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海阔天空|新刊预览
紧邻口岸的渔农村,因缘际会下成为夹在港深两城之间的“飞地”,接纳了形形色色从社会缝隙间走出的流动者与边缘人。小说家借田野调查的视角,留存了他们的行迹与心曲。
海阔天空
——渔农村人类学调查笔记
邓一光
渔农村地处皇岗和福田两个口岸之间,与新界落马洲一河之隔,面积0.12平方公里,户籍居民五百多,实际居住者五万多。河叫深圳河,河水从福田和落马洲之间蜿蜒穿过,经南海天眼的深圳湾汇入伶仃洋,两岸居民多是亲戚,千百年以前是,现在生疏了不少,但还是,他们隔着河拉家常,不用扯着喉咙比赛脖颈上的青筋,正常说话就能听清。
“咩时候放关?再封落去生意都拾笠了,水都冇得饮了。(内地什么时候放关?再封下去生活没得做了。)”
“得闹帮你问下,有消息话你知哪。(有机会替你问问,得到消息告诉你。)”
我第一次站在深圳河岸边,听到河两岸一对亲戚对话,就是这两句。香港的亲戚埋怨封关太久,生活不方便,内地的亲戚从容,拿香港的亲戚开玩笑。
渔农村的规范称谓是深圳市福田街道渔农社区,只是村里人习惯了旧时名称,仍然“渔农村”“渔农村”地叫,外面人也跟着叫,于是就有了两个叫法。
渔农村早先也不叫渔农村,叫蚊州岭。1858年,德国传教士黎力基(Rudolph Lechler) 在龙岗李郎村修建教堂时,来蚊州岭考察,拍过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蚊州岭莺飞草长,山丘连着大片湿地,那是蚊州岭存世的最早模样。
早年间深圳湾鱼虾多,珠江口一带的渔民在海湾里捕鱼,每次都满载而归,有些渔民不愿舟楫劳顿,索性在蚊州岭搭个棚子住下,于是蚊州岭就有了人烟。后来,有位叫魏达明的旧时军官来蚊州岭盖庄园,安度余生,他看出这里渔产丰饶,就成立了一家渔业公司。上世纪四十年代,日军攻打广州,番禺、东莞和中山一带的难民经此地逃难香港,一些人住了下来,三年后日军攻占香港,不少港人又逃来这里,成为新居民。所以,渔农村和别的村不同,是有名的杂姓村。
我从暨大毕业后,因专业不对口,兜兜转转几年,2017年转到福田区科技局。人类学在深圳是冷门,深圳的大学本来就不多,没有一所设有人类学专业,极少的几位学者,基本待在专业不对口的教研室,偶尔夹着资料包,闷头憋脑搭乘轨道交通去香港找同行聊天,说点苦闷的话。后来疫情来了,深圳人过关待遇被收掉,就只能待在学校图书馆,研究人类在病毒环境里能创造什么样的文化制度之类没人关心的课题。民间有个人类学博士Mary Ann,她是长岛人,中文名叫马立安,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两年主编了一本《向深圳学习》,比体制内学者活跃。相比之下,我这个同专业的年轻人既无成果,又无方向,很难安排岗位,能落在科技局,已经是造化了。
2017年小寒那天,我去科技局报了到。就在那个月深港两地政府签署了《关于港深推进落马洲河套地区共同发展的合作备忘录》,备忘录涉及落马洲河套九十九公顷“飞地”协同开发,福田和皇岗两个口岸被划进“深港科技创新合作区”,渔农村夹在福田和皇岗口岸之间,就是说,它在开发区域内。
我在科技局没有什么事情做,科技不是我的专业,起草法律法规和地方政策文件、统筹前沿技术和社会公益性技术研究、组织经济社会重要领域关键技术攻关,这些事情我都插不上手,入职后,只是在本区科技成果验收中做了点文书工作,在国际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上打了几天杂,然后就被派到区科普工作和全民科学素质工作领导小组帮忙,做点科普宣传推广文件的起草工作。这样混了两年,到2019年7月1日,《深化粤港澳合作推进大湾区建设框架协议》签署,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正式确立为国家战略,几个月后,我被抽调到区里的联合工作队,分到渔农村工作组,做港籍居民人口资料调查统计工作。
