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文学工作室:2022年度女性文学阅读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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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d Lewis
“三八节”到来之际,转发“女性文学工作室”微信号发布的一份阅读报告。这些文章来自“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书评团的年轻学子,从书单生成、整体观察、出版和创作趋势等方面展开对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思考,希望能带给您启发与触动。
一份书单的生成
孙莳麦
“书单既关于每个个体的趣味,也关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它是点与点挽起手来形成的网络,是火花与火花聚在一起形成的燎原之火。”
如今,形式各异的图书榜单在互联网上已不是鲜见之物。网店有分类索引,书店有畅销推荐,当然,还要包括营销账号和应用推广……市面上的图书在种种标准之下队列码好,如盘盘“好菜”送至读者面前。的确,在这个时代,图书已不能免除其商品属性,技术媒体与市场的发展倒逼着编辑乃至作者从幕后走向台前,向读者打开、向大众打开。榜单的作用在这里彰显:它是一份“菜单”,一份攻略,一种指南。“攻略”一词走入生活,指南类图书的畅销,某种程度上提示着人们比以往更加需要一种具备“答案”,也即确定性的生活: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值得读的?——一个“好”字,各类榜单的判断标准与生成逻辑显示出来。
如果我们对现今各类图书榜单做一简单观察,不难发现,“专家评审+网络评价”构成不少榜单评审团构成的基本模式,比如“花地文学榜”“文学好书榜”“华文好书榜”等。先由专家学者/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组成评审团进行初审,之后网络投票、选出大众最喜爱的作品——有时次序会颠倒过来。专家评审保证权威性,大众投票保证大众性,如“人”字两腿稳稳立在两边,这选择稳妥。不过,那些鲜为人知、在角落中熠熠闪烁的光亮,会否看到、应否看到呢?
谁在讨论:“持微火者”
在这个意义上,“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特殊性显露出来——这由发起人张莉的教师身份决定,也由其审美趣味决定。“持微火者”是张莉长久以来钟爱的意象:“微火的姿态是恰切的,它的光线也适宜”,其力量不似燎原之火势猛,却明亮准确。在这里,“持微火者”是构成书评团的年轻人,是正在生长的写作者、研究者:他们有各自的经验和趣味。趣味的种子根植于人经验的土壤。它在某个不易察觉的瞬间萌发,之后逐步生长壮大,奔腾于汩汩血脉之中,于是有了选择和判断。某种程度上,促成这份书单的趣味之种是稚嫩的——它们大多来自文学世界新鲜的探索者们;但同时,它也因远离预设之见而有了更加灵活的身段和延伸的可能性。比如小说《偶像失格》。作者宇佐见铃是一个生于1999年的年轻人。在小说中,她书写了数字娱乐时代的追星少女在“追逐偶像—偶像塌房”过程中辨认、坍塌、试图重拾自我的故事。这是独属于当代的故事。它以其“当下性”直接切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揭开了这个时代年轻人生活的一角——这是作者的敏感性,也是作为其同时代人的推荐人的敏感性。
这也有危险的一面:锋芒初露与昙花一现的距离只在咫尺之间。作品必须经过时间的考验,真正的艺术品是栉风沐雨而不耗损自身之物。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它真正把握了变动中的不变性,即立身于时代洪流中的精神内核。它超越“这一刻”,超越此时此地;它呈现人的共同经验,这要求作家真正命中时代的精神命脉,对人的根本境况有所把捉。在这个层面,当下性或许携带着易逝性,敏感性同时意味着脆弱性——它要求锻炼,要求生长,要求检验。因此趣味的长成,单纯依赖直觉性的野蛮生长还不够。它需要匠人般严肃的工作,园丁般耐心的修剪……当然还有等待,在自然流淌的时间中等待。
讨论什么:“女性”与“文学”
能够准确命中问题核心的是超越敏感的敏锐性。敏锐是有硬度、有韧性的敏感,它要求创作者和批评者不断在内容与形式,自我与现实,传统与当下,结构与历史平衡自身、有所取舍——一种审美的平衡练习。一根独木上的稳步,一场融洽无间的圆舞:这背后是芭蕾舞者长茧的足尖,总是一个人孜孜求得的事物。由此整体性的反观是必要的:先是在“我”的视点上看世界。接着,超越自我的视点“他”“她”“他们”加入进来,更为开阔、客观的世界浮现出来。这便是是孕育“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空间:视点叠加形成的众声喧哗。
一个人进入空间就是带来另一双眼睛。另一种声音,另一个视角和维度。此时自我的感受不再居于中心,而是作为其中之一,和众多“宇宙”聚在一起。一种声音碰撞到另一种声音之上,回声奏起,在一个共同的时空里嗡嗡作响。这便是对话性,它的核心不再是单纯的自我表达,而是众多的表达“在一起”。它们的中心是作品的文学品质,即一位作家是否有足够的自觉,以其特有的方式寻找与时代相对称的文学形式,又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它。在这一点上,“文学报年度好书榜”与“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有相通之处:它重视个体的趣味与感受,重视作品与时代的关联,即创作者“在现实主义维度上不放弃开拓的态度”;而作为一份女性文学书单,“女性文学好书榜”也认领了自身独有的特质:其作者必须是女性,有足够鲜明的女性视角。
与“微火”所昭示的姿态一样,女性视角也是相对边缘化的视角。如同低处的探照灯,它让那些被遮蔽的敞开,让不被看见的显现。但有必要对此处的“女性视角”进行说明:同样与既定观念中的女性视角有所区别。既定观念中,女性视角以其特有的敏感、幽微标识自身,并在将身体感受之“小”推向深处的过程中,与社会历史之“大”相区分。在“女性文学好书榜”中,二元对立的价值趋向被首先摒弃。“女性视角”仅仅被作为一个进入世界的入口,一种观看世界的角度和方法:榜单既看重这角度,也期待对这角度的多元认识和创造性发挥,期待对自身身份、对自我与世界关系有独到理解的写作者——是逃避,是坦然,是利用之以迎合流行话语,是发扬之以形成自己的现实立足点,都影响着推荐者做出的判断。
于是可以看到,小说与诗歌,虚构与非虚构,国内与国外,这些固有范畴在“女性”与“文学”的统筹下汇合,越来越多样、丰满的女性形象走入我们的视野,而它们的作者,既有如王安忆、林白这样的“老将”,也有如杨本芬这样的“素人”。《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母亲、姐姐与嬢嬢,《流俗地》中的盲女古银霞,《暮色将尽》中的坦率面对老去的戴安娜·阿西尔,《智性与激情》中毕生致力于自我变革的苏珊·桑塔格……抛开先入之见,她们呈现了独属于自身的力量:这力量不再仅是男性力量参照下、以对抗为表现形式的强力,更是立身生活之流,女性坦诚面对自己、面对时间,在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网中理解并建构自身的力:如植物般蓬勃的生长力,如刀剑般开路的胆识力,如船锚般敏锐的觉察力……她们以其明暗交替的人生体验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生活的全景图:从“女性身份”这貌似漆黑的猫眼看过去,是怎样万花筒般的人生景象。
“好”书榜:与时代的美学标准一起生长
2021年初的某个冬夜,发起人张莉萌生设立“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想法,想想已是两年前的事。彼时我在旁边愣愣地说了句“好啊”,还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依稀记得她兴奋的嗓音,似黑暗中噼啪绽开的火花。如今我似乎可以接续那份记忆,想象那个尚待实现的“理想图景”——它指向一种难以言喻的整体感,如本雅明提供的那个画面:夜幕降临,篝火点燃,众人围坐四周,谈论还不能为“文学”一词界定的事物,古老却温暖。这事物,或许就是最初的讲故事者那口口相传,无法被碎片化、自动化的科技生活消解,被既定框架和流行话语囊括的经验,也是文学的基本经验。
这份书单当然不是全面的。它需要不断完善,也面临时间的考验。但同时,开放本身就是一种直接,不完全意味着生长的可能性。“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美学标准是在交流中生成的判断,书单的生成即趣味的生成。它既关于每个个体的趣味,也关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它是点与点挽起手来形成的网络,是火花与火花聚在一起形成的燎原之火。它指向汉娜·阿伦特所说“人的复多性”,指向克里斯蒂娃所说“人在自身中旅行”,也召唤每位参与者、每位读者与自我对话,与时代现实对话,与自身内部、滋生于经验之泥的既有观念对话,与产生于互联网现实、不假思索又恣意横生的陈词滥调对话。它望向一种真正的生活,一种惟经时间之流洗濯才会缓慢浮现的生活,一种或许永远无法抵达,但总可以悬于头顶、于暗夜中照亮前路的生活愿景。再一次,这份书单生长的秘密在其名称中彰显:“持微火者”为基础,“女性”为切口,“文学”为中心,“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致力于寻求不断深化的敏锐性,也是准确性。它是一种淘洗:一种对作品是否经得住时间考量的预判,以淘洗出那些真正具备持久可能性之物;亦是一种构建:处于公共空间之中,它与这个时代的女性文学一起生长——它不只关注鸡群鹤立,更强调“在一起”。
此刻,“女性文学好书榜”产生前的初始意象终于在我面前完整:一条射线,以2021年3月29日为开端向未来延伸——春、夏、秋、冬,一个季度构成一个节点,四个节点构成一个轮回,迄今为止,这份书单已经持续了两年。每个季节,一位老师,一群年轻人,围坐于长桌前讨论文学作品(有时是通过网络)——喜欢,或者不喜欢。同一时间,一种联结,一场聚会,抑或是一种陪伴:它召唤每一位参与者投入其中,带着自己的感官、思考,最重要的是一颗心,一颗不被定见腐蚀的心。如此,一个内部的视角自身体发出,如同一棵树拔地而起,向人文世界的穹顶延伸,向丰富驳杂的现实世界延伸,向彼此,即这片“森林”中的其他树木延伸。这是“我们”,是每一个与他人在一起的“我”聚合而成的“我们”。这是我们参差不齐、并不完满也因此富有可能性的趣味。趣味形成与时代对话的触角:借助趣味,我们相互辨认,彼此促进,各自成长。
