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析东北经济寒冬:被忽视的闯关东,被低估的资源悖论
小秘书:
人口流出,经济变差,东北又一次被热议。封闭、官僚主义、国企包袱,成了最常见的标签。
东北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作者告诉我们,实际上,从历史来看,它也曾是商业热土;而放眼海外,曾受困于资源悖论者——加拿大的阿尔伯塔省,也给我们留下了不少教训。
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市的一位资深规划师的说法最具启发意义:“我们太想通过规划的力量管制细节发展,却忽略了经济学最基本的道理。没有稀缺性,资源配置如何高效?如果我可以回到1980年代,我会放弃那些精细的规划作品,而着力于推动规划原则的落实,利用‘城市发展边界’等工具增加土地资源的稀缺性与竞争力。”
《经济学人》近日撰文《东北经济再遇寒冬》,引发各界热议。
文章对东北经济现状的描述让人触目惊心:“自2008年以来,东北经济产能过剩且过度依赖投资;2014年10月,东北工业产出仅增长0.5%,远低于全国7.7%的平均水平。”
而文章对东北经济困局的原因分析,却是老生常谈:“老工业基地的历史包袱、过于强势的计划经济思维、普遍的官僚作风以及不利的地理区位阻碍了东北的经济转型。”
在这里,本文尝试打破一些定式思维,结合史实,解析东北经济寒冬的深层次背景。
不只是老工业基地
提及东北经济,人们心中的历史是这样展开的:“日本侵略者看中东北丰富的矿产资源,于1930年代起‘经营’东北,推动了东北的初步工业化。建国后,东北成为计划经济时代的明星,实现了重工业的长足发展。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国企改制的加速与市场经济的普及,东北老工业基地出现衰退。”
就这样,东北戴实了“老工业基地”的帽子。
但实际上,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20年代,东北曾经历一次民族工商业发展的黄金时代。在近代,东北最先拥有的基因是自由与市场,而非计划与控制。
以哈尔滨为例,伴随中东铁路通车,以及俄国在日俄战争中的失利(对城市的控制力削弱),大量国内、国际移民(36国)涌入这座新兴城市。位于中东铁路西侧的道里区,是俄国的势力范围。这里按照欧式规划理论建设发展。中央大街上,巴洛克、哥特等样式的建筑金碧辉煌、鳞次栉比。在俄国势力范围较弱的铁路东侧(今道外区),许多“闯关东”的中国人合伙投资,兴办商铺,逐步成长为民族资本家。在这里,各国、各地力量相互掣肘,来自市场的商业规范成为人们推崇的共同语言。
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响后,帝国主义列强忙于征战,给予道外的民族工商业绝佳的发展契机。随着民族资本家实力壮大,他们开始建设属于中国的“西洋城市”。建筑以巴洛克式的立面为基础。工匠们融入了牡丹、寿堂、蝙蝠等中式浮雕元素。建筑立面之后,全部采用中式院落。这样的建筑艺术被称为“中华巴洛克”,留存至今。
中华巴洛克(图自新华网)
“闯关东”的人潮里,有不少浙商的身影。1911年,浙江绍兴人王阿大来到哈尔滨道外,开设“老鼎丰南味货栈”(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在古城绍兴寻访到一家美味的果酱铺,并题词“老鼎丰”,意指“锅里总有美食”)。利用“中华巴洛克”的建筑特点,“老鼎丰”开展“前店后厂”式运营,凭借精湛的糕点技艺与诚信的经营作风,逐步发展成为明星店铺。有意思的是,在今天的绍兴,再也找不到“老鼎丰”。这份江南水乡的味觉记忆幸运地在冰城延续。
老鼎丰品牌宣传(图自老鼎丰官网)
长久以来,许多决策者与智库,根深蒂固地漠视东北社会的商业基因,主张:东北经济亟需转型,但东北转型离不开政府强势的产业扶持与指导。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钱平凡(2004)认为,振兴东北经济的重要方式是形成制造业的产业集聚。产业集聚的路径是政府引导带动自发形成。其中,政府引导是首要环节。具体工作包括:国企改制与重组、工业园区调整、老工业区搬迁、招商引资等。