我的上司有点兴奋,他问我记不记得艾伦·麦克法兰教授怎么对我说的。我当然记得。麦克法兰教授是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终身院士,不久前他和妻子来深圳,区里让我参加接待,主要任务是陪同在领导身后,如果教授的问题里涉及人类学内容,随时提醒领导,同时提供交流思路,相当于台词提示。教授知道我和他是同一专业,认真地对我说,你们的城市太年轻了,想培养出一个优秀的未来人类学家,需要找到一个像汉朝张骞那样的旅行家,或者像你的老乡梁启超,把世界当作一面镜子,不然你就转专业去工厂做代工,别耽误了生命。教授的话于我是羞耻,我的上司没听懂,他觉得我在国家大湾区战略中为他争来了面子,他对我说,生命的价值是绽放,他给我普及在地知识,“改革开放”进程中有两个著名的“第一爆”,一个发生在1979年10月4日的蛇口工业区建设中,另一个发生在2005年5月22日的城镇改造中,后一个地点就在渔农村。
“你去再来一爆,爆出深港合作的大好形势。”上司意气风发地向我宣布指示。
我不便回复上司的怂恿,倒不是因为深圳人对1993年8月5日的清水河大爆炸记忆犹新,谈炸药色变,而是我意识到,上司高兴的原因并非管制物品的合理利用价值,是我终于能离开他的视线了,我不能把他的意思揭穿。
正式上门采集信息前,渔农村社区给工作组做社群背景辅导,告诉我们,渔农村本地佬少,租客多,港籍居民5267人,一部分是在深圳河两岸为生计劳作的工薪族、和工薪族抢朝霞争露水的过境学童,一部分是睡到大天光,趿着人字拖去村口茶餐厅叹早茶的寓公,另外还有114位外国人。这些租客是社区熟悉的陌生人,他们既不参加社区活动,也不愿意配合信息采集。社区负责人特别警告我们,港人是渔农村治安案件的主角,打架斗殴、借酒滋事、撒泼赖账的案件不少,执法警方常常被他们指责不懂法和不文明,工作组要严格按照程序工作,不能惹出麻烦。
在我的经历中,港人多数有文化、讲礼貌、热情助人、勤勉上进、恪守法规,所以我不太相信社区负责人的说法,谁知一进入工作,社区负责人的话就应验了。渔农村的港人确实不像我经验中的港人。我遇到的第一位港籍居民叫蔡某擎,是港深科技孵化机构青年创业者指导师,早年在深圳做双年展和古村落保护,十几年中,他把港岛的住宅换到九龙,九龙再换到新界,最后索性住进了渔农村;他一口拒绝我采集他的信息,理由是作为世界人,他不隶属于任何固定社区,除非我证明他无权在渔农村居住。我遇到的第二位港籍居民是内地优才入港女艺人,按照约定,我不能公开透露她的身份信息,她和公司解约后在渔农村躲债三年,我上门时她很紧张,要求我不要记录她一个字的信息。我告诉她,这是管辖地政府的工作,请她配合。她很强硬地说,大陆奈我唔何(管不了我。)。
我遇到的第三位调查对象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黄缊纶先生。
深圳城市改造“第一爆”后,渔农村260名村民押地做了股份公司股东,搬进最早的商品房金地名津小区,手里有房产补偿,年终有分红,不缺钱,陆陆续续搬走了不少。黄缊纶先生祖籍蚊州岭,没有渔农村户籍,他那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新房入伙时,他从一位移民新加坡的亲戚手上买下的,在调查分类中,他被列为回流居民。
第一次去见黄缊纶先生时不顺利。敲开他家防盗门,他在门后探出半张脸,眼神中透露出冰冷的陌生神情。他有一张粤剧三正生的标志脸,美目阴郁,不开口让人以为是江南少年,完全看不出1967年生人的样子。我向他礼貌地介绍了上门调查的原委,希望没有打扰他。他冷冷地说,打扰了。我不想放弃,说了类似“支持香港融入国家发展大局”的话。他冷笑一下说,关我咩事?我改口解释,我的工作是为“制定完善便利香港居民在内地发展政策”提供调查素材。他又冷笑一下,说,咁好(这么好。),你不如直接讲,大陆又来一轮新嘅城市基建狂潮,产业大转移好哪。