自“森林”中走出,从一个外在的视点看过去,我很自然地想起汉娜·阿伦特的说法:“世界就像把人们聚拢在一起的一张桌子,让人们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分开”。过往的每一次,与伙伴们讨论文学的长桌都成为缩影,一个更广大世界的缩影:来自四面八方、携带着千差万别经验的人们汇聚一堂,众多目光投于桌上,照亮一小块地方。
书评人简介
孙莳麦,1996年生于甘肃兰州,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在读。有散文、评论文章发表于《天涯》《长江文艺》《中国图书评论》《文学报》等。
在风中,收获苏醒的新苗
易彦妮
“如果将今天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比作风,那么,在风中,我们从一部部素朴、诚挚之作里认取属于当下女性生存样态的体温、情感、分泌物以及来自远方的秘密;也是在风中,那些冬日里沉睡的新苗逐渐被唤醒,它们由此开启新的文学探秘之旅,在生生不息的旷野里蓬勃生长。”
回望过去的一年,我们以日常生活的点滴建设抵抗失落感,在波动中寻找着生命秩序和自我丰盛的可能性。这一年,伴随着对心灵世界的深度凝视,性别议题仍然是当下舆论场域的重要话题之一:无论是层出不穷的公共社会事件,还是社交媒体上的明星离婚连续剧,抑或是当下影视剧不断涌现“女性群像”“姐妹情谊”的话题,在静默岁月里,即使难以达成共识,性别意识已然作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维度形塑着我们时代的精神症结、人文关切。沿着这一热潮进入对于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观察,当来自不同代际、地域、阶层的女性写作之声在风中扬起,它们吹响的是由不同元素交织的当代女性生存样态的号角,也由此标识着今天女性写作的想象力、理解力所能够抵达的精神疆域。
踏入隐秘而风光无限的世界
放眼2022年中国长篇小说领域,女作家们的长篇著述回应世景之变、岁月纵深,女性长篇小说作品在数量、质量上都收获颇丰。同样以一年的四时季候为线索书写美丽新乡村,乔叶《宝水》从外来者“我”的视角见证宝水村的自然地貌、民俗风物、绵密人情的“常”与“变”,从辽阔的民间天地里寻获自我疗愈的情感能量,付秀莹《野望》则以“在地者”乡村女性翠台一家的世情褶曲展开,以清淡、雅致的传统美学风格探索“芳村”书写的新面貌。
关于女性生存样态在城市、故乡之间编织的绵延图景,在《北流》、《金枝》、《烟霞里》等长篇小说里铺衍而来——林白借助长诗、注卷、疏卷、时笺等形式在记忆深处与辗转旅途中不断穿梭,以古茂之“声”擦亮南国小镇儿女的生命光泽;邵丽讲述“逃离”之后的黄河岸边家族浮沉史,亦在讲述中认取家族女性命运的力量感;魏微则围绕着一位女性从乡镇、县城走向大城市的步履,以编年史的耐心笔法照亮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王安忆《五湖四海》、王旭烽《望江南》、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鲁敏《金色河流》等作品讲述了岁月澎湃江河下的一代人、一个家族在历史潮流下的创业史与命运变迁,显示着不同写作者把握岁月长河与世情褶曲的笔力。以文学为镜,女作家们将自己作为认识和理解世界的媒介,她们通过写作丈量个人精神足迹与大地、山川、湖海之间的隐秘亲缘,寻找个体精神疑难与公共性情感空间之间展开沟通的转化方式。
站在外国女性文学出版物的文化地貌上观察,从伍尔夫的日记选《思考就是我的抵抗》,波伏瓦的小说《形影不离》,传记《智性与激情:苏珊·桑塔格传》、《我居于无限可能: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等重要女作家相关作品的涌现,再到历届诺奖得主奈莉·萨克斯、辛波斯卡、露易丝·格丽克等人和“科幻教母”勒古恩、“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品相继译介出版,可谓星光熠熠。当《一个男人的位置》《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女孩的记忆》以“丛书”形式陆续出版,在新晋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笔下,通过深具女性精神的写作,这位法国女作家“勇敢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压抑”,回溯个人记忆与时代潮流交织的纷繁经纬。
实际上,从品鉴古诗词的情致到书写浩渺宇宙的无垠边界,从文学作品到社会学、历史学、精神史、科技史的辐射范畴,在寻找着通往公共情感空间的路径里,国内外女作家在写作中重新拾起某种自由的历险的契机:李舫以诗情起笔,探照历史文化的深邃灿烂(《大春秋》);逡巡于都市底层与故乡“黄村”的生活里,塞壬沉默地刻下记忆深处的爱恨(《镜中颜尚朱》);从旅居英国的真实经历出发,王梆写下对英国的贫穷、制度、文化、养老等问题的富有趣味性的观察(《贫穷的质感:王梆的英国观察》);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则为读者揭示女性在日常生活、职场、寻医、公共生活等方面习焉不察的“数据困境”(《看不见的女性》);裘帕·拉希莉勇敢探索在母语之外自我表达的可能性(《罗马日记》)……不止于地理意义上的远游,这些驳杂的女性写作之声也由此标识着不同国族、阶层、地域的女性写作者展开精神跋涉的足迹。
重新思考爱,捕捉日常生活的光泽
2022年,在纷繁视线的交汇处,爱情仍是女性文学出版物和当下写作者热烈关注的话题。在中国女性长篇小说的写作里,叶弥《不老》诘问着爱与激情、物质与精神的辩证法,徐坤《神圣婚姻》通过脱口秀式的“声口”思考当代爱情与婚姻问题,笛安《亲爱的蜂蜜》从八零后一代人的婚恋育孩经历中捕捉爱的日常灵光,这些作品里的女性形象鲜活、可爱,拥有丰沛的生命能量。学术著作《自主:中国革命中的婚姻、法律与女性身份(1940-1960)》更是进一步向历史深处考察女性主体性的逐渐生成——从“自由”再到“自主”一词,丛小平从词源学角度考察“刘巧儿”故事的原型封捧儿的婚姻案件的溯源发展,沿着当时女性追求婚姻自主的历史线索,扎实地展现了陕甘宁革命根据地时期的整体面貌。
重新思考爱情的视线聚焦,不仅源于近年来社会性别观念与常识逐渐普及,也来自后疫情时代人们关于爱情与日常生活之间诸多思考的回响。随着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揭晓,张莉凭借《小说风景》获文学理论评论奖,这是该奖项时隔十二年再次授予一位女性批评家,这部论著也以“富于女性意识的整体性洞见”激发对于现当代文学经典作品的新理解。伴随着“性别观调查”、“新女性写作”、编选女性文学年选、“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等工作的持续推进,在探照当代女性生存样态的同时,2022年中国女性中短篇小说集也呈现出深邃的思维“拨动”。
张天翼《如雪如山》从七位名叫“lili”的女性生活出发,通过讨论爱、婚姻、生育、失独等热门议题,犀利地揭开“谆谆常理”背后的筹谋、晦暗之处。潘向黎《上海爱情浮世绘》聚焦当代都市饮食男女的微妙心理流转,黄佟佟《春光好》在传奇氤氲里勾勒小镇普通人与都市“名媛”的漂泊命运,书写爱情与金钱、容貌、欲望之间的缠绕关系。关于爱情话题的多维探索,折射出当下中青年群体对“爱情神话”重新审视的目光。也与一系列女性文学普及读物的涌现形成有力呼应:从掀起热议的上野千鹤子、铃木凉美的通信集《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到张莉的论著《对镜:女性的文学阅读课》、《我看见无数的她》,再到新京报书评周刊主编的访谈集《开场:女性学者访谈》,在一场场逐渐向彼此敞开的“对镜自照”之旅里,书里关于恋爱、婚姻、工作、独立、自由等话题的讨论,就像火种在心底燃烧,激励着人们不断重新激活常识、建设自身,也为当下的女性视角敞开了更为充盈的观照的可能性。
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是,国内外非虚构写作对于中老年女性身心状态的理解呈现出愈发饱满的趋向。无论是英国编辑戴安娜·阿西尔在八十九岁写下《暮色将尽》、日本家庭主妇武田百合子记录下生活枝叶的《日日杂记》,还是在厨房里写作的耄耋老人杨本芬写下回顾六十年婚姻生活的《我本芬芳》,通过口述、访谈、日记等形式展现基层社区女性生存状态的《海上凡花:上海工人新村妇女日常生活》……当越来越多的女性拿起笔写作,写下如长河般浩荡的一生,写下与邻人相处的微小欢欣,写下对爱、婚姻、花草园艺、家务劳动、阅读和写作的真挚思考,这些来自素人写作者的心声,既是对日常生活光泽的重新理解,也为当代女性文学的样态提供了丰沛而富有生命能量的观察触须。
关注社交媒体与情感流动之间的“褶皱”
今天,当我们从电子屏幕里接触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文化事件、讨论公共议题,如何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划出界限,从光怪陆离的“镜城”里“破镜而出”,愈发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如果说周嘉宁《浪的景观》是对千禧年前后电台、娱乐场所等青春浪潮的怀想,那么到了社交媒体一代,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将目光投向了后疫情时代青年人的缠绕情感世界,观察当下人际关系的流动形状,张怡微《四合如意》则以微信朋友圈、小红书、直播弹幕等社交媒体为介质,在爱、友谊和对世界的困惑不安里展开数码时代的世情故事。正是通过写作,社交媒体与情感流动之间的“褶皱”获得了别样的形态,它们对于微妙情绪的牵动和觉察、为“情感劳作”的心灵景观所赋予的幽微现实意涵,开始融入当下时代美学的“新声”浪潮之中。