然而,诸多的产业引导政策最终并未让政府“改革放权”,反而意味着政府“自我赋权”。以黑龙江为例,在“十二五”期间,从省政府到各县(市)政府,产业发展规划中都抛出内容同质的“十大产业”与“十大工程”,激进地招商引资,绕开市场配置资源。随之而来的便是巨量的固定资产投资增长,以及土地资源的粗放利用。从2008年至2012年,黑龙江固定资产投资的年增速均大于27%(除2011年以外)。这便形成了《经济学人》指出的以过量投资为支撑的虚假GDP增长。
在东北GDP数据万马齐喑的2014年,一些与“工业基地”、“重工业”等词汇无关的店家却异军突起。在2014年盛夏,大庆的“东北大板”利用互联网营销着实火了一把。东北大板不进超市,只入小店。一句“你今天吃东北大板了么?”在朋友圈疯转。这样的品牌战略与营销模式,恐怕是任何地方政府的产业引导政策都无法设想的。这家国企(红宝石冰激凌厂)就这样“闯”了出来。2015年,也许会是“东北虎”群体逆袭冰激凌市场的元年。哈尔滨的城市品牌之一“马迭尔冰棍”(由法籍犹太人约瑟﹒开斯普始创于1906年)宣布将布局全国中高端冰激凌市场,叫板哈根达斯。别忘了,哈尔滨还有著名的南极冰棍;老鼎丰自营的冰棍品牌也有相当的知名度。因此,东北经济的振兴不能拘泥于老工业基地的历史定位,而应更多地关注如何唤醒“闯关东”时代的商业开拓精神。
意想不到的隐患
提及东北的自然特征,人们心中的形象是“北大荒”:漫长的冬季、寒冷的气温、连续的大雪等。实际上,得益于现代科技,“北大荒”的许多劣势被克服。东北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大仓”:广袤的平原、富饶的矿藏、肥沃的黑土等。然而,太过优越的资源禀赋,引致东北经济长期可持续发展的隐患:当资源缺乏稀缺性,资源配置的效率就会相对不足。
加拿大阿尔伯塔省(Alberta)自二战后的经济发展轨迹有力印证了这一隐患。与我国东北的自然条件类似,阿尔伯塔既有高山(落基山),也有平原(大平原),冬季严寒,矿产丰富。基于这些类似特征,阿尔伯塔的省府埃德蒙顿(Edmonton)与哈尔滨是姐妹城市;第一大经济中心卡尔加里(Calgary)与大庆市是姐妹城市。
二战结束前,阿尔伯塔省的经济以农业与商贸为支撑。得益于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连接大西洋与太平洋)建成,埃德蒙顿与卡尔加里的商贸十分繁荣。经济实力的提升使两城积极投入到城市美化运动(City Beautiful Movement)中。带有维多利亚风格与现代建筑结构的商厦,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城市中。繁荣的商贸气息使得城市建设不仅美观,而且高效。
1947年,在埃德蒙顿南郊的里杜克县(Leduc County)发现了巨大的原油储藏,彻底改变了阿尔伯塔省的经济命运。彼时二战刚结束不久,百废待兴。战争技术被广泛应用到民用领域:高速公路建设如火如荼;汽车以低廉价格走入寻常百姓家。石油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能源,市场价值迅速提升,开启了阿尔伯塔经济前所未有的繁荣期。此后,大量油砂、天然气矿藏被发掘,使阿尔伯塔成为移民心目中“遍地黄金”的理想家园。在埃德蒙顿,1946年人口总数约为11.3万人。到1971年,人口总数骤增至43.8万人。
有了石油的支撑,埃德蒙顿在1970年代进行了“不受限制”的经济试验。1976年,为打破加拿大东部金融资本对于银行业的垄断,阿尔伯塔人设立了加拿大商业银行(Canadian Commercial Bank)。在1976年至1982年之间,该银行是加拿大营收情况最理想的银行之一。1982年,该银行在埃德蒙顿市中心修建了高达31层的总部大楼。同时期,埃德蒙顿的城市建设加速进行。维多利亚风格的旧式楼房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后现代的摩天大楼。1978年,埃德蒙顿建成并运营了北美第一条现代轻轨线(服务于当年在埃德蒙顿举办的英联邦运动会)。“建设、繁荣、扩张”成为了那个时代埃德蒙顿的关键词。
翻译:我们建设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城市,但却给你各种理由别待下去。
翻译:市议会决定美化街道,但他们的选择是拆毁重建。
上两图系埃德蒙顿本地报社对于城市建设的讽刺(1973年,图自埃德蒙顿档案馆)