我被戗在那里,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国家战略不是我制定的,但我的工作确实和这个有关,简单说,沿深圳河一带聚居了大量港人,政府要在港人聚居区全面接入符合香港社会生活习惯和方式的管理机制,打造一个服务香港人才、服务科技创新的国际化特别生活社区,如此严肃的话,总不能隔着一道栅栏门说吧。
那天我没能进门,被结结实实阻在门外。
我的第一次突破,是在工作连续受挫,几乎无法推进时发生的。那天我碰了几个软硬钉子,沮丧地踩着余晖准备回住地,一辆保姆车在村口寿桃雕像前停下,从车上下几位穿校服背书包的跨境学童,其中有位胖乎乎、年龄大约八九岁、模样可爱的学童看见我,朝我跑过来,大方地用白话和我说,她知道我是谁,在干什么,她暂时不想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可以叫她的英文名AP,或者叫她的昵称“烧鹅皇”,她愿意让我记录下她在粉岭神召会小学读三年级的资料信息。她说上面这些话时,不断摆弄挂在脖子上的证件袋。我意外地惊喜,沮丧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真的勾下身子闻了闻她的头发,看看有没有用来烹制烧鹅皇的麦芽粉味道。
几分钟后,我对AP做完信息采集工作,知道她是“双非”学童,就是父母闯关香港生下的孩子,阿爸跨境揾工,在新界北区一家数码公司做芯片工程师,阿妈在家做师奶,俩人来自英雄城南昌,既不是港人也不是深圳户籍,像她这样的“双非”学童在香港中小学生中占百分之三。
AP一笔一画在“纪录资料人”一栏签了字,熟练地按回伸缩笔尖,笔还给我。我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
我以为这件事情结束了,谁知第二天,一份更大的惊喜等着我。
那天我的工作照样没有任何进展。下班前,我在村口和社工小汤说话。小汤告诉我,黄缊纶先生不是寻常人物,作为工商界人士,他曾入围1996年香港国际青年商会十大杰出青年评选提名,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这个信息让我精神一振。渔农村港人多数是深圳河两岸的求生计者和回乡养老者,社会背景和经济条件说不上多好,黄缊纶不同,工商俊杰,青年人的偶像,怎么会躲在渔农村?我决定啃下这块骨头。
我和小汤正说着话,两辆学童车驶到村口,学童阿姨照顾学童们下车,AP也在其中。我向AP招手示意,没想到,她居然带了三个学童朝我跑来,跑近了,她骄傲地告诉我,她帮助我做通了三个港宝的工作,他们愿意告诉我自己的资料。
“他是荣仔,她是火囡,他是阿星。”她一个个向我介绍三位学童。
我喜出望外地从文件包里掏出登记纸和笔,为三个港宝做资料录入。资料录完,三人回家了,我问AP,能不能接受一杯村口奶茶店的桃胶奶茶做酬谢。AP皱着眉头说不能,我是陌生人,要是没有公家身份,她不会和我搭腔。我有些尴尬,表示理解,问她可不可以用普通话和我说话,告诉我她每天两地跑,觉不觉得累。
“累,但好高兴。”AP换了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不能在内地上学。”
“懂,”我知道跨境学童分三类,父母是港人但住在深圳的叫“港宝”,父母一方是港人的叫“单非”,父母都是内地人的叫“双非”,我不想惹AP敏感,特意选择了词汇,“你是港宝,要在香港读书。”
“你不懂。”AP从我手里取过那三张纪录纸,把纸角的皱褶仔细抻平,再还给我,一副大人口吻,“爸爸妈妈说,我要早点融入族群。”
我在想“融入族群”指什么,AP见我发愣,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宣传册给我看。那是大埔一家寄宿家庭,漂亮的海滨双泳池别墅,有篮球场和网球场、瑜伽室和花园。她告诉我,寄宿家庭里有保姆照顾,保姆车送到学校只要十几分钟,她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她决定中学读寄宿,不再回内地。
“难道你不想爸爸妈妈?”我问。
“想,但要忍着。”她懂事地说。
“为什么?”