想想看,无论是掀起舆论热议的电视剧《梦华录》“双洁”问题,还是新晋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通过其自传体小说改编的电影《正发生》(获2021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开始被国人所了解,当代大众文化语境的互文性已经深度参与塑造着当代读者的前理解和想象力。一如田晓菲在《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里观察到当代网络女性作者的活跃为“三国想象”提供了新异色彩,翟永明的诗集《全沉浸末日脚本》里科幻剧集、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元素的“入诗”,宇佐见铃《偶像失格》写下追星女孩见证“偶像塌房”的故事,蕾切尔·西蒙斯《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观察到社交媒体在人际交往中的隐秘暗涌……某种程度上,通过捕捉在社会生活中热气腾腾地发生着的、难以诉诸言语的“褶皱之处”,这些文本敏锐地观察到电子丛林时代参与日常生活“情感劳作”的方式,进而在毛茸茸的日常经验叠印之中,逐渐生成了一种通往公共生活空间的女性写作之声,它们整合着社会学、历史学以及大众文化语境所蕴含的精神容量,为“在世界中”的当代青年群体敞开了某种深具现实感的文学视野,带领读者一起驶向更为辽阔的公共情感空间。
令人有些遗憾的是,这份敏锐度和洞察力在今天中国当代女性写作中仍然展开得不甚充分,一部分乘兴而起的女性文学读物呈现出写作者理解力的偏狭。固然,关于性别议题的探索在当下是一种“合时宜”的姿态,但这是否会带来写作者内心的不自由,带来察言观色的写作姿态,甚至写作本身的虚浮?在热烈的讨论氛围下,如何共同推动今天的女性写作朝向更加切实、富于日常情趣和充沛生长力的方向发展,需要克服虚荣和虚弱的勇气,也需要不断磨砺识见的耐心。这令人想到沃尔特·惠特曼《草叶集》里的诗句:
我们对自己说,记住,不要害怕,要坦率,敞开肉体和灵魂,
住上一会儿就接着走,要大方、节制、朴素、待人亲近,
你的付出会有回报,就像季节返回,
还可能像季节那样收获丰盛。
如果将今天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比作风,那么,在风中,我们从一部部素朴、诚挚之作里认取属于当下女性生存样态的体温、情感、分泌物以及来自远方的秘密;也是在风中,那些冬日里沉睡的新苗逐渐被唤醒,它们由此开启新的文学探秘之旅,在生生不息的旷野里蓬勃生长。在此意义上,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作品正是一棵棵树,在广袤天地里播种、生长,在日晒雨淋里生机勃勃地迈向成熟——“像季节那样收获丰盛”,也像四季返回,在当代文学现场的田野里,收获来年苏醒的新苗。
书评人简介
易彦妮,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曾于《长江文艺评论》、《文艺报》、《文学报》、《中国妇女报》等报刊发表文章。
书写一种敞开的地方性
胡诗杨
“在这一年的女性小说书写中,我们辨识出了许多作家们的地理故乡与精神原乡,如林白的北流、乔叶的宝水村、付秀莹的芳村、叶弥的吴郭城、杨知寒的东北等等,这些都构成了2022年国内女性‘文学地图’上的重要拼图块。”
纵览2022年出版的国内女性文学作品,我们能在作者一栏发现不少经典作家的名字,比如王安忆、林白、乔叶等作家在近几年里依然笔耕不辍,为我们带来了颇有分量的全新力作,除此以外亦有不少新面孔涌现,她们以个人的处女作在女性文学的结绳记事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笔。
观察女性作家们今年的整体创作成果(尤以长篇小说为主),我们不难察觉“地方性写作”是本年度的一大关键词。无论是已有诸多代表作的成名作家,还是初入文坛的新一代青年作家,都不约而同地以自己的家乡为书写对象或故事背景,这使得作者笔下的风景、民俗与名物都呈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同时也塑造了文学作品独特的语言、风格与调性。在本年度的华语小说中,女性作家们对粤地、江南、中原、东北等不同地域的书写共同形成了杂花生树之美。
从地方性出发,通向历史记忆
2022年国内女性小说创作中的地方性并非是封闭的,而呈现为一种“向外敞开”的面貌。以地方性,尤其是写作者所生长的家乡为锚点,女性写作者逐渐打开了通向历史集体记忆的门径。
北流既是作家林白所生长的故乡,也是她今年长篇小说新作的标题。在浩浩汤汤五十余万字的《北流》中,林白用当代的目光追忆自建国以来发生在广西北流本地数十年的往事与故人,真实与虚构、现实与回忆交织,一种南方的、民间的异质感突袭而来。故乡不仅是林白写作的素材,更形塑了其独特的叙述风格——嵌入的长诗“植物志”、《李跃豆辞典》中陌生的北流方言词汇、“笺注体”笔法及非线性回忆叙事,共同构筑了《北流》诗意的美学风格和林白本人独树一帜的小说试验。
在以《北流》为代表的粤地地方性书写之外,江南及福建沿海地区的地方性书写也展现出了丰富的面貌,充任了通向历史集体记忆的中介,这些作品即便剥离了地域特征也依然具有广义的普适性与动人的魅力。苏州作家叶弥的长篇小说新作《不老》中的爱情传奇便发生于以家乡为原型的吴郭城,小说中处处可见“江南”风物,围绕女主人公孔燕妮的爱情故事虽然仅有二十五天,但叶弥将故事置于1978年即将发生剧变的历史骚动前后,这寄寓了她对当代历史的思考与对理想人性的追求。鲁敏的《金色河流》也是一部颇具分量的长篇巨著,以民营企业家“有总”穆有衡的家庭生活为纲讲述了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波澜壮阔,既书写了人性在财富与欲望面前的复杂性,也展现了时代对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小说中可见苏南企业家的原型,也糅合了昆曲唱词等颇具特色的形式,是从地方性书写出发打开集体记忆的范例。此外还有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以家乡福建为背景勾连起百年家族史的传奇景观,王旭烽的《望江南》以浙江茶文化钩沉建国前后的历史,这些作品展现了女性写作者从地方性出发通向历史记忆的不同可能。
抵达当下时代,回归日常生活
在书写历史之外,本年度女性长篇小说中不乏以地方性出发抵达当下时代的优秀作品。乔叶的《宝水》和付秀莹的《野望》都按照四季轮回时序更替的自然节律书写了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宝水村”与作者乔叶的故乡河南有剪不断的联系,小说中的河南方言既是地方性的重要标识,也形塑了小说鲜活、生动的口语化叙事,为我们展现了乡村老百姓的语言智慧。《宝水》中以城市“外来者”地青萍的目光见证了宝水村的建设发展,《野望》中付秀莹则用“在地者”翠台的视角目睹了乡村的振兴,且两部小说都关注到了短视频等社交媒体对乡村发展的影响,是今年国内女性小说中具有在场感和当代感的长篇力作。
观览今年国内女性文学创作成果,在向历史记忆敞开之外,仍有不少作者回归了对一方水土之上人间烟火的摹写。王安忆的中篇新作《五湖四海》以长三角流域为背景,书写了水上人家张建设和修国妹在改革开放数十年的生活,开篇看似宏大,但最后落脚在了修国妹的日常家庭生活之上,集妻子、长姐、嫂子、母亲多重身份于一身的修国妹在与亲人的相处中面临被疏远、被时代抛下的隐微的心灵烦恼。杭州作家萧耳的《鹊桥仙》亦取材于作者家乡,以京杭大运河四十年兴衰的大背景谱写了新世纪的世情小说,其中嵌入的吴方言与诗词戏文深具江南地域气息与怀旧感,不过作者着重摹状的仍是栖镇四个发小的日常生活及人情世态。
这一年中,不少新一代青年作家也出版了她们的处女作,“地方性写作”是她们写作的起点,也是她们个人风格的重要标识。90后作家杨知寒的短篇小说集《一团坚冰》收录了九个与家乡东北有关的故事,从标题中的“坚冰”(指东北常见的冰雕)便可窥见鲜明的地方性。近年谈及“新东北作家群”,往往指的是双雪涛、班宇和郑执这三位男性作家,而杨知寒的书写则为“东北文艺复兴”增添了女性视角,小说集《一团坚冰》关注小人物如何在冰天雪地里寻找生命的火种互相取暖,这使得杨知寒笔下的东北虽然凛冽,但仍留有一丝暖意。出生于1999年的内蒙古作家渡澜在今年出版了首部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渡澜的小说语言带有少数民族的异域感与大草原的神秘感,充满飞扬的想象力。我们可以看到新一代年轻的女性写作者们在本年度展现了她们的创作活力与写作潜力。
“地方性写作”的延续与新变
实际上,“地方性写作”并非新鲜的话题,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对方言民俗的吸纳并不罕见,上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思潮下更是以书写地方文化为时兴。近年女作家的“地方性写作”与寻根文学不同的一点在于其“敞开性”,这是在延续过去“地方性写作”基础上的一次新变。
在本年度国内女性小说中,对地方性的关注也并非一种异军突起的现象,有些女作家延续了之前的书写脉络,比如王安忆的《五湖四海》中的水乡书写承接了她以往的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和《富萍》,付秀莹的《野望》也是她在《陌上》中“芳村”故事的延续,为她个人的“芳村文学版图”拼上了一块拼图。在延续之外,也有的作家更新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实践着一种“转型”。比如在上世纪90年代女性文学热潮中,林白的许多创作被定义为“私人写作”,但今年的新作《北流》却呈现出一种包揽数十年共和国历史记忆的宏大气象,这种风格的转变在林白的《北去来辞》《妇女闲聊录》等作品中就已显端倪。《宝水》亦是经由作者乔叶多年的“跑村”和“泡村”的实践经验才展现出了开阔的社会风俗和广袤的乡村风景,与她从前的散文和小说写作相比也呈现出一种敞开性与包容性。
由于中国地域文化的差异性与多元性特征,“地方性写作”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过时的话题。在这一年的女性小说书写中,我们辨识出了许多作家们的地理故乡与精神原乡,如林白的北流、乔叶的宝水村、付秀莹的芳村、叶弥的吴郭城、杨知寒的东北等等,这些都构成了2022年国内女性“文学地图”上的重要拼图块。许多女作家都在自己最熟悉的家乡水土上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语法,女性写作也在国内的文学场域中呈现出一幅众声喧哗、杂花生树的风景。
书评人简介
胡诗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曾于《文艺报》发表评论文章。
从书中寻访生活的时态
刘溁德
