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超伟:隐语|新刊·发现
编者按:《当代》杂志自1979年创刊以来,一直高度重视年轻作者的培养与发现。首任主编秦兆阳先生便强调,每期必发新人新作。仰赖前辈编辑的慧眼发现与热情推介,不少曾在《当代》崭露头角的新秀,相继成长为文坛的中坚力量,为当代文学史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丰碑之作。时代发展日新月异,《当代》杂志陪伴着写作者共同成长,也留存了一代代优秀作家启航远行的身影。为了更好地助力青年作家成长,2023年本刊增设“发现”栏目,向读者推荐表达新发现、挖掘新题材、体现新视角的头角峥嵘之作,希望借由这些新鲜面孔,发现并刻印下时代生活与心灵风景变化的轨迹。
“发现”栏目首期推出青年作家薛超伟的短篇小说《隐语》。薛超伟关注被形容为“逃遁一代”的同龄人,被抛掷在亲情、友情和爱情等人际关系中,内心情感微粒所荡漾出的波涛,“用敏锐、沉静、万象玲珑的笔触,细细书写转型时代的青春困厄,透视新一代社会关系的机杼和成长迷漩”(梁永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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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超伟短篇小说《隐语》,发表于《当代》2023年第1期“发现”栏目
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散见文学期刊,现居杭州。
薛超伟
远处有铛铛声,我想象那声音是一种饰物,悬挂在古城上空。古城终日在翻建,每日都比前一日新些,但又在某些方面尽力做旧,像一场无用功,又像跟时间做抗阻运动。
我坐在灯谜馆的前台,等待可能的访客。林亭在后面的房间,守着贵重展品。没人的时候,我们会互相喊话。她说得最多的话是:“简秋榕,我好无聊啊。”她总说想换工作,但又怀疑找不到更好的。我可以理解她的烦恼,但不太懂无聊是一种什么状态,面对那些空白的时间段落,人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来填充它。它们那样空着就好,很自在。
下午外面刮大风,一会儿下起了雨。路人在街上跑动,有几个躲到馆里来。我让那些人在访客表上登记。他们本不是来参观的,登记完,也自然而然地参观。
展馆很小,一共三间屋子,馆内挂着很多灯笼,四方或八角的宫灯,里面是灯泡,晴天的时候也亮着,雨天格外明亮,映着灯谜。玻璃展柜里摆着一些古代留下的谜书,布展或维护时,我会借机翻一翻。林亭待的后屋有块大端砚,一人高,砚中有数块小砚,小砚里外包罗万象,有山水,有楼阁,有人物。似乎专为引起人的惊叹,它立在那里,无用而庄重。他们都与它合影。
他们参观完,雨还没停,便来回踱步,看看雨幕,又走回去。我坐在那里,暗自偷笑。与阑风长雨对峙的时候,人会争胜,于是,就很难取胜了。
雨渐渐停了。跟很多事一样,它们开始占据你的时候,就会停下来,这是它们的善意。避雨的人陆续离开,馆内又变安静了。天亮起来一点,又正式黑下去。
檐漏滴答,放晴了,檐头还下着残雨。我望着,想到“漏卮”这个词,这个词后来被一名古人制成了谜,在《诗经》里找到了对应的谜底:“不可以挹酒浆。”《诗经》里本义说的是北斗。从酒具到星斗,路途遥远,借诸谜语,倏忽间也就到了。我从窗户探出头,在天上找,能看见几颗星星。我分不清星宿,不知道哪几颗算北斗,但假装都看见了,可不是,它们肯定都在那。
“简秋榕,下班了。”林亭把我喊回来。我同她清查展品,锁好馆门。在路上,她说:“我有种感觉,有时候你站在那里,其实并不在。”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哎,我也不知道,就是这种感觉。”我们走下一条长长的坡道,坡道底下有小菜园,几个小孩拿着铲子在挖雨后的泥土,一只黄狗在旁边兴奋地绕圈。我凶他们:“这么晚了,囡仔还不转厝,在这𨑨迌。”他们回嘴:“要你管!”林亭跟我哈哈笑。到十字路口我们分开走。我家在文庙前大广场的东巷里,属于景观的一部分,所以门户被改造得很漂亮,每次走到家门口,看着路灯晕染的淡淡红砖墙,我总是开心。
听到我回来,我爸把事先备好的食材下锅,开始做菜。以前他不等人,自顾自先吃完,我回来只能一个人对着墙壁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性子。林亭说男人老了都这样,开始想对家人好了。她阿公,使唤了一辈子她阿嬷,有一天突然帮忙收拾了。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我爸不要变。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跟他离了婚,两人都没怎么管过我,是我阿嬷把我养大的。他和阿嬷也吵架,跟那些在古城只有一面之缘的游人倒是处得不错,喜欢和他们聊天,五湖四海的方言都学一点。有一天,我爸说他这是在挑女婿。他说:“会有人因为跟岳父聊得来而娶他的女儿吧?”
