们依然残存,诉说着昔日的灯火辉煌。
我佩服中国人的智慧,简单的一盏盏灯,在我们手里,可以变化万千,展现着丰富无穷的想象。《京都风物志》中,这样记载上元灯:“其灯有大小、高矮、长短、方圆等式,有砂纸、琉璃、羊角、西洋之别,其绘人物,则列国、三国、西游、风神、水浒、志异等图,花卉则兰菊、玫瑰、萱、竹、牡丹,禽兽则鸾凤、龙、虎以至马牛猫犬与鱼虾虫蚁等图,无不颜色鲜美,妙态纯真,品目殊多。”
此时,人们已是“看灯不是灯”,更多象征意义和美好祈愿寄托在了灯里面。缤纷的灯光幻影里,有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审美、性情、志趣、祈愿与民俗诸多方面,众多的灯汇聚在一起,就是一部小百科全书呢。
那时候,除了大栅栏里火宝塔那样的巨型彩灯和廊房头条口谦祥益那样有钱的商铺外悬挂的富丽堂皇的宫灯之外,一般看见的,更多的是走马灯和一种叫作“气死风”的灯。
民国竹枝词“剪纸为轮制造精,飞绕人间不夜城。儿童更爱团团转,车驰马骤却无声”,写的便是最常见的走马灯。《燕京岁时记》里说:“走马灯,剪纸为轮,以烛嘘之,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可见靠的主要是灯里面一柄用铁丝绑着的可以转动的纸伞,和蜡烛点燃后造成的冷热空气的流动,让灯上的各种画面转动起来。走马灯,有大有小,大的九面或十二面,小的四面。大者,灯的四周可以工笔细描西厢红楼,转起来便如旋转舞台,成了连贯的一出戏,只可抬头观赏;小者则可以提着满街跑。
对于“气死风”,民国竹枝词也有记述:“一路两旁竟是灯,白蜡却居细纱中。任凭风吹偏不灭,原来它要气死风。”其实,一般的“气死风”,只是一种简单的圆形或椭圆形提灯。说它“气死风”,是说你提着它怎么跑,风也吹不灭。当然,这是夸张,这只不过是种纸做的灯笼而已,跑不了多久,只要风稍微一大,里面的蜡烛一歪,灯笼就着了。不过,这种“气死风”,一般物美价廉,有各种图案和造型,其中金鱼灯最受老幼的欢迎,老人图它个年年有余的吉利,孩子则图它好看,玩着痛快,即使最后被风吹得呼呼地燃着成一个火球,也会让孩子在大呼小叫中获得一种难得的快乐。
《春明岁时琐记》一书中记载,正月十五还有一种冰灯,说是:“最奇巧者为冰灯,以冰琢成人物、花鸟鱼虫兽状,像冰,以药固之,日久不消,雕刻玲珑,观者嘉赏。”夏仁虎在《旧京琐记》里也说:“有冰灯,镂冰为之,飞走百态,穷极工巧。”难怪那时有竹枝词好奇地写道:“冰能做灯真奇怪,并且还能各形态。” 不过,这种冰灯,打我小时候就再也见不到了。如今,想看冰灯,只能到密云的冰灯节上看了。
很多上元节的花灯,如今都见不到了。当年米家灯很有名,曾经看到不止一首竹枝词里说到它:“堆山掏水米家灯,料丝图画更新兴。”“裁纨剪彩贴银纱,灯市争传出米家。”据载,这是一种以细绢为面、骨架以铁丝线掐制而成的精致花灯。清人有词专门咏米家灯:“百尺冰荷可喜,况满壁,尽张罗绮。剪縠为栏,堆纱作树,不数米家山水。”并特意做注:“有灯为宛平米氏所制,堆纱叠縠,做山水花鸟人物。”如此繁复,猜想价格不菲。