“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后疫情时代当中,‘从日常通向历史’能够从过去时的记忆与经验中给予读者步离迷茫与不安的勇气,并重新确证日常生活当中所蕴藏的人生价值;‘城乡经验的观察’则依凭现在时的地方性写作,对都市症结起到缓解与抚慰的功用。”
在近期发布的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当代文学年度榜单以及年度书单中,《五湖四海》《如雪如山》《四合如意》《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贫穷的质感》等一众作品,纷纷入选《收获》杂志发布的“2022年收获文学榜榜单”、豆瓣读书平台发布的“豆瓣2022年度读书榜单”、“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以及“2022文学报年度好书榜”。立足于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似乎能够从中看到过去一年女性文学在创作趋势层面所呈现出来的三方面整体特征。
从日常通向历史
不同篇幅、不同作品类型的写作者,在各自的作品当中都体现出从日常通向历史的追求。虚构作品当中,林白的《北流》、鲁敏的《金色河流》、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王安忆的《五湖四海》;非虚构作品中,最具有年度致敬意义的杨苡口述、余斌撰写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以上书目都以不同的书写方式观照着生活的日常,却又以女性视角沿着时间线通向历史。
林白的《北流》深入人物感情史与城乡生活史的细节,把生活抽丝剥茧开来,找寻历史留痕。在宏大的历史事件与政治运动下,《北流》将笔触落在李跃豆、罗世饶们如何摆脱饥饿、疾病、情感堆积而在生活压力下寻找生活之道,这种革命叙事之外的书写始终被历史的阴影笼罩;而罗世饶和表妹、程满晴等人的通信,在人物生活的记录之外,也在无意间成为历史的一种存档。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时间跨度则从晚清民国直抵当下,但是并未过多着墨于漆艺流传,而将故事核心聚焦在找寻谢氏埋藏下来的珍宝这一叙事主线,并编织起一张庞大的家族谱系。林那北书写如此规模的百年家族史,却聚焦于“挖地”这样一个普通且日常的动作,从赵定力一家在日常生活的起伏当中力图折射出历史进程中家族面向时代所遭遇的传承与断裂、坚守与变更。鲁敏的《金色河流》与王安忆的《五湖四海》并没有以“大江大河”的气质去摹写改革开放以来那段历史的波澜壮阔,“有总”一家的家庭生活中面对财富与欲望时的复杂感情、修国妹一家琐碎的家事和她内心遭遇时代浪潮而产生的情感纠葛,两部小说正是在个体如鱼骨般的日常当中托举起了改革开放以来历史的代际变迁。
家族史则是非虚构的女性文学作品实现从日常通向历史的另一个重要向度。么书仪的《寻常百姓家》和杨苡先生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作为非虚构作品则显现出与之前小说所不同的特质——相较于想象历史,两部口述自传则是从日常生活还原历史。么书仪整理了父母的口述实录、账本、信件、单据、思想汇报、合同等私人档案,细致讲述了自己的家族历史。作者力求从因时间的淘洗、磨损而改变面貌的器物、情感、想象中寻找到恒常不变的人生道理。而在杨苡的口述自传当中所提到的人无一不是现当代中国历史上的名人,但是杨苡的讲述却绕到名家大师身后,以细碎的小事与微妙的情感熨贴着历史波澜在个体人生当中所荡起的褶皱,弥合着大历史与生活之间的那处缝隙。此种讲述的方式,让日常更动人地通向历史,一百年的时间跨度也具有了生活的美意。
城乡经验的观察
伴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到当下,相当的女性文学作品在反映社会现实的命题上出现了聚拢,都不约而同地在讲述写作者个人对于城乡经验差异的观察,具体呈现在文本内部则表现为返乡叙事。
《宝水》自不必说,饱受失眠困扰的地青萍为寻求解脱城市症候而前往宝水村,人物由城市返乡,实际上则踏上了一条寻找过去的旅途。通过地青萍在宝水村的“跑村”与“泡村”的经历,乔叶将宝水村的生活图景展现给读者。到达宝水村后,地青萍的失眠症不治而愈,但是新的“危机”又出现——城市的来者如何脱去那一层标签而真正成为“宝水人”。《宝水》的返乡叙事的精妙之处正在于返乡者的身份转变。小说的文本止于九奶在新年的喜丧,但是地青萍和老原成家预示着返乡后的生活还将继续,她从“外来人”变成“宝水人”的进程也在文本之外得到延续。
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当中,扎根青江村的赵定力面对城市体现出的小心翼翼贯穿全书,让全书与他有关的内容都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气质。这种面对城市的小心翼翼与压抑或许是赵定力在一生中多次放弃进城而决定在谢家大院扎根的内在动因。当叙事时间回到当前,第三任妻子于淑钦的子女陈细坤和陈细萌、从台湾归来的姜启豪也都从城市进入到了青江村。这些人物的返乡构成了与赵定力对抗的力量——赵定力要守护谢家大院与厢房内谢氏遗留下来的漆器,而他们是为了将诞生在这片乡村土地上的艺术带出,只是陈细坤与陈细萌的姿态是利欲熏心的抢夺,姜启豪则是将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置于远离乡土的博物馆中。小说的最后,“挖地不止”想要寻得的那份遗产被证实早已在台湾被用尽,由此众人陷入到巨大的心理落差中。但是更深层次还应关注到,当漆器被返乡的城市之手带出而剥离泥土后,是否会面临失活的可能。这也许是林那北在揭橥“漆性”与“人性”之外,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身处城乡冲突之间的一种思考。
付秀莹《野望》的章节目录以二十四节气作以划分,将芳村极具淡然之美的生活图景框定在一年的时间当中。乡村人情风物流转到当下,以二妞为典型的一代人重返乡村之后如何建构新的生活方式、新旧两代芳村人的观念转变与身份转变成为付秀莹在《野望》返乡叙事中意图达成的重要命题。而在《春光好》中,黄佟佟将湘中小镇、厂矿小城与南方都会划分为三重宇宙。她以记录式的笔法,通过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时间线串联起白沙镇普通人身上的生活传奇、厂矿男女的日常起伏以及南方都市里小人物生活的复杂面相。这种半虚构的城乡经验表达,是作者对时代记忆的留痕,也在唤醒着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各自的城乡记忆。
城乡经验表达的过程中,地方性写作特质让地方性经验更鲜活地通过文学浮出日常生活的地表。林白与林那北讲述南方的故事过程中,写作语言上粤方言与闽方言同标准的现代汉语交织,读来文字更具颗粒感,且文本的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与此同时,《北流》中的香港与滇中、《每天挖地不止》中的青江村、《宝水》《野望》当中的宝水村与芳村被极其细致地建立起来。风物人情之间,空间的地方性显得浓厚而真实。而方言的运用、细处的捕捉则让小说更具实感,思想情感的表达由此更为深切。
从社交媒体发掘当下性
当互联网时代的社交媒体对日常生活已经无孔不入时,文学创作对于此种现状当然不能够视而不见。也正是如此,相当数量的入选书目都关注到了社交媒体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以发掘其中的当下性。
笛安在《亲爱的蜂蜜》中试图表达人与人在日常当中片刻的情感时,正是从社交媒体中窥得更具当下气息的诉说方式,即时通讯软件的聊天构成了笛安在书中表情达意的重要介质。当岳榕问熊漠北“大熊,你愿不愿意……”时,省略号尽头却是“和我去吃东坡饼”。在当下人情感普遍性的冷漠与疏离之间,比起这场为了让临终奶奶高兴的逢场作戏,“一起吃东坡饼”显得更情真意切。而表情包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中承载的功能在笛安的笔下被放大——成蜂蜜那张带着月亮的“睡了,晚安”让酒醉的熊漠北“看到了一弯如此无邪的月亮”。这轮虚拟的月亮,在那个情境当中恰好成为熊漠北聊以慰藉的寄托。《亲爱的蜂蜜》所寻找到现实夹缝中的温暖、幸福与希冀,在同社交媒体关联的细节处表现得更为真切。
张怡微的《四合如意》则直接将网络社媒看作是人与人情感交互的那个场域。《四合如意》当中十二篇小说的题目都为曲牌名,讲述的确实是社交媒体当中的故事,新与旧由此产生张力。《端正好》中阿梅从小红书中萌生买房的念头,却由此反思家庭与自我的内心;《四合如意》关注到的则是留学生盛明与女友茹意之间需要依凭社交软件而努力维持的异国恋……张怡微在小说中审视着当下网络社媒对人与时间以及人与人的关系重塑,思考新的世代当中如此介质是否依然能够使得真情抵达彼此的内心。作者在一个个串接起来的故事中,也借助人物彼此间的媒介往来,探讨着更广阔的社会议题,进入到对千禧一代关系与情感的考量。
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后疫情时代当中,“从日常通向历史”能够从过去时的记忆与经验中给予读者步离迷茫与不安的勇气,并重新确证日常生活当中所蕴藏的人生价值;“城乡经验的观察”则依凭现在时的地方性写作,对都市症结起到缓解与抚慰的功用,也为读者展示出颇具新意的文学景观;“从社交媒体发掘当下性”则是风格、内容各异的书目最及物、最贴近生活的部分,从此刻铺展到生活的将来时,以期唤醒读者对科技事物当中人与人之间种种关联的留意,探寻科技之于温情的无限可能。在最后,作为读者的我们还应深知当下的女性文学创作与生活一样仍处于进行时。我们呼唤更多佳作的出现,也期待未来创作趋势中可能出现的新变。
书评人简介
刘溁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硕士在读,曾于《文艺报》《北京日报》等刊物发表文章。
向女性议题的末梢延伸与兼容
赵浩宇
“2022年非虚构女性图书类别多样,可细分为发现女性自我、关注特殊群体、书写女性历史、探索多样社会四大主题。在女性图书的出版热潮之下,国内女性文学对社会热点的触及还不够敏锐,缺乏向外延伸、向下兼容的眼光与勇气。”
观览各机构推出的2022年图书推荐榜单,不难发现“女性”是本年度的热门主题,其中非虚构作品备受关注。这或许是因为非虚构强调文学的真实性、现实性与公共性,对社会问题往往有着更迅疾、直接的反映,满足了读者当下的阅读欲望,因此受到更多读者的欢迎。
笔者将以年末各家文学机构、出版行业推出的图书榜单为观察对象,对上榜的非虚构类女性图书进行梳理。2022年非虚构女性图书类别多样,可细分为发现女性自我、关注特殊群体、书写女性历史、探索多样社会四大主题。