我忍不住笑,说:“你这话有逻辑问题。”
“会有吧?”他说。
他总是别别扭扭的,喜欢拐着弯邀功。本来,他跟年轻人聊天,帮我留意潜在对象,这两者都没什么问题,但非要联系在一起,就叫人不舒服。但我知道他一直是那种人,也很难怪他。吃饭的时候,他又提起这个话题。
我说:“我不是没人要。”
“我知道,你得积极一点。”
“我也没有坚持什么不婚理念。只是现在还不想。”
“所以你要想,而不是不想。一年又一年,到最后就没得挑了,你姨婆当初……”
“嫁到山里去了,过得很苦。”我接过话。
“我知道,你忙,你研究谜语。以前有个人,天上在下炮弹,他躲在家里研究谜语。你们这些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总是拣最不重要的去做。”
“那个人后来呢?”
“你看。”
“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被炸死了。”
“他结过婚吗?”我绕回来问,避重就轻。
我爸不说话了。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很多个夜晚,我这样坐着,翻开桌上的本子,上面抄写着我从谜书上记下的谜语。展馆的线装谜书中,有一本《嗜痂记》,此书记载作者平生与谜友会集,猜射为戏的旧事。作者叫“味辛老人”。馆里收藏的是手抄稿,根据专家判定,是清人纸墨。誊抄人只留了个“揭云居”的称号。所以我知道揭云居是清人,味辛老人是他同代或更早之前的人,除此之外,对他们生平一无所知。这书倒是寻常,但是我在末几页发现了疑似不属于正文的内容,我猜是揭云居抄完书后自己写下的。他先是写了一篇短文,说的是,某天他在书斋闲读前人高隐的笔记,这位叫高隐的古人在野外发现了一只小动物,它只有狸奴大小,周身豹纹,头似圆盘,乌睛白眉,四肢若骏犬般有力。它在草丛里跑跳,停下时发出“厌厌”的叫声。他悄然接近,那小东西一下就窜远了,不知所踪。高隐猜那是古人说的驺虞,但回去翻书,书上说驺虞大若虎,肯定不是他看到的那般小。他凭记忆把它画下来给友人看,友人们都说不认识。他带人去荒地里找,搜寻几日不得见。想到它那天厌厌有声,就名之为“厌厌”,记载下来,待后人探究。揭云居在文章里感慨,天下只有高隐一人见过厌厌,实为遗憾,现在他不知道厌厌是什么,耳畔却能听到它的叫声,仿佛那厌厌就藏在眼前的书页中,只是常人看不到其形貌。四时变迁,万物都会陨谢,但总有一些方式可以将它们保存下来。揭云居受到启发,于是自制谜语游戏,用一物去镌记另一物,以慰忧物之心。
此后,他闲暇时,就写下一些事物的名称作为谜面,慢慢找谜底。谜底须有典故做支撑,不然猜谜就没有难度可言。这种制谜方式有些特殊,一般是先发现二者有勾连之处,再去探究有无成谜的可能,而他却是任意写下谜面,随缘去寻谜底,自己是自己的出谜人。他在书卷中读到“罗敷”二字,觉得念来很有韵律,便随手记下作为谜面。过了一段时间,他与友人们踏秋,在黄栌下设宴,饮清茗赏花叶,诵“秋”之赋之诗之词,以助秋兴。一友人吟诵欧阳修的《秋声赋》,到“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揭云居拊掌笑,众人惊异。揭云居解释,他猜到了一个谜的谜底,“罗敷”射“夫秋”正好,因为罗敷的丈夫叫秋胡,有李白的《陌上桑》为证。