然而,进入1980年代,油价急转直下,痛击了阿尔伯塔的经济。1985年,加拿大商业银行倒闭。在埃德蒙顿,情况尤为糟糕,大量公司出走,使内城十分萧条。至1990年代初,内城所有百货商店歇业。1970年代规划的多条轻轨线路无限期中止。经济急速萎缩以及城市建设中断带来了可怕的恶果:从1991年至1996年,埃德蒙顿的总人口下降0.1%(对一座国际移民城市而言,人口负增长是极度危险的信号)。
理论上,经此波折的阿尔伯塔应当反思过度依赖优势资源导致的负效应,寻求经济成分的多元化。事实上,从省政府到各县(市),议会均把“经济多元化”放到施政方针的首要位置。1995年,阿尔伯塔大学的三名医科毕业生创立Bioware公司[知名游戏“龙腾世纪”(Dragon Age)的制作公司],掀起了一波新兴科技企业的创业热潮。
遗憾的是,正当阿尔伯塔的经济逐步向多元化过渡时,石油魅影再度降临。进入21世纪,国际油价再度走高,带来了阿尔伯塔新的石油开采与提炼的繁荣。“建设、繁荣、扩张”的口号再度响起。在埃德蒙顿,市中心开始修建北美最豪华的冰球场;1970年代被搁置的轻轨计划被翻出并加以修编,取而代之的是更宏大的、辐射整个都市区的轻轨规划。纵使阿尔伯塔的经济增速引领加拿大,却丝毫掩盖不了其经济发展的脆弱。
埃德蒙顿一位退休的资深规划师(1980年代曾就任于规划局,亲历了那次大萧条)在2012年如此总结:“这座城市成也石油,败也石油。在1970年代,别的城市想在内城修建摩天大楼,却苦于缺乏资金,行动缓慢。我们只花了10年就让内城变了样。结果,到现在,人们发现并欣赏老建筑的价值。埃德蒙顿却没剩下什么,内城复兴缺乏抓手。我们太想通过规划的力量管制细节发展,却忽略了经济学最基本的道理。没有稀缺性,资源配置如何高效?如果我可以回到1980年代,我会放弃那些精细的规划作品,而着力于推动规划原则的落实,利用‘城市发展边界’等工具增加土地资源的稀缺性与竞争力。”
埃德蒙顿航拍图
阿尔伯塔的经济发展得失值得东北参考(尤其是黑龙江)。2012年,阿尔伯塔GDP构成中,采矿业的贡献比值为26.8%。同期,黑龙江的数据为17.6%。黑龙江看似拥有比前者更好的产业结构。而考虑到黑龙江自2009年来过度投资带来的制造业虚假繁荣,其数据可能存在水分。从2008年的数据可知,采矿业在黑龙江GDP构成中占28.2%,与阿尔伯塔十分类似(26.9%)。这也解释了缘何黑龙江在东北经济困局中陷得最深。
黑龙江被自然资源优势“绊住了脚”,缺乏高效运营的内生动力,习惯于简单、粗暴的发展模式。黑龙江经济与油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2014年第一季度,大庆油田产值首次出现负增长,直接导致黑龙江GDP增速全国垫底(4.1%)。除了过度依赖石油,黑龙江在工业发展过程中还粗放利用土地资源。2013年,黑龙江工矿仓储用地的供应量为5082.3公顷(同比增长25.35%),超过了房地产开发用地的供应面积与增速(4522.73公顷;同比增长8.52%)。
总结
根本上,东北经济的发展面临多重制约因素,既有特定历史因素的影响,也有自身资源的限制,其复杂程度远超一般理解。东北的确存在显著的计划经济与官僚主义遗存,但她也曾有民族工商业的黄金记忆。东北各类自然资源丰富。然而,过分突出的资源优势反而造就了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隐患。
东北经济振兴的第一步,应当是摘去“老工业基地”的高帽(借口)。一个世纪以前,这里是民族工商业的摇篮之一。市场经济在东北不会水土不服,无需政府过多操心。
当政府真正做到改革放权,国企与民企就有机遇“闯”出一片天地。然而,与自然约束极高的浙江(七山两水一分田)不同,东北极其富饶的资源禀赋使得资源配置效率相对不足。因此,各级政府必须需要构建与市场经济商业秩序相搭配的现代治理模式:即:政府确定产业与城市发展的原则,而非在细节上“指手画脚”;利用法定规划增加土地资源,尤其是工业用地资源,保证其稀缺性,而非压低价格供地;着力依靠市场力量配置资源,构建现代服务型政府。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作者系城市战略规划师。2011年至2013年,作者曾在加拿大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市攻读硕士,与埃德蒙顿市规划局建立过良好的研究合作关系,并在埃德蒙顿市展开了系统的田野调查。文中引述的谈话源于作者与该资深规划师的私人交流)
参考资料:
钱平凡. (2004). 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要实施产业集群发展战略. 经济纵横, 1: 31-34.