发现女性自我,关照特殊群体
关注两性差异、反映女性生存困境,帮助女性更好地进行自我选择的女性科普类图书在近年受到持续关注,对于女性主义这门学科尚感陌生的读者,这类入门读物是很好的选择。
微信读书作为国内最主流的电子阅读平台,“2022微信读书年度榜单”一改往常的分类排名,选择聚焦2022年每月新闻大事件,对症下药,开出书单,其中大量女性主义著作上榜。比如,《身体由我》是一本女性健康科普图书,作者希拉·德利兹既是一位权威的妇科专家,同时也是女性的好闺蜜,在书中她以轻松的交流方式普及妇科知识、介绍临床病症,带领女性冲破禁忌与成见,帮助她们积极大方地探索身体、建立自信,这本书同时也位列“豆瓣2022年度科学新知图书”榜首,足见在读者群体中产生的影响。《看不见的女性》则从职场、设计、医疗、公共生活等方面入手,利用海量事例说明在总体上女性数据存在缺口,揭示出女性在社会中被忽略的事实。相较于《身体由我》,《看不见的女性》更加严肃,但同样值得关注。
让那些不被看见、不受重视的女性发出声音是女性图书的重要职责。今年就有聚焦年龄焦虑,关注老年女性群体的图书上榜。“文艺批评2022年度文学作品”书单邀请来自学院、作协和文学刊物的批评家推荐年度好书,兼顾了不同的文学视野,信息渠道也得以丰富。在这份书单里,《暮色将尽》得到了批评家们的一致好评,这是89岁英国传奇女编辑黛安娜·阿西尔漫谈老年独身生活的随笔集,它不仅在“豆瓣2022年度外国文学(非小说类)”位列榜首,还上榜凤凰网读书年度书单,是许多学者、编辑的力荐好书。此外,上榜“理想国2022年度书单”的《日日杂记》是日本散文家武田百合子的随笔,记叙了母女相伴日常,也回顾了自己一生中的为人、育儿哲学,在平淡笃定的文字之下,我们看见的是一个智慧、慈祥的女性长者形象。
家庭中的母亲也是2022年非虚构女性图书榜单关注的对象。“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作为一份专注女性文学的图书榜单,在年度好书推荐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份较为全面的女性图书阅读指南:《成为母亲的选择》通过采访23位已为人母的女性,追溯她们在生育前后生活与心理的转变与矛盾,希望给予女性更自由的选择;此外,还有《让火箭起飞的女孩》等书聚焦特殊职业女性,关注女性情谊问题,为我们认识更真实的女性境况提供了丰富例证。
探索别样世界,寻获无限可能
各行各业都有女性身影在勇往直前,为后人留下一道道可供参考的行迹。对女性个体故事的讲述、女性人物传记、女性历史书写是近年女性图书的又一热门主题。上榜“中华读书报2022年度十大好书”的《智性与激情》援引苏珊·桑塔格离世后开放的大量档案,将其人生事件与文艺批评、政治见解置于历史的长河中加以考察,展现这个雄心勃勃的知识分子一生的智性之旅。
上榜“凤凰网读书2022年度推荐图书”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是著名翻译家杨苡的口述自传,通过回眸人生百年,她不仅为我们展现了五四一代知识女性的青春之歌,也通过真实细节还原了沧桑巨变的共和国历史。在榜单之外,书写“40后”一代家族变迁与心灵成长的《寻常百姓家》、诗性写作艾米莉·狄金森传奇人生的《我居于无限可能》等传记作品都值得我们关注。
除了书写女性个人生命经验,倾听时代声音、探索多样社会议题的女性图书在近年来也不少见。上榜“豆瓣2022年度社会纪实类图书榜单”的《贫穷的质感》是作家王梆观察英国政治、民生和文化后,融入个人经验和体悟的纪实笔记,贫富分化、移民问题、乡村遭遇的垄断资本主义危机等社会议题都在王梆的笔下有感染力地呈现出来。
对另外一部分世界的观察往往能使我们认清自己,同样上榜社会纪实类年度榜单的《中亚行纪》是青年人类学家埃丽卡·法兰特从里海之滨的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向东穿过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旅行记录,在深刻的风土人情的观察背后,作家特别关注每个国家女性生存现状。正是这样独特的女性视角赋予了这本游记不一样的历史厚重感。
出版热潮之下,“出圈”仍是难题
总体而言,各家书单上女性图书的数量较往年略有增长。值得指出的是,在“2022豆瓣年度图书榜单”中,十本书里有七本书都与女性议题相关,而在过去的两年中只有两本书登上过这个年度榜单。
在这七本书中,《如雪如山》在女性日常生活和细碎记忆中提炼出一部女性成长史,八旬奶奶杨本芬的《我本芬芳》讲述了中国式的婚姻故事,《漫长的余生》以一位北魏宫女的墓志铭映照出一个王朝的更迭……
遗憾的是,虽然女性图书在近年掀起了一股出版热潮,但现象级的图书多为国外翻译类。将豆瓣图书、文学报年度好书榜以及各出版社推出的年度榜单与抖音、kindle、京东、当当等下游机构的新书热卖榜对比不难发现,国内女性文学虽不乏质量极高的作品,却往往呈现出“叫好不叫座”的现象。究其原因,那些出圈的作品不仅从婚育、职场、暮年生存等多方面研究女性处境,凭借对话、问答、书信等多样呈现形式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同时,作者积极在舆论中心发表意见,在年轻一代的读者中尤其具有影响力。
相比之下,国内女性文学对社会热点的触及还不够敏锐,缺乏向外延伸、向下兼容的眼光与勇气,写作的内容与题材也常囿于“学院派”的逻辑,自然,批评和出版界对女性文学的过度冷淡、缺乏关注或不加评判、一拥而上的两种极端乱象都是值得反思的。此外,通过对比微信读书年度图书的阅读数据也可发现,女性图书看似成为阅读主流,但其出版与评价仍是圈内人的狂欢,阅读人数远不及年度小说《长安的荔枝》与年度财经图书《纳瓦尔宝典》,缺少更广大读者群体的认可。
应当指出,正是由于文学出版行业、批评家和读者的共同努力,女性文学受到日益广泛的关注,女性生存处境也因此得到极大改善。但在这股热潮之下,文学写作者与文学机构还应做长远考虑,避免主题的逼仄,反映女性更真实的处境,关注女性群体内部的差异性,使得女性文学连同女性生存迎来更进一步的发展。
笛安在《亲爱的蜂蜜》中试图表达人与人在日常当中片刻的情感时,正是从社交媒体中窥得更具当下气息的诉说方式,即时通讯软件的聊天构成了笛安在书中表情达意的重要介质。当岳榕问熊漠北“大熊,你愿不愿意……”时,省略号尽头却是“和我去吃东坡饼”。在当下人情感普遍性的冷漠与疏离之间,比起这场为了让临终奶奶高兴的逢场作戏,“一起吃东坡饼”显得更情真意切。而表情包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中承载的功能在笛安的笔下被放大——成蜂蜜那张带着月亮的“睡了,晚安”让酒醉的熊漠北“看到了一弯如此无邪的月亮”。这轮虚拟的月亮,在那个情境当中恰好成为熊漠北聊以慰藉的寄托。《亲爱的蜂蜜》所寻找到现实夹缝中的温暖、幸福与希冀,在同社交媒体关联的细节处表现得更为真切。
张怡微的《四合如意》则直接将网络社媒看作是人与人情感交互的那个场域。《四合如意》当中十二篇小说的题目都为曲牌名,讲述的确实是社交媒体当中的故事,新与旧由此产生张力。《端正好》中阿梅从小红书中萌生买房的念头,却由此反思家庭与自我的内心;《四合如意》关注到的则是留学生盛明与女友茹意之间需要依凭社交软件而努力维持的异国恋……张怡微在小说中审视着当下网络社媒对人与时间以及人与人的关系重塑,思考新的世代当中如此介质是否依然能够使得真情抵达彼此的内心。作者在一个个串接起来的故事中,也借助人物彼此间的媒介往来,探讨着更广阔的社会议题,进入到对千禧一代关系与情感的考量。
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后疫情时代当中,“从日常通向历史”能够从过去时的记忆与经验中给予读者步离迷茫与不安的勇气,并重新确证日常生活当中所蕴藏的人生价值;“城乡经验的观察”则依凭现在时的地方性写作,对都市症结起到缓解与抚慰的功用,也为读者展示出颇具新意的文学景观;“从社交媒体发掘当下性”则是风格、内容各异的书目最及物、最贴近生活的部分,从此刻铺展到生活的将来时,以期唤醒读者对科技事物当中人与人之间种种关联的留意,探寻科技之于温情的无限可能。在最后,作为读者的我们还应深知当下的女性文学创作与生活一样仍处于进行时。我们呼唤更多佳作的出现,也期待未来创作趋势中可能出现的新变。
书评人简介
赵浩宇,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1级硕士研究生。曾于《文艺报》《中国妇女报》发表文章。
承前启“新”:2022年女性长篇小说创作回顾
曹译
“2022年无愧是女性长篇小说写作的丰收之年。不同代际的女性写作者的创作既有厚度、深度,又兼具创新性。她们既尝试突破自身经验的局限,用笔触抚不同历史时期,又以女性的细腻编织以情动人的故事,使读者共鸣。更重要的,她们自觉、大胆寻求新的文学形式,触及文学史未曾书写的主题和意识,赋予文学共同体以女性的新鲜与活力。”
近年来女性写作广受关注。一方面,这得益于期刊、图书市场和舆论空间对女性议题的持续关注。不少期刊推出女性写作的专辑或专号,如《十月》自2020年以来连续推出的“新女性文学专辑”;学者张莉编选的《暮色与跳舞熊:2022年女性文学作品选》,日前也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她编选的第四本女性文学年选。此外她还主编了女性散文选《我们在不同温度沸腾》,向我们呈现近年来女性散文写作的丰富面貌。
通过编选工作,张莉提出了她对我们时代女性写作的看法。我们为什么要强调女性写作?这是因为“女性写作时与男性的立场、腔调、视角竟是如此不同,她们实实在在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达,而写作成就又是可以和男性比肩的。”(《文学为什么要分男女》)并且,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丰富多元,面向开阔。“女性写作者都在努力变得明朗、果敢、幽默、冷静,独立、有力、宽阔、包容。”(《新的女性散文写作时代正在来临》)。在2022年度的女性文学年选序言中,张莉尤其提到,从近年出版的非虚构女性作品看,“没有专业写作经验的女性开始记下自己的生活”(《假如我们拥有秉笔直书、坦诚己见的勇气》),参与到女性写作的共同体中,这深具意义。
的确,女性写作的备受关注离不开女性作家孜孜不倦的创作,这其中既有专业作家,也有素人写作者。她们共同贡献了诸多的文学作品,在小说、非虚构和诗歌等题材上都卓有建树。2022年尤其是女性长篇小说的丰收之年:当代的重要作家王安忆、林白、徐坤、魏微、叶弥等纷纷发力,推出新长篇;作为中坚力量的70后作家鲁敏、乔叶、付秀莹相继出版代表性作品;青年作家笛安的长篇《亲爱的蜂蜜》则向我们吹来清新的气息。她们通过写作,带我们在不同的故事里漫游。本文将集中回顾2022年的女性长篇小说创作,发现近年来女性长篇小说的写作趋势,承前启“新”,启发女性写作的更多可能。
