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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帆:乡村风景·我们的村庄|新刊·专栏

丁帆 当代 2023-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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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  读 


著名学者丁帆专栏“乡村风景”第三篇,继续以世界艺术史上的名画为参照,书写插队期间接触到的乡村风景与人事。



专栏·乡村风景
我们的村庄

文|丁帆

小  引

其实,我对知青文学的最大反思,就是撇开一切强行拼贴进入的先验性的价值理念,站在一个超越外来“闯入者”身份的价值立场,将那一段经历置于历史的、人性的和审美的镜像之中,再现那个时代人世间的悲苦和欢乐,以客观镜头展现出那逝去的风景画、风俗画和风情画。

现在的年轻人,包括仍然生活在农村里的青年,已然不知道那个岁月里的农村生活风景、风俗和风情了,半个多世纪沧海桑田的变化,足以改变农村生活的一切,“生活在别处”,只有像我辈之老者才能透过历史的云烟,看清楚时间磨洗中悲怆的乡土巨变。

套用风靡一时的十八世纪英国女作家玛丽·拉塞尔·米特福德在大工业时代来临之际,用优美的笔触去抒写《我们的村庄》这样的非虚构文学形式,去抒写一个曾经没有被工业文明覆盖的农村风景。我在想,与米特福德小姐不同的是,我们不应该像她那样一味地沉浸在对原始自然文明和农业文明的颂扬和眷恋中,而是紧贴人的生存境遇,进行人类历史进程利弊的深度思考,从而将文学审美的价值立场推到舞台中央。

是的,米特福德小姐《我们的村庄》赢得了巨量的读者,这让我陷入了沉思——一个平淡无奇的普通乡村,竟然被誉为“一个英国村庄欢乐的画卷”,以至于她笔下的几间小屋变成了英国乡村风景画的“博物馆”供读者参观;英国女诗人白朗宁认为:“随意读起一节,都会在你眼前推开一扇通往乡间的窗口,令人感到如轻风拂面,虫鸣灌耳,让你一天内都享受着雨露及花香。”难怪安妮·萨克雷·里奇在序言中惊叹:“原来是这样的啊!原来这就是被作者描写得如此迷人的‘我们的村庄’啊!这就是那双善良的眼睛曾经看到的景象,那双眼睛从所有这一切之中所见到的不仅仅是砖与瓦,而且是隐藏起来的事物所具有的灵魂。若不是因了个人的记忆,三里口看上去将是乡村中最平淡无趣的一处所在。”

回眸历史镜头中的我们的村庄,我总觉得米特福德小姐过于美化农耕社会的田园牧歌,以此去抵抗工业文明对农村的侵袭,也是带有巨大的历史局限性的,因为我眼里那个真实的“我们的村庄”,是一个弥漫着凄美的风景画。

须得重申一下,我写这段非虚构生活场景,不是什么“忆苦思甜”,而是“忆旧思源”。与历史上的知青运动相比较,“插队”的故事至今仍然在延续叙写着,如果说八十年代后期开始的“农民工”进城打工,是一种反向的进城“插巷”,那么,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早已成为了新城市人,甚至漂流海外,成为新一代洋人,完成了新一代农村“知青”的终生“倒插”,乡土中国已经变成了即将覆灭的空巢。

也许那个吸毒的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在吞云吐雾中冥悟出了“生活在别处”的诗意,他《灵魂的春天》中一句“大地上的异乡者”,唤醒了各种各样游走在异乡角落里,寻觅快乐刺激和欲望的人们,他们是永不回眸历史的人群,无可厚非。

而我却不同,我是历史的回望者,作为一个曾经留驻在异乡土地上六年,一个“我们的村庄”里的劳动者和见证者,我写下的文字,将是一幅幅带着“泥滋味、土气息”的显影长镜头,因为我不想让这些画面与我的肉身一同进入焚烧炉,当然,我也不相信它会与我的灵魂一同飞升的神话。

小河流过的村庄

无疑,一个从城市里来的少年,起初看到小河流过我们的村庄,一切都是那样清新可人,充满着诗情画意。尽管许许多多地方都是脏乱不堪,清新的空气中飘散着牛粪和青草的气息,但缓缓流过的河水洗刷了一切污垢,我们却能站在草房子前,看到麦浪滚滚和遍地稻菽的田园风景,看到流水潺潺小河边的浣衣女,看到远处湖荡里点点白帆在蓝天白云下缓缓漂移,可惜的是没有牛群、羊群或马群映衬,因为当时我们对诗的所有抒情理解就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苏北平原,尤其是水网地带,一马平川,没有山峦,甚至连一抔丘陵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森林,只有那古老的柳树稀稀拉拉地醉斜在河边,再就是新近号召种植的价值低廉的水杉树,它们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笔直地排列在新开掘的大溪河堤岸两边,那是公家种的。

康斯特布尔画作

流经我们村庄的小河港湾岸边周边,长着的也都是老柳树,当我后来看到康斯特布尔那幅《溪柳》时,便立马想起了我屋后的那条小河,以及岸边那参差不齐的老柳树,因为那就是我们村庄的小河边、港湾里的标配风景线。前年我回村里看了一下,旧时风景依旧,只不过草房子换成了十分简陋的瓦房而已,屋后的那条小河已经变成了一汪死水,满河的杂草和浮萍,让河水变成了墨绿色,这里仍然贫困,没有工业文明的污染源,却不知为什么水质也被污染了。我所见到的村民,除了几个艰难活下来的垂垂老者外,就是他们寄养在村里的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孙。田野里仍然种着水稻,即便有了杂草和稗子,也无人薅草打理了,农耕文明一片萧条的景象,从半抛荒的田野庄稼的生长环境中就一目了然了。