靠类似方法,他造了一些谜语,比如“江南省”射“宁俭”(《论语》),“雅音”射“乌号”(《淮南子》)。有些谜难解,他在文章中也没有解释。比如,“皋”,射“接余”,我想不明白。后来我查了《诗经》,有毛公作注:荇,接余也。皋荇,大概是“高兴”的谐音?这竟也可以。那天想到这个谜,揭云居肯定很高兴。
手稿上还有些谜,未写下谜底,就那么空在那里了。可能是揭云居还没想出谜底,也可能是他刻意空着,留给后世像我这样的闲人去猜射。那么,如果我想到了谜底,就不仅是物与物相随,彼此镌记了,而是我与他也产生了联系。我记下他的几个谜。其中“裂素”这个谜面是我最喜欢的,我时时揣摩。“裂素”出自李白思念儿女时写下的诗句“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谜底须用典,也就是说谜底在所有的古书里。那可能要找一辈子,也可能像他找“罗敷”的谜底一样,与友聚会即可偶得。无论如何,我不着急,只是闲暇时随意地找一些书看。我虽然喜欢谜,但对谜的悟性很低,也没有足够的知识量。但,谜底总能找到的吧,找不到也没关系。
在阿嬷的店里,我接过她递来的面,自己加卤菜,用剪刀剪一小截猪大肠和一小段猪软骨,多加了些素菜,自家的店,更要节制。我找自己的小桌坐下,吃着面,跟阿嬷说话。跟阿嬷说话就是,阿嬷的话我可以不接,我的话阿嬷也可以听不见,没有人急着追问,没有人觉得不快。
店面位置偏僻,在古城副街的街尾。街尾有街尾的人来吃,多是老食客。常常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进的门,悄无声息,发现时,就已经坐那了,他们不专门点单,等待一会儿,阿嬷就把干拌面端上来,要加什么料,加多少,很少出错。错了也将就。他们有称呼,但缺少名字。比如附近食杂店的阿伯,我多年来都喊他“阿丘伯”。有一天阿嬷告诉我,那人不叫阿丘,阿丘是他阿公的名字,阿丘早不在了。这明明不是什么叫人开心的事,但阿嬷说话时的语气,让我觉得很好玩,我就一直笑。阿嬷瞪我:“查某囡仔,没礼貌哦!”我问:“那他叫什么?”阿嬷歪头想了一阵,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我又忍不住笑。这次遇到,我依旧喊他“阿丘伯”,他依旧应着。总有一些东西延宕下来,拖着旧时虚影,恒久存在着,连名字也是。
门口的木麻黄树长得毛躁,树底下停着一辆摩托车,车身银钢色,车座红黑拼接,伏在街边。我不懂车,也觉得好看。车是阿嬷的,阿嬷六十多岁突然买了摩托车,引街坊诧异,为此我爸还跟阿嬷吵过。我记得我爸问:“哪个老阿嬷会骑一辆这么凶悍的摩托车?”