穿越历史之雾
写作者往往在长篇小说中建构一个自成体系的文学世界。这个文学世界离作者愈远,愈造成挑战。不约而同的,过去一年女作家们迎接了这样的挑战,她们所写的故事设定在过去的年代,带读者进入可能未曾经历的时代。
叶弥的《不老》将目光投向20世纪70年代末,写女主人公孔燕妮在等待未婚夫出狱前的25天里发生的故事。孔燕妮是卓有光彩的女性形象,她充满活力,能时刻进入新的感情,与不同的人发生联系。她不断学习和自我反思,思考如何与时代共同成长。她是70年代末人的缩影。小说勾勒了与她一样生活在70年代末人们的恐惧与激情。在风云变幻的年代里,人们既苦寻着与过去生活和解的方式,也不放弃希望,不断寻找前进的方向。《不老》让我们重启对过去时代的想象,并从中获取能量。
借由鲁敏《金色河流》进入的,则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历史。小说让企业家有总开口讲述,呈现80、90年代人们商海沉浮的故事。——白手起家的商人如何大胆求索,如何平衡欲望与道德,又经历怎样复杂的情感体验和爱恨别离。作者通过典型的时代形象“商人”,把握庞杂的历史空间,营造既富传奇性,又与时代经验紧密相接的文学世界。当然小说也写当下故事。通过写有总的儿女一代,作者写出已到中年人的无奈与矛盾。读《金色河流》,既是在过去历史里上下俯仰,也是在体察生命不同阶段的复杂与况味。
此外林白的《北流》也回溯了20世纪下半叶的历史,邵丽的《金枝》、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王旭峰的《望江南》等,则通过家族史的写法带我们重返历史空间。读这些长篇小说时,我们感到女性作家的宽阔与雄心。她们不仅穿越历史之雾,更以女性的眼光重新分辨、认知过去的人与事。
以情感经验探微人心
阅读2022年女性作家的长篇小说,我经常感动或落泪。我想这体现了女作家以细腻情感书写故事的可贵,它唤醒嘈杂时代里人的情绪末梢。
首先要提及笛安的《亲爱的蜂蜜》。小说写了一个温情的当代故事:几次离异的熊漠北与单亲妈妈崔莲一相爱,但崔莲一的孩子成蜂蜜亘在他们之间。陌生的男人如何和小孩相处?工作和爱情哪个更重要?故事在这样简单又普遍的矛盾中推进下去。而爱是其中最重要的推动力。小说里,成年人的感情克制又深沉,他们作为爱人和友人彼此陪伴;孩子与大人的相处很有意义:孩子带大人重新看待熟悉的世界,大人谨慎地教孩子成长。人们相爱的过程并不完全顺利,有时充满矛盾和难题,但爱会让他们做出选择。《亲爱的蜂蜜》是笛安为人母之后写出的小说。全新生命的降临给予作者写作的启示,也让读书的人感到,纯粹的爱是有力量的,要像小孩子那样爱人,要勇敢地爱。
60、70后作家对情感经验的描摹则更具反思意识。鲁敏的《金色河流》着重写人的愧疚与遗憾。晚年的有总回想往事,总想到为帮他而死的朋友何吉祥。为此,他寻找何吉祥的女儿河山,资助她长大,把身后的基金会留给她。即使如此,他依然无法从痛苦中释怀。乔叶的《宝水》从自身经验出发,首先写出离乡又返乡的当代人对乡村的复杂感受。《宝水》还着重写中年女性地青萍与他人的情感互动:对早死的父亲与丈夫满怀思念,力图与远在国外的女儿保持同频的对话,逐渐接纳新的爱人老原。面对含恨而终的奶奶,她愧疚得无法释怀。女性人到中年,与更多的人建立联系,经历着更多层次的情感体验。徐坤的《神圣婚姻》将笔触指向当代女性的婚姻经验,深刻描摹出不同代际的女性如何辗转于恋爱、婚姻关系,品味其中的苦辣酸甜。
比起给予我们爱的勇气的笛安,60后、70后女作家对人类情感的体验与书写显得更为暧昧深刻。但这正是多代际女性作者为我们勾勒的阅读可能。——我们既能获得直面生活的能量,也能回味漫长人生的种种曲折。
女性作家的创新与可能
文学是不断更新的长河,在此意义上,如何推陈出新是写作者重要的命题。2022年的女性长篇小说体现了女作家的创新意识和可能。
首先是新形式的尝试。不得不提及林白的新作《北流》。翻开《北流》,先看到三本册子,正文、支册和别册。三本册子的内容互为补充,是作者用不同小说形式写主人公李跃豆生命体验及其故乡的尝试。正文前,林白以20首诗歌为北流城的植物作志,赋予小说抽象整体的艺术空间。正文则使用“注疏体”,对人物的感受、记忆和生活细节进行深入刻画。年末出版的魏微的《烟霞里》则采用编年史书写小家的记忆,细腻呈现了半个世纪中国的风云变幻。两本书借由形式创新,使小说得以逸出虚构的整全逻辑,触及更多的面向和可能。
鲁敏的《金色河流》进行了元叙事的尝试,由此,小说内部的空间被打开,包纳更多的叙事线索。但《金色河流》更重要的创新在于写作主题。商业,是近年来长篇写作,尤其是女作家写作中较少触及的题材。对鲁敏本人来说,商场也并非是熟悉之地。如其自述谈到的,她通过阅读“小老板”们的传记,通过收集社会事件的资料,完成了对商业题材的书写,体现了她“对文学惯性的挑战”。这是值得赞许的写作姿态。
女性作家写作要谈到女性意识的问题。在小说中体现女性写作者的性别意识,是女性作家更新和建造文学共同体的贡献之一。纵观2022年的长篇女性小说,我们能明显看到女性意识如何在其中凸显:乔叶《宝水》塑造了一个被家暴的女性香梅,但在故事最后,香梅奋起反抗丈夫。付秀莹的《野望》以女主人公翠台的眼光关照乡村一年的生活,突出了女性视角下的当代乡村形象。叶弥《不老》的女主人公孔燕妮深具思辨精神,这在以往的形象序列里并不多见,体现了女性形象的多元可能。同时,小说通过多处议论表述对传统性别秩序的不满。总之,写作者的女性意识影响了小说的人物形象、故事走向,于是给文学史提供了属于女性的经验和认识。
总体来看,2022年无愧是女性长篇小说写作的丰收之年。在这一年里,不同代际的女性写作者推陈出新,出版了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回顾这些长篇小说,我们发现女性作家们的创作既有厚度、深度,又兼具创新性。她们既尝试突破自身经验的局限,用笔触抚不同历史时期,又以女性的细腻编织以情动人的故事,使读者共鸣。更重要的,她们自觉、大胆寻求新的文学形式,触及文学史未曾书写的主题和意识,赋予文学共同体以女性的新鲜与活力。新一年,这股女性的创作浪潮也继续涌动,正带给我们更多新鲜的故事,创造着更多元、更开阔的女性文学共同体。
书评人简介
曹译,1999年生,现为北京师范大学2021级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研究生。曾在《作家》、《北京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评论若干。
穿越拥挤的生活
谭镜汝
“女性写作者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正不断开辟属于她们的美学园地。这一美学向度并非猎奇、镂空的类型化道路,也逐渐祛魅了自我偶像化的写作模式。她们对日常生活的深耕与反复突围,凝视时代记忆的秉笔姿态,无不躬身实践着当下对纯文学的坚守态度。”
观察2022年各大华语文学榜单,如“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豆瓣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中国小说学会2022年度好小说(中短篇小说)等,我们不禁发现,女性写作已占据了图书出版业的江山半壁,并赢得了多方喝彩。这一年中所出版的女性好书可谓洋洋大观,尤以《北流》《不老》《宝水》《神圣婚姻》《烟霞里》《金枝》等长篇小说的收获最为可喜。在散文方面,李舫的《大春秋》则代表了当下历史文化书写的一重高度。一幅幅内蕴颇深的画卷,体现了女性写作对历史的思考尺度。
笔者亦注意到,各大文学榜单中女作家们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同样蔚为大观,且创作主题均以青年作家为重。可以想见,女作家们中短篇小说集的创作与出版,为这个时代注入了更年轻的文学活力,也在某种程度上映射了当下青年人美学趣味的生长和异彩纷呈的文学选择。故而,本文从各大榜单中挑选了六部各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说集,分别是黄佟佟的《春光好》、汤成难的《月光宝盒》、周嘉宁的《浪的景观》、张怡微的《四合如意》、张天翼的《如雪如山》以及杨知寒的《一团坚冰》,在参照比较中,我们能捕捉到,女性书写正渐渐筑起了愈发成熟的审美园地,大量优质的中短篇小说得以互为参照,佐证这片园地的欣欣向荣。如我多读,笔者以期透见当下女性写作里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趋势与美学特征,以及它们在未来时间里应该展示的更多可能性。
对日常生活进行“诗化”处理,于细微琐碎处建立文学审美,并将现代人敏感、脆弱的神经作为窥探世界的装置,这不仅仅是当下女性写作较为常见的主题,更是当下大部分中短篇小说创作赖以系之的叙事动力。“生活诗学”无疑也是这六部书籍集共通、且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但将这六位作家的创作放置一桌而谈,便不得不考虑她们间的差异——首先,便是代际差异。《春光好》的作者黄佟佟与《月光宝盒》的作者汤成难是“70”后作家,周嘉宁、张天翼与张怡微都是“80”后一代人,而最年轻的杨知寒则出生于1994年。“代际”(或“代沟”)理论认为,在流动频繁的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会产生价值观与文化因素上的“对立”,即代际差异。览阅六书,我们虽能从文字的运用、小说人物阅历的丰富程度、故事走向的选择等方面辨析出六位作者的代际差异,且青年一代小说家乐于实验更多的形式突破,以保持其美学追求;但紧贴日常的写作姿态和对生活穷形尽相的视觉感知,仍是总的创作趋势。
黄佟佟的《春光好》在此方面展现了最成熟的笔调。十九篇故事皆以简练的白描手法写就;“小镇·小城·都会”三重空间的辗转,更是把笔触延伸至了新时期一代人的生活变迁史。其中同名的短篇小说《春光好》尤为突出:一对中学时期十分要好的伙伴,在年过半百后见面,二人的身份、处境已发生置换,因而产生了叙述中一系列回忆与当下的故事。生活由“人”与“物”组建而成,作者站在当下处理旧人、旧物而衍生的新状态,总能使读者于琐屑中为世态炎凉而颤抖。
汤成难的《月光宝盒》则将笔端辗转于城镇与乡村之间,传奇性叙述投影于故事的多重空间中。因此,《月光宝盒》的生活诗学充满了空间意味。不论是反复出现的小王庄,还是喧闹混杂的仙城,亦或是她想象中的在土地上四海为家(《奔跑的稻田》),日常生活被赋予了记录一位女性“成长”的意义。那种在不同的地域空间中所展现的孤独与不安,焦虑与故作镇静,都既露骨又戏谑地嘲弄着生活的偶然和不确定。但笔者认为,全集十七篇小说更重要的创作意义,在于对书写日常生活提供了另一解法——怀旧。不论是最出彩的《月光宝盒》,还是《老马的木枪》、《我们这里还有鱼》等篇目,都透露着作者那孤注一掷般的怀旧情绪。缅怀旧日生活,纪念旧日的土地、人物、房屋建筑,在当下女性写作的趋势中也存在一定的症候性。她对生活本质和情绪流动的敏感捕捉,洗涤了一味逃避“现世”的怀疑,继而将怀旧中生活的温情微火点燃。张怡微的《四合如意》与时代生活贴合得更为紧密。暴露在其文本之外的是住房焦虑、流媒体、海外留学、老龄化社会、婚姻恐惧等社会性议题,生活如此拥挤逼仄,爱情、亲情与友情等美意只得潜藏其间,并不断被愈发粘稠、焦虑的“日子”所稀释,换来声声“四合如意”的祈祷。