从古至今,这里当然不会有游牧民族生活的丝毫踪影,养殖业,除了每个生产队里一两头用来耕地的老水牛外,连一匹马、一头驴、一头骡,甚至一只羊都不见,一片汪洋泽国之上,漂浮着一垄垄沤田改造过来的黑泥旱地。不要说看不见“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就连荷叶田田的水乡诗画,也都消逝殆尽了,土地稀少,只有围水造田,刚下乡我就参与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灭绝菱荷运动。

从小就唱着《洪湖水浪打浪》,而“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的天堂之美,却在我们的村庄渐渐消逝了,原因十分简单,刚从饥饿中挨过来的农民,欲向水面要土地。

汪曾祺笔下的“芦花放、稻谷香”的“沙家浜”,其实就是邻县高邮水乡的风景,与我们的村庄风景无异,但见满荡的芦花飘扬,却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稻谷飘香味道,我曾经问过许多社员,他们也说只见过稻穗扬花,未闻“稻谷香”气,我想,那都是诗人们想象的通感吧,第一个使用者是天才,而模仿者都是蠢材。倒是那新大米煮出来的粥,微微泛着浅浅的绿色,一口吸溜下去,沁入味蕾里的清香,是那个时代永远吃着陈米的城里人永远无法忘却的米香。

水深的肥沃沤田里,长着丰盛的茨菰,那茨菰吃一两顿尚可口,天天当饭吃,那就让人吐酸水了。在城里,茨菰烧肉当然是一道十分可口的好菜,宁吃茨菰不吃肉,这是能够吃到肥肉的城里人的美食选择,殊不知,那个年月里的农民哪里会有肉吃呢,只有过年时,生产队里杀一头猪,按劳力分给各家各户,一家人才能吃上一顿肉。后来我才明白,生产队私自留下这块两亩沤田,就是为了春荒时节让断了顿的社员不至于饿肚子上工,茨菰主要成分是淀粉,那是度春荒救命的好东西。

这里也绝对没有工业文明的风景,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大溪河开通后,地县领导来视察我们这个农业学大寨先进生产队时,一艘小火轮开在了田野溪河边,许许多多从未到过县城的社员们,才远远地驻足睁大眼睛看西洋景,第一次看到了豪华的机器“房船”,直到几年后,河里出现了许多水泥机帆船,社员们才不拥上河堤看西洋景了,其实,在那时的人群中,许多人更没见过四个轮子的“房车”呢。

这个景象在我后来读到茅盾的短篇小说《春蚕》时,老通宝充满仇恨地凝视小火轮,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受:“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茅草,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茅公对上世纪三十年代浙江桐乡水乡间小溪河边的这幅河景描写,同样映刻在七十年代的我们村庄的大溪河畔,我们在“赤膊船”上也遭受过同样的侵袭,但是感受却并不相同,羡慕远远大于嫉妒恨,因为我们渴望工业文明给这个贫困的水乡带来欢快,以减轻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铁器时代的繁重体力劳动。

这里没有米特福德小姐笔下那种山峦和森林的风景,也没有古代诗歌里的大漠和山林风景。只能依水,没有靠山;只有田园,却没有牧歌;只有劳作,却没有休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那年我们虽然不懂爱情,只把站在水中撑船的农人当作“伊人”,也算是在苍茫的芦苇荡里,寻觅到农耕时代的一丝丝古典诗意。

待到中年,我在大量的油画观赏中,看到了十七世纪荷兰风景画派作品,其河流都是伴有山峦、森林和建筑物为背景,突显出风景画的繁复装饰审美效果时,我就想,我们的村庄背景是单调的,河汊水荡中突兀的高地上低矮简陋的房屋,在优秀的画家眼里会有什么样的审美意义呢?原始自然文明与落后的农耕文明的苍凉凄美,不同样也是一种美吗。

鲁本斯画作《风景与虹》

鲁本斯著名的风景画《风景与虹》壮丽辉煌,也是描绘自然与农耕文明的杰作,而我当年也看到过在一片浩渺的水面上“赤膊船”穿行在雨后彩虹里的画面,背景是那错落低矮的草房子,那种美丽同样也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一种凄美。十几年前,刚刚调进南京大学艺术系的那个油画家L君,在他的画展上让我挑选一幅作品,我一眼就看中了他描绘苏北平原上的那幅雪景,因为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留在我们的村庄雪地里的足迹,零落苍凉的冷色美的足印依然在我的脑沟回里跳出来。

马尔塞罗·莫雷拉画作

2018年,省作家协会一行五人去巴西、阿根廷访问,其中一个项目就是去阿根廷作家马尔赛罗·莫雷拉家去做客,叶兆言、王尧和我在他家那面布满了世界许多作家手印的墙面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在听他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创作经历的时候,我的眼睛却始终斜睨着一旁大柜子顶上那幅几近破旧的木板油画,因为进门扫视房间时,我第一眼就被这幅画所吸引了,并非是这幅画画得好,而是它立马勾起了当年我们村庄河边看到的景象:码头、停泊的篷船、舢板上摇橹的船夫,那熟悉的风景和人让我不能自已。于是,便厚着脸皮让翻译向莫雷拉先生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能否把这幅斗方油画送给我作为纪念,他沉思了片刻,便欣然允诺了,当他从大柜子顶上取下画来,递交到我手中时,我无比激动,双手捧着画幅,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南京后,第二天我就立刻驾车去南艺后街,用油画框装裱起来,至今一直放在我的床头上方,每天深夜上床时都可以扫视一眼,于是,梦回水乡的凄美风景就浮现出来了。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3期

丁帆,1952年生于江苏苏州,南京大学教授。1979年起在《文学评论》等刊发表论文五百余篇,出版论文集十余部;发表散文随笔两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十余种;主编各类教材、专著百种,逾千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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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初审:曹译(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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