这种米家灯,我没有见过,何时渐渐失传,我不知道。只知道在廊房头条有制灯的老字号华美斋和文盛斋,当时非常有名。这是两家老店,开业于乾嘉年间,一直开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公私合营为止。旧时京城做灯笼的人,大多在这两家学过徒,这两家可谓北京灯笼业的“黄埔军校”;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珠市口附近的水道子那儿有北京宫灯厂,制灯也是满北京城数一数二的,可以说是这一脉的延续。但是,再没有见到一个厂家可以制作米家灯这样的花灯了。
清末有一首竹枝词这样写道:“四门斗簇九莲灯,故事纷从盒 子生。五夜鳌山真照眼,却忘天上月长明。”这四句诗里,写了三种灯:四门斗灯、九莲灯和鳌山灯。诗后有诗人的自注:“鳌山灯尤奇丽生动,然所费不赀,奢而无益,殊甚也。”九莲灯见过,但鳌山灯和四门斗灯,我没有见过。
在灯节里,除了观灯,看放花盒子,即上述“故事纷从盒子生”的盒子,也是一种讲究。《春明岁时琐记》里有详细的描述:“豪家富室,演放花盒,先是市中搭芦棚于侧,卖各色花盒爆竹,堆挂如山,形式各目,指不胜屈。其盒于晚间月下,火燃机发,则盒中人物花鸟,坠落如挂,历历分明,移时始没,谓之一层大盒,有至数层者,其花则万朵零落,千灯四散,新奇妙制,殊难意会。”
《春明岁时琐记》里说的演放花盒子是富人的专利,还真是那么回事,没钱的人,只能围观看个热闹。我小时候,看过这种花盒子,是在大栅栏,同仁堂和瑞蚨祥的店家大门口:放这种花盒子前,早早就围拢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像看一场大戏一样,等待着看个热闹。这也是商家聚拢人气的一种办法。那是一种把烟花、 鞭炮和灯合在一起放的玩法,三者结合,彼此呼应,相互的功能与作用整合在一起,算是鞭炮和花灯的升级版。
民国时有写放花盒子的竹枝词:“九隆花盒早著名,美丽花样整四层。若问四层为何物,一字一楼二连灯。”这里的“一字一楼”,“楼”说的是花盒子的层,指的是每放一层的时候,会从盒子里飞迸出一幅大喜字,类如福禄寿喜之类的拜年话;这里的 “灯”,就是最后出现的花灯照耀,应合着上元灯节的喜兴。
当年北京城做花盒最有名的店铺,不是诗中所说的九隆堂,而是吉庆堂。这是因为吉庆堂老掌柜,曾经专门为慈禧太后做过花盒,还进宫里放过,因此被赐予六品顶戴。他的最得意之作,是一个九层高的大花盒,那花盒里绘有彩画,含有机关,一层层并非一般的花盒只是单摆浮搁的热闹、彼此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它的一层层则如链条一样紧紧连接起来,就像一整出连台本的大戏,点燃之后,每一层纷纷升腾,一层落下的是戏里的一个场面,这个场面和下一个场面犬牙交错,如层层剥笋,如环环相扣,如 叠叠生波,最后是一团团灿烂的灯火。那场面,别说让老佛爷看呆了,搁到现在,就是想想,也是分外绚烂夺目、令人向往的。不知道这种做花盒的高超技术失传没有,也许我见识浅陋,不知这令人叹为观止的花盒,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出现在我们正月十五的灯节里。
当然,那时候我们孩子,是买不起这些名家出品的花灯和花盒子的。记得小时候,即使再便宜的“气死风”灯,我也只有看的份儿,便只好用彩纸自己糊个简单的灯笼,在里面插上支红蜡烛,拎着它满院子、满街地跑。
我儿子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如法炮制,帮助他用竹篦儿绑铁丝,在外面糊上一层彩纸,做过这样简单的纸灯笼。他照样提着满院子疯跑,一直到灯笼里的蜡烛歪倒,把灯笼点着为止。他跑回家冲我喊道:“爸,再给我糊个灯笼吧!”我对他说:“等明年这时候吧。”孩子的游戏,这才依依不舍地算是结束,上元的灯节连同春节,也才一起恋恋不舍地到了尾声。
2011年2月初稿
2018年2月改毕

选自《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插图均为丰子恺画作,来自网络


稿件初审:于文舲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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