周嘉宁的《浪的景观》收录了作者2019年至今的三部中篇小说:《再见日食》、《浪的景观》、《明日派对》。三部作品均选择从“千禧年”前后的历史里撷取青春记忆的雪泥鸿爪,以静观之姿虚构了三个飘渺、感伤的故事。作者以对世俗与欲望独有的细腻体察,烛照了上世纪末历史中个人与集体的一抹倩影。尚未建成的市场化社会与并不成熟的青年群体,难以抵抗亚文化意识形态冲击。“生活”在此变得膨胀如囊肿,各类变形的事物、欲望充斥其间,几乎一戳便破。于是,作家笔下的诸篇故事以亢奋、喧嚣的基调,勾勒出了世纪末中国文艺青年狂欢生活的“遗照”。
而在张天翼的《如雪如山》和杨知寒的《一团坚冰》里,我们更多看到了年轻一代的女性写作者对日常生活诗学的创新性书写。在张天翼的写作中,“lili”这一角色的生存处境总被赋予十分复杂的象征,其笔下女性的生存状态总是不断暧昧波动着。相较于前三本小说集,《如雪如山》为当下的女性写作提供了更富挑战性的议题,如同挥拳砸向生活所围织的无形幕布,掀开静好岁月中的种种虚实,向读者裸露出女性日常所历的疤痕。杨知寒的《一团坚冰》给读者交付了九个“东北故事”,在“东北文艺复兴”的热潮中,能跳脱而出者,不仅仅是因为杨知寒给予了这股热潮及东北地域以女性视角,更为重要的,是在当下东北小说的“坍塌感”中,又重建了生活的趣味。不论这九篇故事中的诸人物是否还遭得住肃杀的白雪与北风,但作者在文字内外,既透露着对烟火气息浓厚的东北生活的归属性向往,同时也用锐利的笔锋穿过这热闹、拥挤生活的假面,诉说着无奈。
六位小说家皆选择以生活为核心来创造故事,不仅映射出当下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一大趋势,更有意义的是,她们试图在流动愈快、愈遭异化的现代社会中重构生活诗学的举动,具有很强的症候性。我们可以发现,当下女性写作视野中的中短篇小说创作,相较于前已发生了种种错位。最直观之阅读感受非也“生活诗学”已逐渐被建构为核心叙事议题——笔者认为这只是小说家们选择的结果,而非原因——真实的处境是,日常生活已成为现代人的避难所,而媒介与数字的发展则将这一避难所的容量进一步扩大,以至吞噬众生。生活的下沉已成必然,“神话”的缺席也习以为常。于是,小说家们朝着更为内化、抒情化、生活化的方向走去,不断发掘其笔下人物内心的暧昧与盘旋,在纠葛与故作镇静中,暴露庸常生活下的世俗情态。
因此,我们才会在汤成难的《月光宝盒》、《一棵大树想要飞》等篇目中感受到作者对“时间”的焦虑。日常经验将人的想象逐出了现实生活的宫殿,小说家们只得向前寻觅,以浓厚的“乡愁”来抵抗焦虑。而黄佟佟的《春光好》则是更为下沉式的书写。她对历史的思考与个人生命经验结合得如此紧密,将自传性质的故事植入到历史逻辑中,通过广度的生活来折射时代与人的下沉。这无疑也是一种历史表述与历史意识的展现,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更是难能可贵。它证明着两位女性小说家在生活边缘艰难地守护着文学的逻辑,并不断为日趋固定的审美寻找新解。
而另四位更年轻的作家则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成熟。在书写日常生活上,她们不再需要向前辈那样,寻找重构生活诗学的逻辑,因而有了放逐生活、抵抗庸俗的创作空间。但在这四位女作家笔下,反叛与抵抗大多呈现为一种“虚无”的状态,并与对生活的理性反思结合得恰到好处,故而其小说大多充满了异质性,夹杂着莫名的感伤、忧郁,以及冷漠的坚硬质地。比如张天翼的《泳客》在结尾向读者裸露的腹部疤痕,这或许是生活对女性刻下的无言的痛楚;比如张怡微的《步步娇》里那场简陋冷清的外祖父葬礼,在家人的冷漠中总透露着日常生活的大厦将倾之感;又或是杨知寒的《连环收缴》,早亡的家庭诅咒与复仇的秘史掺杂了太多对生活的戏剧化处理,但它的成功并不取胜于“真实”,而在于试图从小说的形式、氛围等层面来抵御庸常经验的压抑。
透过对六本小说集所反映的当下女性创作趋势的分析,可以看出,女性写作者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正不断开辟属于她们的美学园地。这一美学向度并非猎奇、镂空的类型化道路,也逐渐祛魅了自我偶像化的写作模式。她们对日常生活的深耕与反复突围,凝视时代记忆的秉笔姿态,无不躬身实践着当下对纯文学的坚守态度。因此,正如前文所殷切期待的那样,希冀她们在未来为阅读者展示更多的可能性。
书评人简介
谭镜汝,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本科生。小说曾发表于《钟山》《青年作家》《广西文学》等杂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从“她”出发,联结更多的“她们”
田丽媛
“女性图书泉涌的背后,是女性阅读市场潜力的持续激活。为此,需探索以女性图书出版引领女性阅读的多元可能,最终在翻译类女性图书与华语原创女性图书间形成呼应,构筑起更为广阔的时代‘女性’声场。”
近几年,女性议题的热度持续增高。2022年,随着各种公共事件和社会新闻的发酵,“女性主义”成为图书出版的热门主题,并在读者群体内持续爆发。以《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一书为例,上野千鹤子和铃木凉美围绕恋爱、性、婚姻、母女、职业等话题畅谈女性的纠葛与困境,凭借真实的生命体验和犀利的社会洞察,该书不仅位列多家出版机构、阅读品牌及文学报刊的图书榜单,还在抖音、播客、微信读书等平台引发广泛关注,成为2022年的现象级女性图书,并且掀起一阵“上野千鹤子热”。此外,还有《看不见的女性》《罗马日记》《暮色将尽》等翻译类女性图书同样饱受读者关注,入围诸多图书榜单。
基于这一现状,笔者以2022年人文社科和文学两种翻译类女性图书为参照,选取个体书写、社会观察、经典开掘三个维度,梳理翻译类女性图书的出版情况,同时观照阅读市场与出版行业间的相互作用力,以期窥见翻译类女性图书的审美偏向和发展前景。
捕捉女性情感,听见“她”的独白
刻画真实的女性形象,体察幽微的女性情感,呈现真切的女性生命体验,正是女性视角下个体书写的重要意义所在。在2022年出版的翻译类女性图书中,记录女性个体生命体验的翻译类图书主要有自我独白和女性情谊两大类。
前者类似于日记式的意识内省或自我独白。在入选“豆瓣2022年度外国文学·非小说类”“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读者·新媒体2022年度书单”等榜单的《暮色将尽》一书中,89岁的编辑戴安娜·阿西尔坦诚回望并如实记录下身体和时间。出现在“2022文学报年度好书榜”“豆瓣2022年度外国文学·小说类”等榜单中的《关于女儿》,则是金惠珍以东亚母亲的视角讲述母女关系的一切。再如伊藤比吕美将人生后半场的难言之隐敞亮地写进《闭经记》,安妮·埃尔诺借由《一个女孩的记忆》直白且残酷地剖析自我。通过这些内心独白,我们得以洞见女性真诚面对个人历史的勇气。她们不断拓宽着对自我对外界的认识,最终成为感知现实世界的珍贵样本。
后者从女性群体出发,揭秘女性内部的幽微情感。这类图书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度好书”“探照灯好书月榜”中的《纵身一跳》,达尼艾拉·克里恩里全景式展现了当代德国女性的生活和情感遭遇;有“豆瓣2022年度外国文学·小说类”中的《形影不离》,波伏娃忠实讲述了两位女性之间热切真挚的情谊,何以成为支撑彼此对抗命运、追求自由的坚强支柱;还有埃莱娜·费兰特的《烦人的爱》和黛西·约翰逊的《姐妹》两部小说,分别聚焦母女和姐妹关系,直击女性之间痛楚压抑的阴暗时刻;以及纪实调查《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一书,围绕女性群体的隐性霸凌现象,揭示畸形社交文化影响下的女性关系。这类著作更加重视女性生理特征之外的存在,探索出更深层次的个人和社会意义。
关注女性困境,看见“她们”的力量
据于外在观察的社会视角,展现女性生存困境,破除主流偏见,也是女性图书的重要作用所在。受到社会事件的推动,这类女性图书在2022年出版界和读者群体中同样受欢迎,大体可分为四大类别。
第一类记述“母亲”,如《成为母亲的选择》《初为人母》《房间里的母亲》和《母乳主义》等,紧扣成为母亲的怀孕、分娩、哺乳、抚养等转变轨迹,书写每一环节赫然存在的母职问题。第二类关注失语的女性群体,《让火箭起飞的女孩》以科技领域的女性为主角,重新检视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喷气推进实验室中女性成员的突出贡献;《发光的骨头》以上世纪饱受镭辐射的女工为主角,揭示了她们以生命为代价抗争和寻求正义的真实经历;《续命:奥斯维辛女子乐队纪事》则从纳粹集中营中女子乐队成员的视角,真实刻画绝境中的艰难续命史。第三类基于翔实的社会调查,探讨性别议题,如《好不愤怒:女性愤怒的革命力量》《乐园之丘:权利诞生与被剥夺的历史》《看不见的女性》《应得的权利:男性特权如何伤害女性》《为了活下去的思想》等,还原历史中的女性地位和女性力量。最后一类如《女孩,女人和其他》《偶像失格》《暗影中的人》《时尚及其社会议题:服装中的阶级、性别与认同》等著作,则从不同族群、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中的女性境遇出发,尖锐剖析背后折射的社会问题。
总体而言,这类图书聚焦社会关系中的女性,关注女性的生存处境和现实困境,成为每一位“她”看见自己的镜子,给予无数女性和人们以抗争的勇气,极具启发意义和时代价值。
开掘女性经典,书写“我们”的群像
注重作家和作品的经典性,汇聚不同时代重要的女性之声,发挥出版在作家作品经典化中的建构作用,无疑是翻译类女性图书出版的重要使命。这类图书主要见于经典人物传记和当代女性书写两类。经典人物传记以苏珊·桑塔格的两部传记为代表,一部是入选“中华读书报2022年度十大好书”“译林出版社2022年度好书”“凤凰集团2022年度好书”等榜单的《桑塔格传:人生与作品》,该作聚焦桑塔格身边的人与事,细节性还原桑塔格性格和思想的形成,另一部是出现在“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的《智性与激情:苏珊·桑塔格传》,此书探察桑塔格的生命历程,注重讲述天才灵魂的传奇一生。