“山里头的老阿嬷人手一辆摩托车。”阿嬷说。
“这里又不是山里头。”
“行远路,早做准备。”
没见阿嬷行过远路。我曾想过,阿嬷是不是要骑着摩托到处走走,比方说环游世界。但几年过去了,阿嬷始终没有启程,那辆摩托,也只是拿来代步。
把面碗端到厨房,我看着阿嬷。阿嬷曾是个粗壮的女人,但再粗壮,老了后,也像烧了一半的纸,蜷起来,身上腾起一缕叹息。我抱抱阿嬷,说我要走了。阿嬷说:“去吧去吧,多大了还撒娇。”
我没跟阿嬷说过,我或许见过真正的阿丘伯。不仅是阿丘伯,我见过很多遗落在过去的人。他们影影绰绰,在古城的面馆、茶楼里,在某个不惹眼的角落,甚至在大街上。我出生长大的这个小城,跟谜语是相合的。那些人那些物的本义消解,转换成另一种形式依然存在。阿福家的四果汤还是那个味道,换了店铺,从城南来到了有竞争力的前街。小时候从自家门前抬头就能看到的女儿墙不见了,现在在文庙周围建了一圈带女儿墙的小楼,会有人倚着三楼栏杆,跟底下的游客互相窥看。文庙里的千年古柏,在二十多年的短暂时间里,只是把南枝往前伸了一些,并于去年拥有了一个新修的树围。路过,我就会去文庙里拜拜,我看过的谜里,有太多他老人家[5]的语录,常受教诲。更早,与老人家不熟的时候,我就来玩的,只当他是一个更高大的尊像,与那些故居里的、牌坊上的人像无异。在被管理员训斥之前,爬过几次基座,摸摸老人家的袖子。
那个时候我顽皮,为了消耗过剩的精力,一个人瞎热闹,不然会胡思乱想,想念爸爸妈妈。记得爬过闲谭巷的围墙。有一段挨着一户人家的阳台,那户人家经常有麻将局。我爬上去,站在上面,想着妈妈是不是在那个阳台后头,能不能偷看一眼。她跟爸爸离婚后,我很久没见过她。结果走两步就摔下去了,幸好被一个大人接住。我吓得扯住他衣领,眼前是白头发,往下看,是白胡茬,是一个阿公。他把我放下来。我等着,以为他会训斥我。结果他没有,有点奇怪,不像别的大人。我说:“阿公,以后我不乱爬了。”我记得他说:“没关系,囡仔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但别太入迷了,玩的时候,要留一部分神,照看好自己。”我用力点头,仰头看他,他很亲切,长得像我们家的人。但我们家的男老人都不在了。他捏捏我的脸,笑一笑,转身走了。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好像他就专门出现那么一下,就为了接住我。会是我的一个祖先吗?
在灯谜馆,我问林亭有没有见过自己的祖先。她说我头壳坏去了。我说:“某一个时间,你一定见过,只是你不知道。”她见我讲认真的,想了想,走过来跟我说:“还真是,我小时候看着我太公的照片,能听到他讲话。后来才知道,照片挂在墙上的人是不会讲话的。”我说:“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太公的声音?”林亭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说:“你见过你太公吗?”她说:“出生的时候见过,但我不记得了。他不久就过世了,我有时候会想念他。想念一个没讲过话的人,奇怪吧?”我说:“不奇怪。”
薛超伟的小说,既不是纯然的内向写作,也并非隐藏自我的零度书写。他找到了一种内在世界半敞开又不完全袒露的状态。看似写某时某刻的情境,真正的旨趣却落在别处,另一个人物或是另一种情境,被他狡猾推到前景的是演员、替代者,文字显露的是机锋、谜语,需要读者耐着性子,一层层看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所谓“隐语”。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梁永安这样评价薛超伟的小说:“他用敏锐、沉静、万象玲珑的笔触,细细书写转型时代的青春困厄,透视新一代社会关系的机杼和成长迷漩。”的确,在经济快速发展的转型期,当代青年如何在背向未来的历史风暴中自处,如何在家族历史中安放自己的席位,如何凭内向的羞涩洞开人际关系的界墙,薛超伟一直在耐心探索答案。
每一代作家都绕不开父一代与子一代关系命题的处理,这也是薛超伟小说的核心议题。在《隐语》中,父亲模仿女儿,玩古代的猜谜游戏,他暗地里用功,翻遍古书,猜出了女儿的词谜:“列素”射“陈玄”。而女儿从事这样的游戏,是要从根本上重构并挽留时间。借由谜语连接两个遥远事物的魔力,她可以从现在自由穿梭回过去的某一时刻,并以今天的遭逢与故人对话。线性时间被解绑,未来也一样,可以作为跳房子的初始地,一脚跳回现在:时间的流逝和死亡的威胁由此得到抵御。如果过去可以穿越,未来可以倒带,所有因为时间线性流逝而导致的遗憾,都能得到化解,都能获得宽容。这便是作为85后的薛超伟笔下,两代人在性灵层面上的真正和解。
——郭婷(文学编辑)
《隐语》收入作者同名小说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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