“毕竟等我长大之后,同爹地妈咪系两个家庭。”她想了想,用回白话说,“我系我,佢哋系佢哋(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我愕然,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
为了报答AP,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赶到福田口岸去送她过境上学。
天还没亮,城市的灯火好像都奔口岸而来了,那里灯火通明。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过境学童,他们在学童阿姨的照顾下聚集在关口,等待通关,有的跑来跑去地疯耍,有的站在那里摇晃着身子快要睡着了,阿姨一个个去拍醒他们。看见我,AP很高兴,跑过来告诉我,她每天六点起床,赶最早一班过境,叶太保姆公司的校车等在关口那边接她去学校。我问了海关女警,女警说每天从深圳过境的学童有近三万,这会儿是第一波高峰,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多还有两波,口岸专门设立了学童通道,过境很快。
和AP在关口挥手告别后,我赶回渔农村,去了AP家。AP阿爸这周工作忙,没有返深,阿妈是位性格安静的中年妇女,前小学教师,把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她把早上给AP做的菠萝包端给我,请我尝尝,申明AP早上只吃了咖喱鱼蛋,菠萝包没动,但她不愿意多谈家里的情况,只说等AP大学毕业,在香港工作后,她就和先生回南昌,重新回归自己的生活。
“我和她爸试过优才移民,被拒了,只能送她一个人出去。”这是女主人唯一谈到的家庭发展计划。
接下来我了解到,渔农村的港宝家庭还好,主要觉得经济压力大,选择深圳的低成本生活,孩子日后还是要回到香港去发展。跨境婚姻的“单非”家庭问题比较大,这类家庭常见老少配和非婚生,女方多为中西部地区来深从事会所服务的年轻女子,家庭成员酗酒、赌博、吸毒和家暴情况严重,有了孩子以后,女方父母大多认为女婿和外孙有香港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愿意从内地来帮助带孩子,社区组织向在地居民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务,并不会特别注意和干预家庭暴力、儿童弃养等问题,包括每年都会发生的港籍男将亲生子遗弃在口岸边检区、过关后再无音讯的事件。
和黄缊纶先生交流的突破是在一周后。那天,我再次去了他家,邻居说他出门遛鸟去了。我循邻居的指点找到深圳河边,看见黄缊纶先生站在边境网旁,一只长腿长喙的白腹鸟在浅波流动的河里,脑袋埋在水中,拱来拱去吃虾和沙虫,样子很可笑。秋天的南海边没有寒意,黄缊纶穿一套合体悠闲西装,如此周正的衣装,使他区别于那些人字拖打底衫撮着牙花出门的同村港人。
一队神情刻板的巡逻武警过去后,附近再没有人,我听见黄缊纶先生在低声哼歌: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
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
是Beyond的《海阔天空》。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1期
邓一光,男,现居深圳。曾在本刊发表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中篇小说《休息》《坐着坐着天就黑了》,短篇小说《多年以前》《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北环路空无一人》。
稿件初审:刘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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