当代女性书写类的出版视野更为开阔,一方面指向过往,如奈莉·萨克斯的《蝴蝶的重量:奈莉·萨克斯诗选》、波西维亚托夫斯卡的诗集《温柔的确定性》、辛波斯卡的文集《非必要阅读》,以及美国“科幻教母”厄休拉·勒古恩的《寻获与失落》等经典作品的相继面世;另一方面又与当下保持着对话,如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集《忠贞之夜》、简·赫斯菲尔德的诗学散文集《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苏珊娜·克拉克的幻想小说《皮拉内西》、裘帕·拉希莉的随笔《罗马日记》等成名作家的新作被引进,再如韩国八零后作家金爱烂的《滔滔生活》和九零后科幻作家金草叶的《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进》等人气作品被译介。
女性图书出版不仅回顾经典,还注重对当代女性作家的发掘,以此将“她”联结成“她们”,再通过“在场”书写凝聚成“我们”,从而照见千千万万的女性。
探寻多元可能,构筑广阔的声场
女性图书泉涌的背后,是女性阅读市场潜力的持续激活。京东消费及产业发展研究院曾在2022年4月发布的《2022阅读报告》中指出,随着教育程度的不断提高,女性消费者成为图书购买的主力军。2021年女性消费者贡献了52%的图书销量,在过去三年图书品类新增的消费者中,女性消费者数量为男性的2.38倍。随着“她阅读”时代的全面来临,读者群体的女性意识不断觉醒,女性图书出版的浪潮势必愈发汹涌。从2023年年初各大出版机构和阅读品牌发布的新书预告中可以看出,今年的图书出版仍将重点关注女性议题,甚至计划全面译介上野千鹤子的论著,延续2022年的上野千鹤子热。
尽管女性议题的热度居高不下,但“女性主义”并非畅销密码,现象级出圈作品仍在少数。为适应读者更多元的阅读需求和更全面的思考方式,女性图书出版应当更加贴近读者群体,从专业、科普和畅销层面真正满足不同阅读群体,让女性图书从文学圈子走向社会大众。此外,翻译类女性图书屡屡在中国阅读市场引发热议的现象,也说明国外同类型图书出版的领先和迅捷,侧面反映出国内女性图书出版存在同质化严重和引进相对滞后等问题,为此还需进一步丰富选题内容、创新图书类型、把握好译介国外女性图书的最佳时机,探索以女性图书出版引领女性阅读的多元可能,最终在翻译类女性图书与华语原创女性图书间形成呼应,构筑起更为广阔的时代“女性”声场。
书评人简介
田丽媛,武汉大学硕士在读,曾于《文艺报》、光明网发表评论文章。
持微火,与明亮共在
万婧
“普通女性的写作,在每个时代都弥足珍贵。我们会从中读到陌生而鲜活的个体经验、细微情感;会发现女性世界是如此参差多态,难以界定;会在‘她们’的故事里看到‘我们’,或者说,‘她们’与‘我们’本就是共同体。”
2021年3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第一次与大家见面,至今已有两年。八篇四季书单,两篇年度书单,好书榜一直关注着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女性生活和女性生存,记录着我们时代女性精神、女性气质的变迁。
以女性视角观照世界,是好书榜一直以来的价值观和方法论,也是介入当代女性文学现场的切身实践。带着这样的眼光去重新看待文本、看待世界,既是一次探索之旅,逐渐辨认出曾习焉不察的光亮;也是一次重塑之旅,自我在打破既往经验束缚后,向更辽阔的天地敞开。女性文学好书榜致力于发现那些深具文学性和社会情怀的女性文学作品,发现那些文笔优美、卓有见地的女性文学创作者。涵盖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非虚构、诗集五种文类,华语原创好书与国外翻译类好书共同构筑起书单多元、立体、丰富的面貌,深与我们所处的当代契合——王安忆、林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等知名作家的书写,有着岁月积淀的丰厚内蕴;张怡微、张天翼、萨利·鲁尼等青年作家敏锐关注到时代症候,情感细腻,自有锋芒;么书仪、杨苡二位老人将大时代与人生经历娓娓道来;学者张莉以女性视角重读经典,“她们”与“我”紧紧相连……不同代际的作者、不同类型的佳作,代表了当下女性文学的丰美收获,也延伸向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阅读2022年出版的女性文学作品,会对女性写作产生新的认识,隐秘情感或宏大时代,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涌向笔端。值得关注的是,数位女作者选择聚焦中国社会的“神经末梢”——村落,书写当代女性视角下别样生动的乡土中国。
乔叶的长篇突围之作《宝水》,以节序更替、四时流转为骨骼,以风土方言、世道人情为血肉,徐徐铺展开一幅鲜活饱满的风俗长卷,在点滴日常中照见中国正在发生的山乡巨变。书写乡村建设、世道人情的同时,乔叶还关注到乡村性教育、性暴力、家庭暴力等社会议题,并塑造了几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村主任大英聪明狡黠与刚正泼辣兼具,但作为母亲、婆婆时,有难言苦衷,也有保守固执;香梅屡遭丈夫家暴,最终将丈夫痛揍一顿,以这样的方式达成微妙平衡。乡村女性的命运同乡村一样,处在新与旧、常与变之中,《宝水》无疑展现了当代乡村女性的复杂与立体。付秀莹的《野望》,同样书写了当代新农村的气象。女主人公翠台持守着传统伦理,但也拥抱变化,与芳村一样,有着融入时代、走向现代的前景。乡土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书写对象,到了今天,乔叶、付秀莹二位70后女作家承继这一写作传统的同时,结合女性视角,以新眼光对新时代、新农村做出回应。村中点滴日常、家长里短,照见的是大时代风起云涌,转型变化,乡村女性置身其中,亦与之同频共振,彼此呼应。
在塞壬的散文集《镜中颜尚朱》里,她深度书写了工厂流水线的日复一日,也对童年乡村有着深情追忆。沉潜入真实的社会生活,塞壬写下我们时代女性劳动者的现状,打捞起她们的爱恨挣扎、喜悲苦乐。时代的列车快速前进,城乡之间的关系越发复杂错综。回望乡土,从快被遗落的生活中,寻找一股接续过去、此刻与未来的脉搏。
青年作家对数字媒体时代网络虚拟空间的书写,则切入当代青年面临的共性和困境:在网络和社交媒体构筑的丛林与迷障中,我们该如何生活,如何确认自我?张怡微中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书写了生活在“机器与世情”中的人们。社交媒体如镜,映照出自我幻象和变形情感,也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理解障碍、重重误读。张怡微的写作,最终指向人心幽微深处。“机器”与“世情”的纠缠影响下,我们需要重新检视自己的心灵和情感。爱尔兰新锐女作家萨利·鲁尼,则尝试对数媒时代的交往困境做出回答。《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延续其一贯的写作风格,刻画“千禧一代”的精神世界:生活中海量信息、社会议题触手可及,即时通讯便利快捷,内心的孤独却如影随形。鲁尼尝试给出的解决之道,是通过“爱”来建立交往新模型,与他者相逢,打破“自恋主义”的囚笼。她们的写作,展现出女性的突破和勇敢,直面时代症候,以共情之力沟通他者与世界。
上述几部女性文学作品对当下地理空间、虚拟空间的书写,都有着内在的“时间”意识。不论是对中国乡村现代化转型的细致描绘,还是在纷繁复杂的信息时代探寻人心的幽深隐秘,都是“现在进行时”的写作,从此刻生发,向未来生出繁茂枝桠,深具当代性。女性文学好书榜看见我们时代女性写作的蓬勃丰茂、多元丰富,更怀有一份独特的持守:鼓励更多女性执起笔来,将写作内化为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普通女性的写作,在每个时代都弥足珍贵。我们会从中读到陌生而鲜活的个体经验、细微情感;会发现女性世界是如此参差多态,难以界定;会在“她们”的故事里看到“我们”,或者说,“她们”与“我们”本就是共同体。女性文学仍在进行时,期待更多女性同胞执笔创作,以我们的故事丰富女性文学版图,传递时代之声。
女性视角同样可以照亮读者。在去年出版的女性文学普及读物《对镜:女性的文学阅读课》里,学者张莉从百年文学作品中精选近三十部作品,希望“以文学中的女性生活,观照现实中的女性生存”,从好的文学作品中照出此刻,也照出历史和曾经。在《我看见无数的她》的序言中,张莉强调了读者的主体地位:“女性主义是一种视角,一种立场,但也是价值观和方法论。它使我们更丰富,更有独立性,它使我们远离狭隘和盲目。女性视角的解读,最终是成为有同情心理解力的人,更重要的是,成为有质疑能力和批判能力的独立思考者。”(《成为“不驯服”的读者》)这本书中,张莉以女性视角“重读”作品,照见故事深处那些力量和光泽。光泽属于作者、作品、书中人物,也属于在每一次阅读中觉醒、成长的读者。女性视角带来一种全新的阅读方式,带领我们“看见”无数的“她”和“她们”的命运,重识女性天地的辽阔。
阅读的意义还在于点燃读者体内深贮的力量,并激励我们将这份力量付诸字纸,以写作成为自己的涉渡之舟。由批评家张莉主编的散文集《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收录了近二十年来20位中国当代女作家所写下的优秀散文作品,从林白、周晓枫、冯秋子、梁鸿、塞壬、李娟、毛尖到脱不花,阅读这部讲述女性生存和女性生活的散文选,会对当下女性写作的新变化有更为深刻的体悟,正如主编张莉所言:“独属于我们时代的新的女性散文美学正在生成。”新的视角、新的表现形式、新的媒介等种种变化,不仅打破了固有的女性散文写作风格和样态,也让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提笔写下自己的故事,汇聚为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之光。
阿甘本曾对何为“当代人”做出定义:“当代的人是一个坚守他对自身时代之凝视的人,他坚守这种凝视不是为了察觉时代的光明,而是为了察觉时代的黑暗。对那些经历当代性的人而言,所有的时代都是晦暗的。当代的人就是一个知道如何目睹这种晦暗,并能够把笔端放在现时的晦暗中进行书写的人。”我们从晦暗中辨认出当代女性文学的光泽与无限可能,径由女性视角踏上那条隐秘而珍贵的路径——通过阅读,激活“我们”与“她们”之间怦然心动、心意相通的时刻;再有感而发,勇敢执笔,以创作让暗处的生活浮现,以创作共筑众语喧哗、杂花生树的美妙天地。“看见”她们,照见自己,持微火,与明亮共在。
书评人简介
万婧,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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